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列車(五)
7
“肅郁?”
白落楓叫出了名字。
他看到肅郁眼眸猛然一縮,整個人筆直地站在那裏,僵住不動了,好似一個卡死的程序。
鬼怪們卻沒注意到他的怪異。
有人大聲喊叫:“列車長,這是‘人類’!”
“‘人類’是可以隨意處置的……”
“你定的規矩,列車長,你定的規矩……”
白落楓回過了些神來,鬼怪們吵吵嚷嚷的三言兩語讓他聽明白了:他眼前這個肅郁,是這趟彼岸列車的列車長。
是不久前在廣播裏宣讀乘車須知的那個列車長。
居然連臉都長得一模一樣。
白落楓心裏亂亂糟糟的。他揉了揉被扯得劇痛的肩關節,低着頭,突然有些不敢抬頭看。
他深吸一口氣,從回憶里挖出了那個五年前脖子上被捅了一刀,在他面前鮮血飛濺,直直倒下去的肅郁,回想了一遍。
肅郁死了。
肅郁死了,肅郁死了。
他一連對自己說了好多遍,這個不是肅郁。
對……這個多半是《願》根據他的過去造出來的一個一模一樣的NPC,就是用來讓他動搖的。
該死的,真噁心。
“列車長。”
“列車長!”
有人煩躁地叫了兩聲,列車長卻一直沒做回答。
有人罵了聲娘,伸手推了列車長一把。
車間就這麼大,列車長本來就站在白落楓面前,這一被推,列車長就往前一踉蹌,竟然一個腳下不穩,砰地跪在了白落楓面前。
白落楓嚇了一跳,抬頭一看,對上了列車長一雙眼睛。
離得近了,白落楓看得更清了。列車長真的和肅郁一模一樣,冷白皮,劍眉星目,睫毛很長,眉眼間一股子不耐煩,只是眼角處不知道為什麼有道淺淺的疤痕,像是被刀劃過。
列車長的神色不知什麼時候恢復了平靜,一臉漠然。
白落楓在他這個眼神里心一抖。
肅郁從來沒有用這種眼神看過他。縱使他知道這不是肅郁,可心裏還是會一抖。
列車長看了看白落楓,不以為意地偏開目光,站了起來,輕拍了下身上的灰,回過頭:“誰推的。”
剛剛還吵吵嚷嚷着“人類”“人類”的鬼群之中一下子陷入了寂靜。
大家突然都蔫了,彼此互相看了看,又不約而同地一起看了看列車長,又都避開了目光。
沒人敢看列車長了。
“我再說一遍。”列車長一字一頓道,“剛剛,誰,推的。”
沒人吭聲。
沉默片刻,列車長緩緩往前走了兩步,皮鞋聲踩在列車轟鳴上,清晰地噠噠作響。
他一走近,鬼怪們立刻退避開。
似乎大家都很怕他。
列車長停了下來。
他在所有人臉上掃視一圈,目光突然停在了某個方向上。
他突然伸出手,瞬間就抓住了一個鬼的臉,一下子把他從人群里扯了出來。
那是個穿得破破爛爛的老頭,嘴角邊還淌着青綠色的屍水,一被拽出來就哇哇大叫。
“少見,”列車長慢慢道,“從來沒人敢這麼推我。”
老頭恐懼非常,抓着他的袖子,開始劇烈掙扎,叫得呃呃啊啊地,好像在求饒。
他嘴角上的屍水也甩得到處都是。
他整張臉都被列車長抓在手裏。
列車長用了些力,老頭的腦袋砰地在他手裏爆成了花。
屍水混着腐爛的腦漿炸開,老頭沒了腦袋,剩下的身軀立即停止了掙扎,就那麼僵了有一瞬之後,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列車長甩了兩下全是屍水的手。
“兇手”被處決,周圍人鬆了口氣。
又有人說:“列、列車長,人類……”
白落楓和列車長一起循聲看過去,說話的是個大腹便便的胖鬼,滿身肥肉,嘴邊那些屍水流的更是誇張。
倒不只是他,所有人嘴邊都流着屍水——那些或許是他們的“口水”。
列車長說:“你們想吃?”
所有人點點頭。
“無所謂。”列車長說,“反正,‘人類’的處置權在你們手上,吃了還是虐.殺,都隨便你們。”
白落楓心裏一涼。
這些鬼再次將那種看一個黃金脆皮大雞腿一樣的目光投向了他,還是那種盤算怎麼能讓大雞腿死得最痛的目光。
列車長也偏了偏腦袋,投過來一個冷漠的目光:“要吃的話,不要在這裏,拖到九號那邊去,七號車廂跟前別弄得太臟。”
白落楓笑了。
他盯着列車長笑出了聲——他就知道這不是肅郁。
肅郁死都不會說這種話的。
這麼一想,一股火氣慢慢地從心底升了起來。
混賬。
白落楓想。
有鬼迫不及待地拉起了他的腿,拖死豬一樣把他拖走。白落楓腳上一痛,被拖得整個人仰倒在地,後腦狠狠磕在地上。
白落楓痛得輕輕驚叫了一聲,捂住了後腦。
列車長本來已經回身離開,要回七號車廂了。可這一聲痛呼后,他突然猛地停住了腳步。
鬼怪們拉開廁所的門,蘇茶也被拉了出來,她大聲慘叫起來。
白落楓被拖着往八號車廂里去,他誓死不屈,趁機抓住了地面上生鏽的凹槽,一抬頭,看到列車長背對着他,站在七號車廂門前。
白落楓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他五年前死去的男朋友。
那個有和列車長一模一樣的面容的肅郁。
白落楓想起有一天他看見肅郁蹲在路邊,盯着馬路邊上開着的小野花愣神。
白落楓叫了他幾聲,他回過神來。白落楓問他在幹什麼,肅郁就指指那朵白色的小野花,跟他說:“在想這個你會不會喜歡。”
鬼怪們在他耳邊鬧鬧哄哄地笑,屍水滴滴答答。
列車長的背影彷彿一座陌生的山。
白落楓突然怒極,他大叫起來:“你他媽的不要臉!!”
“你他媽你摳別人男朋友的臉做NPC,你傻逼!你混蛋!你……你就欺負他死了!!”
“撒開!!我他嗎我要把這個畜生列車長的臉皮扒了!!別以為人死了就沒有肖像權了,我他嗎還喘氣呢!!撒開啊!等我把他扒皮了我直接自殺給你們吃!!”
“你是列車長嗎?你是個屁!你個無臉男,你還用別人的臉!你以為你很牛嗎!?我告訴你要是他還活着,他肯定現在就把你打死了!!”
“氣死我了!你叫什麼來着?哦對溫言!!你這個混蛋你這個傻批,你這個——啊!!”
剛剛那個滿嘴流屍水的肥鬼踩住了白落楓的手,他這雙腳重量非同小可,白落楓被踩得大聲慘叫。
肥鬼笑得咯咯響,還蹦了兩下。
其他的鬼也都大笑起來——在他們眼裏,這就是一出食物臨死前滑稽掙扎的好戲。
白落楓慘叫得渾身顫抖。
列車長突然猛然回過頭,腳底生風衣擺直飄地走過去,伸出手,直接一掌按到肥鬼背上。
肥鬼砰地一聲,炸成一片屍水。
白落楓愣住。
拖着他的腳的鬼也愣住了。
列車長站在他們面前,臉上、身上、衣服上都是屍水。
他的神色還是一如既往地漠然。
他收回手,低下眸,看了看白落楓。
白落楓疼得眼角掛淚,茫然和他對視。
片刻,列車長慢慢開口:“這兩個人,我要收走。”
“什麼……”
“你說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
“不是說好了嗎……我們可以分食‘人類’的!”
他這一句話引起了眾怒,所有的鬼都朝他逼近過來。
鬼怪們齜牙咧嘴,目如虎狼。
列車長卻絲毫不慌,沉聲道:“這車上還藏了兩個。”
白落楓一怔。
鬼怪們也都頓住。
“還藏了兩個……?”
“怎麼可能……”
“你們是分辨不出來的,我會盤問這兩個人。”列車長說,“等到都揪出來,再給你們分食。畢竟發現‘人類’的是這節車廂,到時候,四個‘人類’全部分給你們。”
此話一出,這些鬼立刻安定了下來,各自瘋狂點頭,退避開來。
“沒有意見的話,我就帶走了。”
列車長低身就揪起白落楓的后脖領子,把他夾包一樣夾在腋下,又回頭,抓着蘇茶的頭髮,把她從那些鬼手裏薅了過來,痛得她一聲慘叫。
列車長充耳不聞,拖着她的頭髮把她往後一拽,蘇茶啪地摔倒在地,被列車長拖麻袋一樣在地上拖了一路。
白落楓急道:“喂!你別拽她頭髮啊!!”
列車長臉色陰沉:“閉嘴,不然一會兒拽你脖子。”
白落楓火氣也重:“好啊,我他嗎把你臉都扒下來!你這個偷別人臉的混蛋——你個!不會自己長臉的!無臉男!!”
“嘖。”
列車長越發不悅了,不願再說,就這麼沉默了一路。
他拎着兩個人類,進了七號車廂。
七號車廂是個卧鋪車廂,列車長一直把他們拖到了最裏面的一間,抬腳踹開了門。
屋子裏面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列車長扔垃圾一樣把兩個人扔了進去。
倆人各自摔了個屁股蹲和狗吃屎。
白落楓本來剛就差點被一群鬼大卸八塊,現在渾身都疼,這一下摔得更是渾身酸痛,趴在地上起都起不來,捂着肚子咳個不停。
列車長走進屋子裏,砰地關上門,抬手打了個響指,屋子裏呼地出現一團鬼火,在上方幽幽地亮了起來,照亮了屋子的構造。
一個很普通的卧鋪包間房,只是比他們的更豪華些,只有一張上下鋪,上下鋪旁邊是一張桌子,上面擺着紙筆。
除此以外,房間裏什麼都沒有。
列車長朝他們倆走過來。
蘇茶嚇得趕緊去拉爬不起來的白落楓:“你快起來!他過來了他過來了,他——”
列車長抬腳就踹了蘇茶一腳,直接把她踹到了牆邊去。
他揪起白落楓的領子,站起身,強硬地把他拽了起來。
“我沒有多少耐心。”
列車長聲音沙啞,盯着白落楓,淺淺道,“所以,我接下來的每個問題,你最好一個字兒的廢話都不要讓我聽見。”
白落楓:“……哈?”
“第一個問題,”列車長道,“誰是肅郁。”
白落楓握住他揪着自己領子的手,氣憤道:“關你什麼……?”
他突然愣住。
他仔細摸了摸——列車長戴着的黑皮手套的下面,確實是有一塊凸起。
聯想到五年前那樁“慘案”的離奇之處,白落楓突然有了個不好的猜想。
他近乎是恐懼地盯着列車長:“這是什麼。”
“?啊?”
“你手上,”白落楓話都說不清了,“你手上這個,是什麼。”
“哈?”
列車長莫名其妙,卻乖乖鬆開了他,脫掉了手上的手套,道,“還能是什麼,當然是戒指了。”
他手上傷痕纍纍,全是一道一道的口子,中指上有一枚銹跡斑斑的戒指。
白落楓目眥欲裂,一把抓過他的手,把他中指上的戒指薅了下來。
列車長被他拽得一踉蹌,卻莫名沒有發作,任由白落楓動手。
白落楓六神無主地把戒指拿在手上摩挲了一遍,又慌慌張張地拿出手機,找出手電筒,把戒指舉向天空,手電筒打着光,照亮了戒指的內圈。
蘇茶從牆邊爬起來,列車長一臉莫名地站在他身後。
兩個人都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雖然戒指已經斑駁,但白落楓看出了裏面的字樣。
BTOS。
白落楓呼吸粗重地慢慢把它轉了半圈。
慢慢地,另半圈的英文一個字一個字地在他眼前出現。
FOREVER。
白落楓呼吸都停了。
這枚冰涼的戒指突然變得無比燙手,他手一抖,戒指掉到了地上。
列車長臉色一變:“喂!!”
列車長氣得不行,一邊罵他眼瞎一邊趕緊低下身去,在光線不足的房間裏趴在地上,焦急地找那枚戒指。
白落楓快喘不上氣了。
他看着趴在地上慌慌張張找戒指的列車長,腦子裏都嗡嗡的。
BTOS。
白落楓TO肅郁。
那是五年前,他給肅郁的十八歲生日禮物。
白落楓心臟砰砰地跳。
他頭昏腦漲,於是閉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氣。
列車長找到了戒指,鬆了口氣,剛要站起來時,白落楓走到他旁邊,緩緩蹲了下來。
“我男朋友。”白落楓低着頭說。
列車長:“啊?”
“肅郁。”白落楓說,“肅郁,是我男朋友。”
一個很普通的回答,但氣氛有些不對。
列車長沒有吭聲,蘇茶也默然。
“五年前,他死了。”白落楓慢慢地說,“在我面前,他用一把手術刀,捅了自己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