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預料中膝蓋硬磕在地面的疼痛感並未傳來,反倒是手臂處被人用力一拉,宋良宵一個踉蹌又重新站了起來。

一隻大手牢牢的握住了她瘦弱的手臂,微熱的刺痛感從手臂處傳來,也驅逐了她腦海中一些不明的混沌。

“蕭大人,用奇術欺負一名弱女子,恐怕有些不妥吧?”

聲音是從身後傳來,很近。

宋良宵因慣性而後退抬頭,她感覺自己靠在了一堵帶着涼意的牆上,入眼則是一張稜角分明的俊朗容顏。

彼此距離突然變得更近,令俊朗的男子是眉頭微皺,側身一步再次拉開兩人間的距離。宋良宵視線不再受阻,也得以近距離觀察這名拉起自己的男子。

劍眉星目,鼻若懸膽,他身材非常高大,寬肩窄腰,渾身上下都蓄積着力量,穿着一件圓領窄袖袍,綁腿褲裝,最外邊還套着一件金屬軟甲背心,肩上則披着棕皮毛披風,方才那股涼意便是源自於他胸前的金屬軟甲。

男子給人感覺一身浩然正氣,氣勢有些類似古裝劇中的武將,但身上的銳氣決非演員能夠演繹,便是這股浩然正氣讓宋良宵哪怕知道身處危難,也不覺稍稍的放下心,朝男子後方縮了縮。

後方已經關上的大門此時亦被人給撞開,一隊穿着軟甲的士兵魚貫而入,在男子身後一字排開,與面前的蕭璉及其手下那些黑衣人隱隱形成一股無聲對峙。

比起對待宋良宵幾人的冷漠與無視,此刻的黑衣人們全身繃緊,已有極個別悄然將手伸到腰間的武器上。

在此劍拔弩張,稍有風吹草動便會點燃戰火之際,軟轎上的蕭璉突然發出一聲爽朗的大笑,起身上前迎道:“哈哈哈,嚴小將軍,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肅殺之氣瞬間瓦解,黑衣人們渾身一松再次恢復了平靜。

嚴小將軍嚴箐渾然不覺有任何不妥,只微微頷首與蕭璉招呼道:“蕭大人許久未見,託大人的福,讓我這半夜還得跑這麼一趟。”

對方顯然並不想客套,蕭璉面上不顯,心中卻也是頗為遺憾,他完全不曾料到這麼件小事居然會驚動嚴箐親自前來,如此輸得倒也還算體面,只可惜功了虧一簣。

“嚴小將軍,”對方既然已經直言,他便也不繞圈子道:“我與此女頗有緣分,嚴小將軍不如高抬貴手放一馬,改日我派人送幾匹飛雪獸到貴府上供嚴小將軍賞玩,不知小將軍意下如何?”

嚴箐想也沒想便一口回絕:“換魂之事關乎我未婚妻人身安危,嚴箐不敢大意,只能在此對蕭大人說聲抱歉。”

說著他目光落到蕭璉後方一直跪着的萱草及地上被堵着嘴的豆蔻等人,認真道:“至於其他,蕭大人隨意,若收了這幾名坤祭蕭大人身邊還是缺人,明日我可以從軍中挑選幾個實力不錯的士兵送到刑部,大人在刑部為□□大望盡心儘力,身為同僚我能幫自然應該幫一把。”

話說到這份上,蕭璉便知後續無望,對方態度非常強硬,就連心頭好都不為所動,不肯讓步。雙方若在此動手,自己的奇術對上同為奇人的嚴箐效果免不得要打折扣,而且嚴箐年紀雖輕卻是經常出入邊關戰場,意志力非常人所能比,身份官職上他並不佔優,此事上他更是不佔理,糾纏下去只會讓雙方都難堪,這裏只能自己退一步,給雙方留些體面與餘地。

“原來如此,是我唐突了。至於刑部選人無需勞煩嚴小將軍,適合做士兵的未必就適合做探子,說來我運氣還不算太差,總歸還是有些收穫。嚴小將軍,告辭。”

蕭璉說完,轉身頭也不回直接坐上軟轎,離他最近的一名黑衣人則拉起萱草,半拖着,剩餘眾黑衣人跟着起轎。

在軟轎經過宋良宵身旁時,蕭璉突然敲了敲扶手,待軟塌停下掀開珠簾,意味深長的看了眼她道:“宋姑娘,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你不會以為這位嚴小將軍是來救你的吧?呵呵,他才是真正要送你上路的……宋姑娘,後會無期。”

說完蕭璉放下珠簾,宋良宵全身寒毛倒立,是忍不住的抖了抖。嚴箐則在旁單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恭送蕭大人,後會有期。”

他身後全副武裝的士兵們也都紛紛讓道。

蕭璉雖有些遺憾,走得卻毫不拖泥帶水,不一會功夫,一行人便全部消失在院門外,彷彿從未出現過。

如今小院內只剩下嚴箐以及他帶過來的士兵們。

一名穿着像是副將的男子讓眾士兵院子後向請示嚴箐道:“將軍,蕭大人只帶走了一名坤祭,還剩三人如何處置?”

蕭璉說只帶走一人便真的只帶走一人,剩下的白篙與丁香被堵住了嘴,一直不停在流淚,豆蔻更是癱在地上疼得呈半昏厥狀。

嚴箐皺了皺眉,下令道:“將她們全部都帶回春苑,交給李頭領。”

聽到要回春苑,宋良宵面上頓時蒼白得毫無血色,她顫抖着聲音道:“請……請問,我們真的都是要送給異獸吃掉的祭品嗎?”

嚴箐聞言低頭,第一次認真打量起宋良宵。

以前在陳郡時,他曾見過幾次戚九小姐,少女柔柔弱弱,對自己心生愛慕,以至於最後求而不得轉身便給芝瑤投毒,幸而芝瑤聰慧並未着其道,這位戚九小姐最終也因殺人罪被投入了監牢。以她犯下的罪行本來應該直接被處死,但那位戚三夫人日日到郡侯府門前跪着替女兒求情,甚至不惜用自己兒子軍功賞賜得到的唯一血礦欲換回女兒一條性命。

要知道血礦可是製作煥血丹的主要材料,礦脈一直都牢牢掌握在三大氏族手中,於附屬城郡內的權貴中亦是個巨大的誘惑,很難不令人心動。不過芝瑤並非是個目光短淺的,她很清楚戚九小姐對自己動了殺意,便已是結仇,加上其資質不錯,若是放過對方便是替自己留下禍端。只是面對戚三夫人這般作態,她亦不願落人口舌,遂尋了個萬全之策堵戚家口舌。

這位戚九小姐會如此膽大妄為,究其原因便是仗着自己奇人資質卓絕,戚家眾人對其多有寵愛維護,所以為所欲為。芝瑤便提議既然對方資質如此了得,成為奇人也該輕而易舉,不如就作為祭品去參加豐收祭,只要成功爭奪到赤色厘子,不但能活下來還能夠蛻變成真正的奇人,豈不是一舉兩得?

這個建議已算是給對方一縷生機,戚家及戚三夫人最終不得不接受,戚九也小姐被送上了豐收祭的祭品車。

按說事情至此應該算是已經了結,可誰都不曾想到戚三夫人轉身再嫁給了光祿侍郎吳光耀,戚九小姐也跟着借吳光耀之勢金蟬脫殼,這便有了一月前移魂換魄的詭事。

而眼前這位宋姑娘便是那倒霉的換魂之人。

只需幾眼,嚴箐便確定此女確實並非真的戚九小姐,不單單是因為語言的問題,而是一個人特有的本質很難模仿,若非面對城府極深者,稍懂些識人之術,多觀察幾次就能察覺。

對方問的問題答案其實很殘忍,但他還是如實告知道:“是,你們都是今次豐收祭上的坤祭。”

宋良宵一直緊繃著的情緒終於崩潰,淚水大滴大滴的墜落。

之前在蕭璉面前她一直都在壓抑着自己,甚至害怕到不敢哭泣。

此刻面對嚴箐她卻是再也忍不住了,失聲痛哭道:“可是,為什麼?我是無辜的啊,我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怎麼就變成了祭品呢?”

“嚴小將軍,”宋良宵方才一直有在聽嚴箐與蕭璉的對話,也跟着稱呼並哀求道:“我,我真的不是那個什麼戚雲薇,您應該看得出來,我是無罪的!能不能高抬貴手放我一馬,哪怕把我一直關着也行,找人看守我鎖着我,我保證我哪裏都不去也不會逃跑,我真的不想要死啊!!!”

她哭着拉住了嚴箐的袍擺是直接跪下,之前在蕭璉處所積累的恐懼全都爆發開來,她好怕,真的好怕!

嚴箐沉默着,眼前的少女涕淚橫流,臉色和唇色都蒼白得宛若死人,狼狽不堪。曾經也是這張嬌弱柔美的臉,在他身前側首垂淚,長睫毛上沾染着淚珠,微微輕喘,看着無比惹人憐愛,但那時嚴箐只覺對方虛偽至極,他看過太多的絕望與悲劇,真正被逼至絕路者從來都不美,慘烈讓他們看上去都充滿着絕望的氣息,瘋狂想要抓住那透過黑暗看到的零星希望,正如眼前的少女一般。

早幾年處入官場時嚴箐或許還會有幾分惋惜與猶豫,但如今類似的慘劇見過太多,內心早已波瀾不驚,他平靜說道:“發生了什麼,我可以詳細告訴你。你現在魂魄所在的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名叫戚雲薇,乃是陳郡戚氏的九小姐,她投毒欲殺害我未婚妻,事情敗露后便被判了死罪,充當此次豐收祭的祭品。不過她似乎並不甘心就這麼去死,於是她母親替她找來南疆大巫施展移魂換魄的巫術,最終她逃脫升天換了另一具身軀,而你則不幸進入她的身軀成為了她的替罪羊。”

宋良宵眼睛睜得很大,一臉的不可置信!自己莫名其妙來到這個世界竟是人為的!

獃滯良久,她總算找到了自己的聲音,短暫的靈光閃過,讓她不由質問道:

“不對啊!如今她還在這個世界上對不對?她並未進我的身軀啊!那她現在的身軀又是從哪裏來的,那具身軀的神魂呢?怎麼就變成我在這裏了呢?!”

“這個我也並不清楚,據說是在換魂時出了些意外,準備交換那身軀里的魂魄當場魂飛魄散,但戚雲薇有護符保護平安的進入到了那具身軀內,至於為何是你進入到戚雲薇身體中,就連大巫本人也並不清楚。”

說到這,嚴箐頓了頓又道:“抱歉,雖說你是無辜的,但我亦要替我未過門的妻子考慮,不能放你離開。戚雲薇看似放棄了這具身軀,但難保她不會再改變主意捲土重來,重新奪回身體,畢竟她原本這具身體具備的奇人資質千年難遇,我必須杜絕後患。”

荒唐,這太荒唐了!宋良宵張了張嘴,艱難道:“那誰又能為我的命而考慮呢?!明明我更無辜,什麼都沒有做錯啊!”

她還有好多話想要說,但在對上嚴箐平靜黝黑的雙眸后,那些哀求發泄的話語就像被棉花堵在嗓子裏一樣,再多也說不出口。

她並不是沒人寵,沒人在乎啊!只是愛她的人都不在這裏,一想到此,胸口便痛到幾乎窒息。

宋良宵是成年人,不聰明但也不蠢,嚴箐的話說得很平靜,可她還是能夠聽出他話語裏的堅決,此人就連對待蕭璉都不曾有過一絲動搖,自己又是哪根蔥,任自己說破嘴皮哭瞎眼都不會有任何作用,他們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罷了。

也許有人會覺得任何時候都應該去爭取,更何況這是在爭命!

可經歷過社會毒打的宋良宵卻是非常清楚,有些事情不是你去努力去爭取就會有結果的,她早已褪去少年人的赤誠與激情,也沒有多少一往無前的勇氣,那些因社會歷練刻在骨子裏的權衡利弊與現實終歸讓她只能沉默的流淚。

嚴箐也很意外,還以為對方會崩潰繼而胡攪蠻纏。

絕望會讓人變得非常可怕,他見過許多絕望者在發現唯一的救命稻草時,胡攪蠻纏不過是基本操作,更有甚者理智冷靜全失,以至於激發出內心的惡意與殺意,像宋良宵這樣一說便懂的是極少數,只在少數一些心如死灰又或心懷大義者身上見過。

而她不屬於任何一種。

少女拉着自己袍擺的手一直在抖,明明已經歇了哀求的心思,那手卻怎麼都不願意放開,彷彿正在和某種未知的思想在做激烈爭鬥,苦苦掙扎着。

一旦放開這片袖擺,她的精氣神恐怕就會消散,和真正的死亡並無區別。

嚴箐終是生出些許憐憫,但他面上未顯,先吩咐士兵們已將豆蔻三女帶離宅邸,當黑漆漆的院內只剩下他與宋良宵時,他說道:

“宋姑娘,起來吧,我送你一程。”

說著嚴箐順勢拉起宋良宵,宋良宵人雖借力站了起來,但緊緊拽着嚴箐袍擺的手依舊不曾放開,宛若行屍走肉,任由對方帶離宅邸。

一出大門,便能看到外邊站着一匹通體發黑,皮毛如緞的黑馬。

宋良宵麻木抬眼,原來這世界也是有正常動物的,只是很快她發現眼前的黑馬也並非完全正常,它有着金色瞳孔,頭頂上還長着螺旋狀的獨角,身軀比一般的馬更健壯,最特別是在馬身雙側竟隱藏着一雙漆黑的蝠翼!

嚴箐二話不說提着宋良宵的后衣領將她提上了“黑馬”,宋良宵嚇得連忙鬆開拉住袍擺的手,轉身直接抱住眼前“黑馬”的脖子,活物特有溫度從掌心傳遍全身,摸着一片溫軟,她忍不住的把臉輕輕貼在了“黑馬”脖上的鬃毛里,淚水再次噴涌而出。

嚴箐沒有一同上馬,而是從旁牽着“黑馬”繼續往前走,此時的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踏在青石板上的清脆蹄音,更顯孤寂。

沉默之中,嚴箐突然開口:“宋姑娘,你若想活只有一個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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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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