第3章覆巢之下無完卵
黃臉婆流着淚把夫人捆在身上的繩子解開,用儘力氣把她抱進屋子裏。夫人身子都有些僵直了,天雖然熱,可她身子卻冰涼嚇人。那張俊俏的臉已經沒有了生氣,只有半睜着的眼裏還有一絲光亮。夫人此刻虛脫的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她活着全憑心中一股氣。黃臉婆不捨得夫人就這樣死去,她褪去衣物,抱着夫人,給她供暖。
當夜有驟雨而至,閃電夾雜着轟雷不住的劈着這座破廟。這裏原本是供奉着戰爭年代死去將士的亡靈——猿鶴蟲沙廟。這些將士們為了國家為了家人死在了戰場上,國家有義務來供奉他們。然而現在是王朝末年了,廟祝早就斷了代,一個王朝就跟廟宇一樣,廟祝不在了,魑魅魍魎都出來作祟。它們鳩佔鵲巢,讓原本清靜的廟宇變得污穢不堪,夫人身上的怨氣更是讓它們歡悅,彷彿是得到了某種召喚一般,那些虛無縹緲的惡靈圍繞在夫人身邊都貪婪的覬覦着那豐美的肉體。
衝天怨氣惹得雷電狂怒,可任憑雷電如何努力,也劈不到這座廟宇,似乎有什麼力量在護佑它一般。狂風怒吼了一夜,雷公電母震怒了一晚。
可任由天公如何施法,終究沒有突破最後的屏障。黑暗最終佔據了一切,即使閃電咆哮嘶鳴,也撕不開那濃濃暗霧。
清晨,高處的水滴入池驚醒了夫人,她還活着。只是將她抱懷裏的黃臉婆已經沒了生息,這大概就是雷電劈不到的原因之一吧,捨生忘死之情,天地都為之動容。
夫人凝視着黃臉婆,她的家又沒了。什麼都沒了。人沒了,食物也沒了,她一個飽經摧殘的孕婦,如何活得下去呢?她實在是太餓了,腹中胎兒也餓了,不停的在肚子裏翻滾。
“好姐妹,你是我最好的姐妹”。喃喃自語中,夫人伸出傷痕纍纍的手,輕輕撫摸着黃臉婆那冰冷的臉龐,眼神里流露出萬分不忍。
“就讓我們永遠在一起吧。”
她輕輕吐出這句話,笑了。這弱肉強食的世間,沒有任何希望,只有悲切的冷深入骨髓。她拚命活着,只為了一口氣,為了一個信念,不管如何,一定要他們付出代價。
她為了活着開始吃蛇蟲鼠蟻,以前她人面桃花,石榴裙釵,現在她衣不遮體,茹毛飲血,吃所有能吃的東西。
七月,一名男嬰誕生了,嬰兒啼哭之聲驚起叢林飛鳥,驚走林中走獸。廟中泥塑坍塌,屋外陰風颯颯,種種跡象似乎在預示着這個孩子的不平凡。
孩子漸漸長大了,“鬼兒子”是他聽到最好聽的話,惡言穢語的侮辱讓他憤怒,他想反抗,得到只有欺凌。
只是他從來不跟母親提起這些,哪怕他渾身是傷,可是一旦出現在母親面前,永遠都是一副開心的模樣。然而他的母親眼裏始終是沒有波瀾的冰冷,那種冷彷彿是千年古墓里的殭屍,沒有人的感情。母親教給他的只有以牙還牙,如若孩子稍有流露出質疑就會遭到懲罰,一邊打一邊告訴他,這個世界的殘酷。
雖然他尊重母親,可他心裏更多的還是質疑,難道這個世上只有暴力和冷酷嗎?他不明白母親為何如此,為什麼不像別的孩子母親那樣對孩子溫柔可親。因此每一次挨完打,孩子就抱着膝蓋坐在門檻上,看着遠方的天空,他羨慕那些飛鳥,更羨慕那些飄蕩而來的笑聲,那是幸福的笑聲,可從來不屬於他。
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裏,忽然有一群暴徒衝進來,不由分說就開始毆打他們母子。母親拚命護住孩子,
也不管身上落下多少棍棒。
那群人邊打邊叫罵:“就是因為你們兩個喪門星住在這裏,我們才遭受了旱災!”
女人拚命忍着痛,不發出聲音。這種態度惹惱了暴徒,以前這些人覬覦她的身體,因為得不到,現在就拚命的從精神到肉體折磨她,好發泄自己的慾望。
母親忍着疼,咬着孩子的耳朵恨恨地說道:疼不疼?孩子是真疼了,以前任由母親真施暴,他從不掉一滴眼淚,可這一次是真疼。
他第一次流出眼淚懇求道:母親,母親,我疼。母親也流着淚說:孩子,等你什麼時候不疼了,就能為父母報仇了。孩子不解其意,剛想要開口,就覺得耳朵傳來一陣劇痛。原來,母親一狠心,把孩子的耳朵咬下一個角。孩子疼的渾身抽搐,嘴裏發出了求饒聲。
母親卻將他死死壓住,嘴角帶着血,把過往統統給孩子訴說了一遍。孩子瞪大眼睛嘗試着看着母親眼裏是否有破綻,然而並沒有,母親沒有騙他。原來帶給他這麼多痛苦,這麼多磨難的居然是最親的人。
他恨,他恨叔父們,他們貪得無厭,他恨,他恨母親為什麼要把他生下來,他恨,他恨那些頑童為什麼自己這麼可憐還要欺負自己,為什麼自己這麼可憐卻還要遭受這麼多痛苦這麼多折磨,上天,你就沒睜開眼看看嗎?還沒等孩子把苦楚向上天訴說完,母親頭上挨了一棍子,血流下了,撒了孩子一臉。
母親眼裏的光一點點消散,一點點的逝去,在最後一點光芒消散前,母親忽然狠狠地抓住孩子胸口,眼裏的殺氣像一把貫穿一切的劍,死死抵住了孩子的身體。她想要說什麼,喉嚨卻被卡住了,嗓子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待響聲結束了,她死了。只是那雙眼睛像銅鈴一般,依然惡狠狠地瞪着他的兒子,她似乎想用這種方式告訴他,自己死不瞑目。
母親死不瞑目,孩子從嚇得哇哇亂叫到神情自若只用了彈指間。母親都死了,誰還在乎他呢?認清了現實,他清醒了,也覺醒了。想要活着,就先得活下去。
暴徒們見死了人,有了些慌亂,雖然是亂世,但是他們也害怕報應,紛紛唾罵著晦氣離開了。
能夠感覺得到,母親的身子已經涼了。母親是真死了。他捨不得將母親推開。母子生死相依多年,母親突然死亡,讓他如何接受。
頭腦昏昏沉沉,他睡去了,夢裏什麼都有。夢沒有盡頭,他卻半夜驚醒。他明白,現實就在眼前。終究是再不舍,也得讓母親入土為安。
他背着母親來到野地上,其實,像他種被家族拋棄之人,沒有資格挖土埋人。只是現在兵荒馬亂,制度有了鬆弛,這才給了他機會,也讓母親有了安葬之地。
指甲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掉了,好在已經麻木的感覺不到疼痛。大概挖了三尺深,終於挖出了一張舊草席。掀開草席,一股腐敗之氣迎面而來,這是黃臉婆的骸骨。孩子鄭重的給黃臉婆磕了三個頭,轉過身,將母親抱了下去。他仔細而認真的給母親梳理好了頭髮后,居然順勢躺在了一旁歇息。這是最後一次了,以後他再也沒有母親了。他轉過頭,藉著月色再一次仔細端詳母親,他哭着笑了。
土埋好了,只是他並沒有堆起墳塋,任由多餘的土亂堆在一起。他,身心麻木,不知道累也不覺得餓,最多的感覺就是悵然若失。這個秋天依然多風,他坐在乾枯的草地上,茫然凝視着殘破的雙手,再仰起頭看着滿天繁星。冷風呼嘯略過。他獃滯的望着星空,想聽到些什麼,可回應他的只有風聲。
此時大概是四更,月亮已經西斜,只是依然皎潔。荒野中的少年已經有些恍惚,塵世間自己再也沒有一個親人,剩下的日子裏只剩下孤苦無依,那是何等凄慘。想到這裏,少年愈發驚恐,無助。
很多人都會認為,這個少年家產被人吞了,母親被人打死,庶母、姐姐被人擄走,那麼他接下來肯定會去復仇,讓那些曾經欺負過他的惡人們都付出代價。怎麼還會害怕呢?難道不是應該立刻去報仇雪恨嗎?
各位要是這麼想,那就大錯特錯了。首先,少年才只有十四歲,且不說十四歲還是半大孩子,要力氣沒有力氣,要人脈沒有人脈。他不是甘羅,十二歲當宰相,他也不是周瑜,十三歲統領大軍,他只是個普通的孩子,甚至他還不如普通人,因為他長期吃不到飽飯,加上巨大的心理壓力,導致他身體羸弱不堪。又瘦又矮,渾身更無三兩肉,連比他小的孩子都打不過,更不要提大人了。
更何況,他一直都是跟母親相依為命,即便是母親對他再不好,那也是他的母親啊,那是依靠,是港灣,可現在連最後的依靠都沒有了,一個半大小子靠什麼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