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生活
早川秋聽清水小姐說過,咖啡屋這裏在夏天時可以遠遠眺望着清澈的湖水,來旅遊的人們並不密集,獨自望向湖面時心裏十分平靜,夕陽落在與湖水相融時是絕妙的美景。
左前方是大片的農田,綠意盎然的田裏會冒出許多白色野花,農田的主人不會清理它們,反而很喜歡它們頑強生長的精神。
“是不是很有意思?人們分明為了得到糧食才種田的,竟然會存有這種思想。”清水守真笑得溫柔,黑眸中滿是輕鬆,“但是我很喜歡這種想法,看着頑強生長出來的弱小生物,肯定都會覺得很有意思吧。”
有意思?這話聽起來有些奇怪,年齡尚小的早川秋想不出哪裏有問題,只記下了清水小姐喜歡性格頑強的類型。
……
眼下,他好像要被迫成為這種人了。
為什麼?
他昨天還在跟清水小姐共同分享一塊南瓜蛋糕,甚至被允許喝了一杯加了少量咖啡的牛奶,是清水小姐大方地從自己還沒喝咖啡杯里倒給他的。黑咖啡的苦澀與順滑的牛奶混在一起,口感很好,香氣也很誘人。
昨晚他睡得很好,喝下少量的咖啡並沒有像清水小姐一直所擔心的那樣影響了自己的睡眠,反而讓他能夠回憶白天的幸福而滿足地睡下,以至於第二天醒來都仍然是興緻昂揚的。
想要玩傳球!他興緻勃勃地去找父母,結果毫不意外,拒絕將他打回現實。
那為什麼自己要同意弟弟出來一起玩,他明明身體很弱。為什麼打了雪仗自己還不滿足,要讓他回去拿手套玩傳球。
為什麼。
然而一切在早川秋的眼中已經毫無意義,問題不再是問題,他已經孤身一人了。
他的家人,還有稱之為家的住所,已經全部都沒有了。
*
“村田!立刻進來!”
村田在門口搬運木材,忽然聽到屋內傳來來自清水守真焦急的喊聲,這很難得。他不禁感到好笑,想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著急,會不會是遇到蟑螂之類的女性天敵。
那還是不急着進去了吧,先看看失態的清水也很有意思。
於是他到小窗把身子探進去,“清水小姐,什——”
『一秒。』
他的話音隨着屋內清水守真重重摔下的咖啡杯一同在發出重響后瞬間平靜。
清水守真臉上終於沒有了笑容,她將緊摁在桌台的手收回,皮膚上瞬間閃耀起的金色逐漸黯淡,咖啡屋在她的力量下依舊完好,至於外面……想也不用想外面的世界現在已經變得多混亂。
最重要的是,她沒辦法立刻找到合適的幫手。
在村田就這麼死了以後。
清水守真花了三秒平復起伏的心情,然後用了兩秒收拾在她手中震碎的純白瓷杯,隨即穿上黑色的毛呢大衣,撐開一把常備在咖啡屋的黑傘。
叮噹聲響起,是她打開門走了出去。
『十六秒。』
無視屋頂上厚厚的雪被掀得一乾二淨,無視屋外精緻的裝飾物已經和遠處成堆的枯枝刮在一處,成為無用的垃圾。
同樣無視窗邊的血跡和撕扯得只剩三分之一的黑色工作服,敏銳的聽力捕捉到或遠或近的爆炸聲和陣陣不絕的緊急避難鳴笛。
清水守真目不斜視,腳下雪路斑駁,露出棕褐色的泥土,從容地踩着黑色高跟鞋平穩地前進,寒風中呼吸頻率都沒有絲毫變化。
實際她在剛剛的時間裏並不能一如既往的從容,現在出門也不過是承認自己因顧慮他人而分神了。
她得去找早川秋。
那個孩子……那個沒有被父母關照的弱小生物,會因為槍之惡魔那該死的傢伙突然路過而像村田一樣輕易就喪失生命嗎?
黑色身影終於不再鎮定,下一秒消失在原地。
『二十三秒。』
渺小脆弱的身影在如同末日景象的世界中獃獃站着,他似乎對眼前的一切毫無所覺,在發生破壞的第一秒開始到現在都沒有能反應過來,帽子早已經不知道被吹到哪兒去了,狂風攜着破碎的雪在他全身貼了一層白霜。
清水守真心中不認為眼前是可怕的景象,這比她生活的地方平靜太多了。但她非常理解人類對家人的情感有多深厚,看着十步之外的孩子竟躊躇不前。
“秋……”她小聲喚了一聲,聲音太輕微,除了自己和落在她唇上的雪花沒人聽得到,喚出口便被風吹散了。
『二十六秒。』
然而早川秋似有所覺,他倏然轉身,看見了漫天細白飛雪平息下來,能夠刮傷臉頰的細刃沒有風的裹挾得以輕緩地落下。被毀壞過的周遭重新開始蒙上一層白色,在那白的中央有一道純黑的纖細身影,撐着傘,黑色皮靴一塵不染,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為什麼?”也許早川秋自認找到了可以撒嬌的對象,於是滿心的疑惑和悔恨推搡着淚水湧出。
聞聲黑傘緩緩揚起,露出清水守真幾乎要與雪融為一體膚色,連唇色都不像以往紅潤,反而是異常蒼白。
清水的眼眸中似覆蓋一層薄冰,像她的瞳色一般冷,卻隱約暴露出一絲憂慮。
“你想知道什麼?”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聽到這個問題,早川秋的身體像是掙脫了舒服的鎖鏈,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清水守真的身前,幾乎要跌倒前被她穩穩接住。他終於不再懂事守禮,緊緊抱住清水的腰身,抓着她的大衣痛哭。
“是惡魔。”她對這個人類道出實話。清水的手緩緩落在秋的頭上之前頓了頓,然後轉移到肩膀上輕拍,模糊又明確地告訴了他敵人的名字:“大概是槍之惡魔的力量……”
“惡魔,果然是惡魔!那些傢伙沒有情感、家人,所以就可以肆意剝奪別人的一切嗎!?”
“……”
清水守真很少有什麼小心思,但剛剛告訴這孩子是槍之惡魔時存有的希望是讓他有明確的痛恨對象,這樣……這樣或許他們能夠相處得更久。她喜歡早川秋身上的品質,以及他那雙映有日落後天空的眸子,想看這孩子到長大后的模樣,作為長輩或許能夠一直陪伴他直到老死。
反正,人類生命脆弱短暫,不過一瞬。
“我來找你,現在外面很危險,跟我回咖啡屋吧。”
“可是、可是!我害死了大洋,他什麼都不知道,是我讓他回去拿手套的,都怪我。”早川秋口中念叨像是拒絕清水的話,但他聲嘶力竭地哭喊和攥緊手中黑色的衣角都顯示他正在依賴眼前的精神支柱。
“你並不能做什麼。”清水從隻言片語中拼湊出當時的情況,直白地勸解:“生命很脆弱,你應該要珍惜自己的每一分時間,時間和生命是有限的,不要沉溺於痛苦,你的親人並不會因此安息。”
她從沒有感受到失去親人的痛苦,語言自然是蒼白且公式化的,只是她對人類所擁有的情感像面對公式一樣清晰,讓她能夠將自己的語氣中充滿人類所需的憐憫和安慰。
早川秋不願意再說話,仍舊固執地抱着她哭泣。
沒辦法。清水觸碰他肩膀的手散發出淡金色光芒,鑽入早川秋的身體裏,很快他就變得安靜,彷彿昏昏欲睡閉上眼睛。在秋摔倒之前,她生疏地抱起這孩子,黑傘懸空在二人頭上遮住落雪。
然而,聽到他口中囈語時清水腳步一頓。早川秋在她發揮能力的前提下,依舊在口中念叨着:“殺死惡魔,報仇……”
傘無力地跌落下來,孤零零地被留在原地,它喪失了存在的必要性。
清水守真來時便是快速移動趕來,能力包裹在她周身半徑一米的地方不受任何侵害,傘不過是她為早川秋遮風的裝飾品,一個遮掩能力物品。現在既然她不得不讓早川秋安睡,就不再用遮掩任何東西。
反正其他人都無所謂。
*
他們的初遇發生在一天的傍晚。
“那個……不是、小姐!請問這是您掉的嗎?”男孩在傍晚已過的山上偶遇到陌生人非常緊張,但接近后發現是位漂亮的女性,說話不由得另一種意義地緊張。
清水守真轉過身,她知道自己掉了什麼,只是並沒有要撿的意思,既然從她身上掉下去了,那不就是不再想要和自己在一起了嗎?更何況那不是什麼珍貴的東西,只是一個簡陋的狐狸錢包而已。
但她依舊展露笑容轉身看向那個男孩,毫無雜質的清澈眼神忽然與她對視,眸子與身後廣袤的天空夜色融為一色。
“真好看啊。”她輕輕嗅到冰雪的清冷味道,在心中由衷感嘆。久違的來到人間后,清水一眼看中了這個孩子。
這是個善良、單純的人類,是典型的……普通人啊。
“非常感謝,你叫什麼名字?”
“早川,早川秋。”
這名字有些寂寥,清水垂了垂眼眸,隨後邀請:“早川君,要去我的咖啡屋坐坐嗎?作為感謝,會用楓糖華夫餅招待你,希望你不要嫌棄。”按照剛開店不久的經驗,這附近的孩子好像都很喜歡楓糖華夫餅這類香甜的食物。
“可是這麼晚了,我……”
“這麼晚了,早川君還在外面逛,一定是遇到了什麼困難吧,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會不遺餘力的幫助你解決它,這是一併的感謝。”清水與早川秋對話時語氣溫柔,沒有絲毫的攻擊性,她像是會張開懷抱包容早川秋可能會犯的任何錯誤。
“可是,這並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幫助,不需要您這麼多的感謝。”
“不,這個錢包對我來說意義重大,能夠找回它,你可是我的恩人。”清水守真恰如其分地面露感激,衣袖下纖細白皙的指尖緩慢摩挲狐狸錢包外的柔軟絨毛。
從此刻開始,它確實變得意義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