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這個過於親密的稱呼不過剛剛出現,五條悟便下意識懊惱起來。
眼底驟然變化的情緒暴露了他心情不佳的現狀,雖然並不明顯,卻還是被加茂伊吹正好捕捉。
他顯然從來沒有如此親密地喚過誰的名字,就連族中的傭人與兄弟也是一樣,仔細算來,這應該是人生第一遭,難免感到有些不對勁。
於是他本就簡短的尾音結束得極快,顯然是被刻意吞回了腹中。
加茂伊吹與他不同,表面上的性格本就溫和又平易近人,聽見稱呼的轉變,似乎並未感到有什麼異常之處。
他僅僅勾了勾唇角,自然地回應道:“謝謝你,悟。”
稱呼的變換有些突然,加茂伊吹可以從五條悟的反應中看出,或許是術式存在過的最後痕迹正在發揮餘熱,才讓他在筋疲力盡時又被夢境中的經歷入侵了大腦。
但無論五條悟是否出於自願,加茂伊吹都不打算給他反悔的機會。應答聲一出,想必五條悟也不會專門開口駁回,自然就能為兩人後續的相處強行加上一份親密。
果然,五條悟立刻皺起了眉頭,雙唇微微開合兩次,還是沒說出拒絕的話,算是默認了加茂伊吹的說法。
“你好好休息。”即使他們勉強算是久別重逢,五條悟也依舊沒有互訴衷腸的心思,他很快抬手按響了床頭的呼叫器,“我明天再來。”
加茂伊吹在這段時間內瘦回了原本幾乎皮包骨的模樣,實在不算好看,他身形單薄,整個人陷在被褥之間,甚至快要被柔軟的枕頭吞沒。
他靜靜地望着五條悟,有些疲於開口,眼中也沒什麼精神,不自覺便走了神。直到醫護人員湧入病房的動靜喚回了思緒,他這才反問道:“你還好嗎?”
“托你的福,”五條悟頓了頓,他朝後退去一步,為醫生讓開位置,“我沒事。”
加茂伊吹又笑了,雖然力氣只夠撐起嘴角一個再微小不過的弧度,卻依然傳遞出了極為真誠的欣慰之情:“那就好。”
他喃喃自語般重複一句:“那就好,真的很好。”
醒來的過程還算順利,至少僅從結局看來相當完美,加茂伊吹明白這是人氣的作用,想必五條悟視角的讀者也在其中出了許多力氣。
——他真的該為五條悟最終平安無事而感到慶幸。
加茂伊吹的表情中尚且有幾分怔愣,說出的話便像是囚困他已久的某種執念,五條悟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最終還是抿緊了唇,壓制住了因新稱呼產生的最後一點不適應。
他們之間的經歷足以令任何一個冷心冷情的普通人動容,只不過咒術界的孩子見過太多生死,尤其事件的主角是天生身懷六眼的五條悟,他便更不可能對加茂伊吹感恩戴德。
將人接出京都接受治療是否能還清夢境中欠下的人情,五條悟也不知道問題的答案。
但他想,他們至少已經能算得上是尋常意義中的朋友,相互稱呼彼此的名字也並非什麼值得專門被提起的大事。
五條悟深深望了加茂伊吹一眼。
對方已經被醫護團團圍住,身體要接受各種各樣的擺弄,也無法從接連的問話中再抽出時間與他說些什麼。
顯然,五條悟沒必要繼續留在這裏了,想到明天密集的早課與訓練,理智與情感都在叫囂着讓他儘快回家休息。
於是他也真的那麼做了,沒有大張旗鼓地告別,只是靜靜退出了病房,像是從沒來過一般,未曾留下任何存在過的痕迹。
加茂伊吹半合著眼,已經脫離危險的輕鬆感使他幾乎下一秒就要睡着,餘光倒是瞟到了五條悟離去時的身影,卻也不知道如何告別才算符合此時的氣氛,乾脆就當作沒有看見。
在身體中掙扎的日子實在太難過,加茂伊吹沒能堅持到檢查全部結束便陷入了深眠狀態。
這一覺睡得實在安穩極了,中間沒有驚醒的時刻,他竟然又做了夢。
在夢裏,加茂拓真遲遲才出現在病房之中,看上去憔悴了許多,口中喋喋不休地吐出家族、側室、懷孕、流產等一系列糟糕的詞彙,讓他心煩意亂。
加茂伊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此時的感受,最直接也最貼切的說法是:他甚至感到這個夢還遠遠比不上夭童之姆製造出的幻覺。
他煎熬地度過將醒未醒的那段時間,只覺得頭痛之感來勢洶洶,甚至想冒犯地一把捂住父親喋喋不休的嘴巴,以重新製造一個足夠清凈的環境。
之所以沒有動彈,是因為他實在擠不出任何一絲多餘的力氣。
當加茂伊吹終於意識到這是場夢、從而能夠強行睜開雙眼時,他發現加茂拓真竟然真的就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口中未竟的話語和夢境的結尾正好接上,讓加茂伊吹太陽穴處的脹痛感成倍增長。
他在幾乎令人難以忍受的疼痛中儘可能地回憶加茂拓真剛才說過的每一句話,總算在腦海中拼出了一個還算完整的故事。
祇園祭前後被診出懷孕的側室最終還是未能保下孩子,這次流產事件卻並非意外,而是**。
百密一疏,雖然加茂拓真儘可能為這位側室提供了一切力所能及的保護,卻低估了一位母親對親生骨肉所持有的執念。
那個被埋進後山的孩子在死去的瞬間失去了父親的所有重視,也激起了母親未曾完全傾倒出的全部愛意。
他那樣小,不會跑跳,也還無法吐出清晰的語句,連離開這個世界都腳步匆匆,最終甚至沒能與母親的手帕合葬,孤零零地長眠於後山,同樣是加茂伊吹心中的暗傷。
——可笑的是,加茂伊吹記不清他的名字,不確定是自己從未問過,還是已經隨着時間的推移逐漸忘得一乾二淨。
這說明那孩子本就不是漫畫中重要的角色,作為構成背景的元素之一,只平凡又忙亂地在作品中活過半年,便烘托出了加茂家的殘酷。
當初拜託加茂伊吹送去手絹的側室終究還是被喪子之痛折磨瘋了。
她看不慣加茂拓真對另一個女人和其腹中的孩子無止境的保護,反覆想起自己早夭的幼子,不平衡與痛恨的心情驅使她犯下過錯,將大劑量的藥品放入了牛奶之中。
溫熱的牛奶與甜蜜的糕點掩蓋了奇怪的味道,等那位懷孕的側室意識到小腹正在隱隱作痛之時,身下已經見了紅。
孩子沒能保住,加茂拓真說不上是否感到失望,一種“終究還是來了”的心態使他甚至沒有產生悲傷或痛苦的情緒,而是第一時間趕到加茂伊吹身邊,將這個噩耗通知給長子。
——對於加茂伊吹來說,這說不定是件好事呢。
他悲哀地想:或許加茂家的歷史上註定要有位殘疾家主。
“回家吧。”加茂拓真的表情有些苦澀,他自知違背了此前給予加茂伊吹的承諾,卻還是不得不繼續說道,“我想,是時候為你恢複次代當主應有的教育了。”
加茂伊吹面色很冷,他垂着眸子,實在沒想到加茂家子嗣不豐的窘境竟然會以如此殘酷的方式反覆呈現給讀者觀看。
他仔細想了一會兒,終於問道:“最後呢?”
加茂拓真微微一愣,意識到他是在詢問兩位側室的處理結果。
“已經拉去訓練室了。”男人輕飄飄地說道,全然沒有任何在意,“後院相殘,謀害子嗣,條條都是死罪,把她們餵給咒靈已經是我最後的仁慈。”
一年時間,三位側室只剩一位,家主卻仍然只有加茂伊吹一個孩子,即便族中再看不起他的斷腿,也要懷疑是否真有天命
指引。
沒心情感嘆加茂拓真的冷血,也沒心情為兩位側室而悲傷,加茂伊吹靜靜地轉頭望向窗外,不答應也不拒絕,不知不覺又出了神。
他腦海中瞬間閃過許多事情,卻沒能捉到任何一個明確的線索,只是隱隱約約地煩躁起來,想立刻躲進被子中,暫時不理會與家主之位有關的問題。
但他知道,重新拾起次代當主的課程之後,再被賦予一個名號只不過是時間問題,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儘管是踏着三個嬰兒的血肉前行,他卻不得不繼續朝終點而去。
於是加茂伊吹強打起精神,組織起措辭,還沒等開口,便先聽見了加茂拓真的嘆息。
望着嫡長子的側臉,加茂拓真耐着性子開導道:“我知道你還在意當年的事情,但只要你足夠優秀,想必族中的聲音也不會成為太大的阻力。”
聽見這句話,加茂伊吹才意識到剛才心中預演的那些說法有多麼可笑。
——這甚至算不上加茂拓真的無奈之舉,他施捨般將機會拋到加茂伊吹腳下,卻又在其上套了一把鎖,鑰匙放在極為艱險的秘境之中,叫加茂伊吹冒着鮮血淋漓的風險取回。
接受課程只是開始,是否真的能重新成為次代當主,全憑加茂伊吹自己的本事。
讀懂了這個意思,加茂伊吹便再也沒什麼其他話好講了,他將視線移到加茂拓真身上,扯起嘴角,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
——只要答應就好。
加茂伊吹點頭,順從應道:“我知道了,父親。”
——無論剩下的路程還有多遠,他一定會自己走完。
他說:“我會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