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月上梢頭，夜色如水。
嚴勝背靠大樹，雙眼微闔。
隨風搖曳的火焰在他的臉上明滅交替，夜風習習，撩撥起他異於常人的紫色發尾。孩童的面容平靜無波，腰背挺得筆直，彷彿置身於肅穆堂前而非深山老林之中。
夏日的夜晚總是伴隨着不絕於耳的蟬鳴，似是要鑽入耳膜一般地肆意喧鬧着。
身心融於自然之中，更能靜心幾分。
或許是曾無緣日光數百年的緣故，他的靈魂早已不再滾燙熱烈，十分契合陰屬的月光。身體被那皎潔森然的白色光芒所籠罩時，每一個細胞都在為之愉悅着。
而今天，雲隱霧藏，月圓如鏡，他也偏偏身處山峰之上……
但再怎麼心如止水，也會有不長眼的石塊跌進水面。
長發披散的孩童微微蹙眉——
“瓦間——！快來！這裏居然有溫泉誒！”
聲音的主人並沒有因遲遲沒有得到回應而氣餒，他的雙手放在兩頰作喇叭狀，一聲比一聲高。
沒什麼，不要管，不要聽，還是以前那樣……
聲音突然小了不少，但依舊被風裹挾着斷斷續續地傳進嚴勝的耳朵。
“還有猴子誒，抱歉啦，能不能把溫泉讓給我們一晚呢？唔……無法溝通嗎？真讓人苦惱，那就只能……”柱間雙手合十，表情卻一點也不真誠，他嘴上道着歉，實際上將猴子們捶得滿腦袋包。
不多時，嘰嘰、吱吱的嗚咽聲很快響起，為這個本該愜意的夏夜增添了一絲煩躁。
嚴勝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滯，雙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無數個詞語在口中咕嚕咕嚕轉。他好半天才從唇齒間擠出氣音：“……算了。”
可不就得算了嗎，自己選的搭檔，跪着也得繼續。
“啪嘰——”
他低頭一看，趁着瑩瑩的月光，離他不足二十厘米的草坪處，純白的、新鮮出爐的鳥類糞便正大咧咧地攤在上面。
這毫無章法的形狀、純白的顏色……
冥冥之中，一個白色刺蝟頭出現在嚴勝的腦海里。
他從來沒有這麼想念過一個人。
真的，扉間。
扉間：突然感到一陣惡寒。
終是抵不過柱間的盛情難卻，在樹林的那邊傳來第一百零八聲“瓦間”之後，嚴勝嘆了口氣，認命地結束了一天之中最為寶貴的修鍊時段。
池子猶如一塊平滑的大鏡子，碩大的圓月正倒映在正中央；周圍平坦開闊，只有寥寥幾棵小樹，枝葉隨風搖曳，樹影婆娑，像是一座天然屏風。
柱間飛快地脫掉身上的土黃色開衫和淺灰色花苞褲，露出他小麥色的皮膚與纖長的四肢。然後興奮地大叫着，撲通一聲跳進溫泉里。
嚴勝被濺起的水花糊了一臉。
池子裏撒歡的柱間並不知道岸邊的弟弟的心理活動，兩分鐘過後，水面升起咕嚕咕嚕的泡泡聲，然後猛地從水裏探出頭來。濕漉漉的頭髮貼在臉上，他不適地甩甩腦袋，一時間，無數的小水花直擊嚴勝面門。
“愣着幹嘛，快下來啊。”
嚴勝：……
正巧，他也想洗去一身塵土。
將衣物整齊地放在岸邊，他一步步向前走去，任由溫熱的泉水浸泡每一寸皮膚，半晌，他發出低低的感嘆——
“啊。”
“頭髮太長啦瓦間，大哥給你紮起來好嗎？”嚴勝閉着眼，低低地“嗯”了一聲，身後響起一陣急促的水聲，幾秒之後，一雙陌生的小手從水中撈起他的長發。
已經被水浸濕了大半，其實不太需要紮起來的。
但嚴勝沒有補充，他只是懶洋洋地半闔着眼。
有人自告奮勇，何樂而不為呢？
扉間就有一雙無論如何也不會弄痛他的巧手，既然比扉間還大上兩歲，總不至於幹啥啥不行吧……
許是泉水的溫暖降低了他的警惕，嚴勝閉着眼，竟然真的讓一向毛手毛腳連自己的蘑菇頭都打理不好的柱間對他的長發下手。
半晌。
“瓦間，可以睜開眼睛了哦。怎麼樣怎麼樣？是不是很適合瓦間呢？”
柱間興奮地搖晃着嚴勝的身體，天知道他是如何把弟弟閉目養神的舉動視作【因為害羞而不敢和大哥對視】的。
嚴勝覺得自己的呼吸變得不太順暢，眼前也有些模糊。
應該是溫泉泡久了的後遺症吧？
不然怎麼解釋，為什麼會在水面的倒影里看見一個雙馬尾的紫眼睛孩子呢？
他忍了又忍，最後順着心意道：“很不怎麼樣，大哥。”
柱間：……QAQ
“誒——？！可是大哥明明覺得很好看啊！”
看着倒影里的自己，嚴勝突然想起前世五百年，他似乎一直都是一頭高高束起的長發。
“大哥，我想剪頭髮。”他抿了抿唇——水裏實在是太熱了。
雙馬尾的孩童面無表情，殊不知，在柱間的眼裏——他的弟弟瓦間被熱氣蒸紅了臉，配上和母親、扉間如出一轍的冷白皮，小小年紀還沒有褪去臉上的嬰兒肥，整個人看上去像一個皮薄餡大的草莓大福。
嚴勝對他眼裏突然升起的食慾感到莫名其妙，他朝四周張望，確定附近沒有任何可以被當做食物的東西后，愈發肯定——柱間的腦子指定有點大病。
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柱間小臉一紅，欲蓋彌彰道：“雖然瓦間的頭髮是有點長啦——一點點哦，但大哥覺得嘛……”他將雙手放在胸前，比了一個大大的叉：“這樣很好看！”
因為距離太近從而又被潑了一臉水的嚴勝：……
他恨恨地抹了一把臉，柱間好不容易紮起的兩根辮子隨着他的動作鬆散開來。嚴勝腳下動作不停，一直到和柱間相隔大半個池子后才安心下來。
“……好看？日後上了戰場，會很麻煩的吧？”
“唔……也是，披着的話肯定會很不方便的。”
漆黑的蘑菇頭將手放在下巴上，學着好大爹的樣子摩挲着下巴。片刻后，柱間發出一聲驚呼，狠狠拍了一個巴掌。“我想到啦！”
嚴勝：“……請講。”
腦子裏不合時宜地閃過威武嚴肅的千手佛間、以及溫婉聰慧的千手直子，再結合眼前一驚一乍的小蘑菇頭……
千手未來真的會完蛋吧。
——將老父親的心思摸了個門清的嚴勝發出感嘆。
“哼哼……明天大哥再告訴你，在此之前，可不要悄悄剪掉頭髮哦！”想到好主意的柱間一臉春風得意。
見狀，嚴勝不再多問，他站起身，抬腿來到岸上。
黑髮如深海之藻，緊密地依附在那具雪白的身體上，像是要將人絞死一般地纏繞着。不過四五歲的年齡，五短的四肢加上肉乎乎的腰腹，活脫脫是個成了精的糯米糰子。
要是他平日能多笑笑就好了。看着弟弟的背影，柱間兀自生出了幾許期待。
“在看什麼？”嚴勝沒有回頭，背上的視線火辣辣的。
天知道他得多壓抑自己的本性才沒有回頭砍他一刀。
說時遲那時快，他顯然忽略了搞事王的本性。
破空聲響起——
“簌簌簌簌——”
聽上去，東西還不少。
嚴勝頭也沒回，食指拇指併攏，速度快如殘影，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他一把握住了偷襲物。
軟軟的、黏黏的、還會動……
瞬間，微風穿林而過，吹起嚴勝一身的雞皮疙瘩。
他扭過頭，只覺身體每一處關節都無比僵硬。
“……？”
“按照它們的樣子推算，最遲明天早上就能看到它們變成蝴蝶了哦~”
柱間的語氣帶着一絲難以掩飾的驕傲。
哼哼，幸虧他眼神好。上次惹理樹生氣，他還特地抓了好多蠶蛹討他歡心呢！
這真是個不錯的主意呢！
嚴勝手捧一堆白花花、尚在蠕動的肉蟲，殺人的慾望一時升至頂峰。
這就是遺言了嗎？大哥。
沒關係，他下刀很快的。
——作為讓他親手摸蛆的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