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身之所
“……所以說,不要對我抱有什麼不該有的期待。”
坐在海邊公園長椅上的伏黑惠已經記不清今天是第多少次說出這句話。
幾年前,一顆名為迦具都的隕石落在神奈川縣境內,造成近70萬人喪生,沿海的神奈川被直接砸出一個巨大的圓形坑洞,就連百年立海也在那時被一同摧毀,直到後來在神奈川的剩餘版圖上建立新址。
他們現在待的地方,就在隕坑旁的圓弧形海岸線旁。
蹭在惠腿邊的牧羊犬尾巴快活地甩動着,正埋頭於手帕墊着的試吃裝狗糧里,對他的話毫無反應。
黑髮少年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唉,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起初,只是他被碰瓷了。
從不知名小巷裏躥出來的小狗溜溜噠噠地扒拉着他的腿,極大影響了他向前的腳步。
“是餓了嗎?”惠蹲下身,用手指梳理着它略微有些打結的毛髮。
可以看得出這孩子相當愛乾淨,起碼沒往垃圾桶之類的地方鑽,應該是曾經照顧它的主人培訓出的良好習慣。
但這也導致了小傢伙一直飢腸轆轆,現在看起來蔫噠噠的。
看起來還不到一歲的牧羊犬脖子上有道橘色項圈,吊牌的地方被人扯掉,只剩半圈要掉不掉的金屬圓環。
他買了幾根火腿腸在角落裏喂它,勉強吃了點東西的小狗傻乎乎地咧着嘴,像是在朝他笑。
但他一做出離開的動作,它就堵着這條小巷的出口,死活不讓自己出去。
最頻繁的動作,就是它會故意翻倒在地,表演出一副受傷不起的樣子,不過見識過它利落腿腳的制服褲腳可以百分百否認這一點。
說來可笑,堂堂以一敵十的伏黑同學·神奈川不良界冉冉升起的新星·伏黑惠,竟然被一隻只到自己腿肚子的小狗給打劫了。
“那麼、難道是生了什麼病嗎?”他遲疑地拿出終端,開始搜索非預約制的寵物醫院,還真在附近搜到一家。
然而彷彿能夠聽懂他自言自語的小白狗嗷汪嗷汪地叫了起來,對他接下來的安排頗為抗拒,甚至向遠處竄了幾步,直到確定他放下手機才重新湊了過來。
相當聰明的小傢伙。
“去寵物醫院也不願意,”黑髮少年深深嘆息,“說起來,最主要的還是要找到你的主人……自己不認識路嗎?”
他抱起像是釘在地上一樣的牧羊犬,深深感受到了這孩子不願去醫院的決心。
”白色牧羊犬其實很少見,要不然送去警察蜀吧?”
因為某種大家都知道的原因,伏黑惠對這附近的警察蜀算是熟門熟路。
然而它依舊拒絕了。
自認為勉強算是他衣食父母的少年嘆息:“……不如叫你喵次郎好了,為什麼不願意回去呢?”
既然喵次郎不願意去寵物醫院,惠只能用自己給人類檢查筋骨的粗陋經驗給喵次郎檢查,然而這種嘗試是徒勞的。
“……只能說,起碼可以排除外傷和骨折。”
總之,在被單方面糾纏了相當一段時間之後,一人一狗坐在了隕坑紀念公園的長椅上。
“嗚嗚嗚——”吃完加餐的牧羊犬黑亮亮的眼神盯着他。
“不——這個——絕對不行,”他托着腮蹲在地上,“雖然你真的很可憐,但是……”
“我和津美紀是不會離開的。”
不會離開那間狹窄的公寓。
雖然不能養寵物,但那裏是寄託了他和津美紀有記憶以來幾乎全部經歷的“家”。
最後喵次郎還是被他送進了警察蜀,狠狠心離開的黑髮少年小聲祝福着:“……早點回家吧,喵次郎。”
那不僅僅是“家”,亦是——
「容身之所」
很小的時候,惠的父親和津美紀的母親在一起了。
從那時候,不,甚至更早之前,伏黑惠就已經意識到“家人”,準確來說是“父親”這個角色的不靠譜。
那個自己連名字都不清楚的男人給了津美紀的母親一筆錢,沒多久就消失在東京。
雖然後來有他合作對象送來的任務賞金,三個人的生活依舊拮据了一段日子。
兩年後,津美紀的母親帶着他們搬進這間位於神奈川的、據說是惠生母生前買下的公寓。
在那之後,津美紀的母親同樣不告而別,只留下他們姐弟倆住在這裏。
最值得慶幸的一點是——
這間公寓從一開始就掛在伏黑惠名下,沒有被兩個不靠譜的大人捲走,好歹不用他們姐弟兩人為房租發愁。
他們住在這間公寓裏相依為命了幾個月,靠父親留下的賞金和他後來發現的母親留下的積蓄度日。
直到小學一年級的某天,有個名為五條悟的可疑白髮男人找上伏黑惠,主動提出要照顧他。
“沒有術式嗎?某種程度來說,確實算得上幸運呢。”
可疑的白髮男人幼稚地沖一個七歲孩子做鬼臉:“惠……我就這麼叫你吧,你的父親——”
伏黑惠歪了歪頭,冷淡地打斷了他的話:“抱歉,我對那個男人並不感興趣。”
他打量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奇怪傢伙——暮色昏暗,街道僻靜,這個人還不合常理地戴着墨鏡,完全不像個好人。
而且,男人搞怪的表情下還藏着一點點對自己相貌的應激反應,就像是透過自己,看到了某個讓他印象“深刻”的存在。
他聽着對方大肆diss了一番他此前聽都沒聽說過的“禪院家”,末了還來一句——
“如果你有術式,不管怎樣都會被禪院家帶走吧?那就不用過這樣精打細算的生活……”
沒有意義的假設。
“總之,你要跟着我一起走嗎?現在你們暫時沒有監護人,很多事情都不順利對吧?”
是這樣沒錯。
正牌監護人常年不在,他們兩個差點被兒童保護協會的人盯上,但好在家長人還活着,不至於真的淪落進收養程序。
惠的小學入學手續其實頗費了一番功夫,好在他在網上認識的朋友有點小門路,很快幫他搞定了這段插曲。但對方給的反饋是,還有別人也在背後出了力。
難道就是面前這個人嗎?
這個名為五條悟的男人自己都才剛剛畢業即將留校任教,不管是他所在的五條家還是常住的高專,顯然都是咒術界的地盤。
而他跟津美紀——兩個沒有術式的普通人,兩個咒術界眼中徹徹底底的“透明人”。
若是就這樣待在自己並不適合的咒術界,想來跟和對方口中那個曾經待在禪院家的爹的境遇不會有什麼區別。
在他和津美紀這種情況下,明明遠離那個世界才是最正確的選擇吧?
“……不,不用了,我和津美紀只是你口中的非術師吧?
“我覺得現在的生活沒什麼不好……倒不如說,這樣平淡且幸福的生活,才是最難的。”
五條悟當時卡殼了一瞬,他難得有些無奈:“你真的才一年級嗎?”
實際上,拜伏黑甚爾走前那番話和傑的影響所賜,下定決心成為高專教師的他已經觀察了這孩子好幾天。
即使一切跡象都表明那孩子看不到咒靈,更不像遺傳了禪院家術式的樣子。
但是,怎麼說呢……
五條悟的六眼卻在隱隱否認着這一點。
與其說這孩子是無術式也幾乎無咒力的普通人,倒不如說是——
“束縛”。
唔,是個有趣的孩子。
而名為“惠”的孩子已經給他們的相遇定下結論:“要我們搬走的話就算了,津美紀和我都習慣在熟悉的地方生活,我們的積蓄也完全夠用。”
才小學一年級的他搗鼓終端時陰差陽錯地學會了一點點信息技術,在名為JUNGLE的社交網站上一點點摸索着,哪怕小試牛刀階段也能夠掙到足夠負擔起家裏日常開銷的錢。
也許跟這個傢伙一起走會過得更好,也許會更糟——那個時候,他本人對此完全無所謂。
但是津美紀還存在一點媽媽會回來的幻想。
和對“父親是否會回來”這件事已經不再抱有期待的惠不一樣,伏黑津美紀永遠是帶着善意看別人的。
不管是失蹤已久的繼父,還是從小相依為命的母親,在她眼裏都是“值得被期待”的類型。
萬一哪一天,媽媽還會回來……
萬一哪一天,回來的媽媽找不到自己了……
這間公寓,對津美紀有着格外不同的意義。
那個時候,他鄭重回復了這位在法律意義上自己都還差一年才算成年的五條先生:“如果願意當我們的臨時監護人,那就多謝了;如果嫌麻煩的話,就讓我們保持原樣也可以。”
“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總之,謝謝您的關心。”
“還真是老氣橫秋啊,”五條悟拍了拍他看起來就很戳人的腦袋,發現這小孩發質意外的柔軟,“把我當成工具人嗎?還真是讓人傷心——”
“不過,我會常來看你們的~”
從那天起,伏黑家偶爾會擠進來一個看似成年卻總是幼稚地和他們笑鬧的大人。
溫馨的公寓依舊住着兩個人,偶爾也會變成三個。
-
當天晚上,結束社團活動的津美紀回到家,就看到惠在盯着自己的終端發獃。
是一隻被洗乾淨后精神又健氣的白色瑞士牧羊犬,被警察小姐姐抱在懷裏,黑曜石般的眼珠子依依不捨地盯着鏡頭的方向。
津美紀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幅畫面了。
“這是惠今天救的孩子嗎?”她彎下腰,手指輕輕劃過屏幕,看到小白狗軟軟糯糯撒嬌的樣子,神情越發溫柔。
“嗯,警察署已經在查了,沒在附近查到這孩子的資料……不過,應該沒有問題,喵次郎確實是家養的沒錯。”
儘管弟弟這樣說著,但是津美紀能夠讀出其中的自我寬慰。
有相關規定在,警察們大概率是不會繼續放狗出去流浪的,如果遲遲沒人認領或是領養,警察蜀沒預算長久地負擔一隻流浪狗的開銷。
津美紀其實也很喜歡這些小動物,建議搬家的相關話題提過不止一次,反倒是惠為她考慮更多。
“惠……不然的話,我們搬家吧?”津美紀突然一把撐在沙發上,她想到一位同學就住在學校周邊,跟他們現在住的地方也不算遠,“我知道學校附近有間公寓可以養寵物哦?藤沼他們家就住在那裏!”
姐弟倆目前的存款由津美紀掌管,托弟弟把JUNGLE委託當作網絡遊戲的福,加上津美紀如今自己也有兼職渠道,他們如今的經濟情況算得上寬裕,所以惠能去真田道場那種地方修習劍道,所以她能時不時和朋友一起去陶藝教室放鬆。
因此,津美紀知道,以他們目前的經濟狀況,完全可以租一間可以養寵物的、條件更好的公寓,原本的這間繼續空置或是對外出租都沒問題。
正如惠早已對自己的父親失望一樣,對自己的母親是否會現身,津美紀其實也不再抱什麼希望。
對血親的失望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積攢起來的。她只是不願把人想得太壞,卻不代表自己當真愚善到無法接受事實。
“我也很喜歡寵物啊,”津美紀笑着揉弟弟的頭髮,“惠想養那孩子的話,我也想養一隻黑色的NEKO醬~”
-
——總之,就是這樣。
惠兩手空空地從警察蜀走了出來。
明明他已經動搖了,甚至已經決定為了喵次郎搬家,跟津美紀計劃好今後住的地方,打算第二天去警察蜀看看喵次郎的情況。
然而,第二天,喵次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