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莫天權認真思考,要不就不去了。
被嬴棋笑眯眯說“突然不去曲隆肯定非常失望”給打了回來。
莫天權陷入自閉,每天做的事情就是跟在曲隆屁股後面糾結。
曲隆很疑惑:“主上有何吩咐?”
莫天權:“沒有。”
曲隆似懂非懂的點頭:“是。”隨即繼續埋頭看《妖譜》。
想要曲隆安慰的莫天權:……
消沉了半個月,莫天權才終於接受了曲隆不跟在自己身邊的未來。
這還是曲隆再三保證自己隨叫隨到、以及天生血契可以瞬時千里傳音的前提下。
接受了分離命運,且得不到安慰的莫天權只能縮在被窩裏翻書,鬱悶的思考着給影六取什麼名字好。
虹歷三十八年夏日,影六得名“鐵戎”。
同月,有陰雲聚頂,電弧霹靂。
是占止刻劍,已快收尾了。
嬴棋將當年莫天權破殼時用的陣盤送了過來,“此陣名為‘如畫裏’,我將它修好了,如今便贈於你吧。”
陣盤光滑如鏡,觸手冰涼細膩。曲隆仔細檢查了一遍,陣盤已被嬴棋修復,當年劈下的十二道龍雷留下的痕迹已不可查。
“如畫裏”能撐過十二道龍雷,雖然只是一個隱蔽陣法,但亦能看出嬴棋於陣法上的造詣極高。此陣留給占止用綽綽有餘。
雷雲聚了一個月,曲隆每日進出家門都能發覺頭上劫雲又厚重了些。
他私下裏去找影五,叮囑道:“近幾日你守着占止,若有劫雷,便擋上一擋。”
影五看着曲隆,緩緩陷入沉思。
眾所周知,影五是個魔族。也是莫天權座下龍衛里唯一一個魔族。
和同屬魔族的莫天權一樣,影五也是狂霸酷炫拽的存在。
雖說有些許刻板印象,但是這個印象的存在有它自身的道理。
比如,影五就經常看仙族的影四不爽,覺得對方的高風亮節都是裝出來的。比如,影五特別討厭別人談起道侶這件事,認為有個心心念念的人很遜。再比如,影五賊喜歡大場面,放火燒山這類不幹人事的事,他特愛干。
連做夢,他夢到的都是左手摟着一個夫人影四,右手抱着一個小妾影三,舞女占止在底下扭腰,自己坐在巨大的王座上哈哈大笑。
至於醒了之後他一臉生無可戀,那就是后話了。
只能說,夢境雖然反應了主人的心情,但並不一定受主人控制。
說了這麼多,只是想總結,影五和莫天權,在某種程度上比曲隆和莫天權還心有靈犀一些。
所以,他是最早看出來大哥對主上有特殊感情的。
而且,他也看出來,主上對大哥也有些不同。
魔族佔有欲特彆強的同時,對大部分東西持一種高高在上的俯瞰姿態。影五明白,在主上心裏,自己和其他人,與院子裏養的花鳥魚蟲、屋子裏的擺件玩具沒什麼區別,這些東西,雖然別人不能碰,但是確實不重要;再高級一些的身份,比如老師嬴棋,就是純粹的夥伴態度,別人碰不碰都無所謂,但是有點重要;可對待大哥,主上的心思就完全不同了。
那可真是:不僅重要,別人也不能碰的寶貝。
主上已經私下裏和影五交代過要自己守着占止了。不僅交代過了,他還問了,“占止在做什麼?”
當時影五答:“回主上,是一柄通體銀白的長劍。”
“他自己要做?”
“回主上,是影首大人吩咐的。”
然後,影五就眼睜睜看着主上念叨着個“通體銀白”,紅了耳朵,一言不發的走了。
影五內心嘆了口氣:唉,大哥還特意和主上打個情侶款武器,這心思也太明顯了。
幸好主上也喜歡大哥,不然大哥肯定要受很多苦頭。
——沒錯,這倆魔在誤會上面也是殊途同歸的。
倆人這聽了半天,就注意到個“銀白色”,其它是一句沒聽進去。
回憶結束,曲隆看着影五,影五看着曲隆,兩人無言對視了一會,曲隆皺眉:“影五。”
“啊!什麼?大哥你說啥?”
曲隆沉下臉:居然敢在自己面前走神,這傢伙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占止目前所刻的長劍,乃是用一塊罕見劍石打造。前世,這一把神兵“白仁”會在五年後出世。世人贊它為“孤月輪”,就是因為那劍銀白若霜雪,除滴血認主外不可被外人掌,不入戒子須彌境,更有甚者,傳它能斬開小秘境虛空,讓人來去自如。
傳聞真假,曲隆不知,但這把劍後來落入一位吞天宗長老手上,殺敵頗為厲害。
占止一劍成名。
因此,對待這把劍,曲隆十分認真。雖然知道主上後面會有更厲害的神兵,但入吞天宗用此劍,不會讓主上丟了面子,對主上前期的修為成長有很大的幫助。
“我問你,”曲隆耐心將自己的話重複了一遍,“今日佔止屋中的陣法,你檢查了沒有?”
影五忙點頭:“查了,都查了。主上還多補了兩個呢。”
曲隆一愣:“主上?”
“是,”影五道,“主上和嬴先生學了陣法,主上說想試試。”
曲隆面色複雜,道了聲:“……我知道了。”
主上和占止幾年前不是一直不對付嗎?怎麼現在又護着占止了?
曲隆滿頭霧水,只覺得主上着實深沉,令人不懂。
又過半個月,一日,大風起,雷鳴鼓噪。
莫天權去學堂了,曲隆正在家中鑽研吞天宗勢力圖,突然覺得周圍氣壓一變。
他眼神一肅,抬手拋出銀鋼梭,同時,一道眩目金雷浩然落下。
雷劫過後,雲消雨霽,天空湛藍。
他走出自己房間,神識一掃,發現影五的長戈橫在院落上空。若不是影五,恐怕半個房子都得劈沒了。
占止驚恐的聲音從影五的房間裏顫顫巍巍的傳過來:“這、這是怎麼了……”
影五答:“你劍刻好了當然有劫雷。”
占止又問:“刻劍和落雷有關係嗎?”
影五:“你不是什麼天賦極高的篆刻師嗎?你別告訴我這是你第一次刻劍紋。”
占止猶猶豫豫:“還、還真是第一次……”
曲隆上前敲了敲房門,打斷兩人對話。
待影五把門打開,曲隆看向屋內縮在桌子底下的占止,說:“讓我看看。”
占止眼睛一亮:“真的嗎!”
曲隆:“是看劍,不是看開屏。”
影五:……
晚上,莫天權回家后,曲隆領着占止和影五跪在他面前,垂首道:“啟稟主上,占止所刻劍已成,現奉於主上。”
莫天權又看了看他身後兩人,無聲點了點頭。
曲隆抬手將身前長匣雙手呈上。
莫天權接過,垂眸靜靜看了片刻,耳尖悄悄紅了。
他沒學過劍,也沒見過劍。對他來說,劍只出現在話本里,出現在古書中。只有書里,才有俠客仗劍江湖,縱馬高歌。
要是有了俠侶,兩人就能攜手仗劍江湖。
大灰狼肯定也是這麼想的吧。
莫天權壓下想要起飛的嘴角,推開盒蓋。
隨之引入眼帘的,是一柄通體雪白的鞘中劍。
白雪長歌,化盡冬融。
劍柄上刻着漂亮盤旋的紋路,劍鞘上嵌着一枚透明晶石,莫天權伸手輕輕撫摸長劍,以指尖感受其刻紋。
曲隆見主上表情平靜,應該不是不喜歡,心裏微微鬆了口氣,道:“此劍材質特殊,不可裝入儲物袋中。主上可與之結契,契成后便能將此劍收入眉間竅穴,隨時取用。”
莫天權捧起劍,微使力,長劍出鞘三寸,劍鋒澄澈,倒映他雙瞳。
莫天權收劍,看向曲隆身後的孔雀妖,“占止,是么?此劍可有名?”
占止一臉懵的搖搖頭。
影五戳了他一下,他忙想起來說話:“額、回主上,並無。”
莫天權清了清嗓子,小臉一扭,漫不經心的問:“曲隆,你可為此劍取名?”
既然是銀鋼梭的另一半,那肯定也有個對應的名字吧?自己這麼寵大灰狼,就勉為其難用他給的名字吧。
曲隆趕忙恭敬答:“屬下不敢為主上兵器賜名。”
莫天權小臉一拉,“不敢還是不想?”
曲隆惶恐:“屬下不敢。”
“那我若是非要你起一個呢?”
曲隆心中長嘆一口氣:出現了,主上專屬的為難問題。
“那日屬下見《妖言道》所載,‘白亭霹靂,仁皇尤威’,便覺得‘白仁’此名,極合此劍。”
白仁劍,即以此名。
莫天權撫着長劍,垂眸不知想了什麼,面上表情平淡:“既然如此,那便叫‘白仁’吧。”隨即,他轉向占止:“你天賦出眾,既然已立下血誓,從今往後你便歸在影五處,若有吩咐,影五會同你說。”
占止趕忙點頭:“是。”
此後,又過半年。
虹歷三十八年冬,莫天權七歲,嬴棋教完了他《長生》的最後一頁,講了最後一段文章,向他要回了那本《六觀馼》。
“讀此書,你有何想法?”
莫天權垂眸,答:“天地奧妙。”
嬴棋笑,問:“除此之外呢?”
莫天權抬眼看他,龍瞳里有浩瀚金光,變化萬千,“若我身死,魂飛魄散,再無歸路。老師,此後一別,或許無緣再見。”
師徒對視,嬴棋笑意不變:“你怎麼知道自己一定會輸。”
莫天權站起身,面色平淡:“生死無常。”
天地奧妙,生死無常。
這便是他給嬴棋的回答。
嬴棋負手而立,笑着說:“七年光陰,為師常恨自己學識淺薄,常嘆你天資過人,有些道理,你比為師明白得更深。為師已沒什麼能教你的了。”
“只是,”嬴棋話鋒一轉,突然說,“書上的道理你都懂了,可真正的道理,你還不甚明白。百年光陰,總有那麼幾刻,你會發現,自己曾經所信所崇,皆是虛妄。盡信書,不如無書。妖從不反思自己,只看當下;人常常質疑自己,停滯不前;仙高高在上,總想着制定規則;可魔又不信框條,最喜歡打破成見。”
“天權,你說的對,卻又不一定對。為師想告訴你,不要停。”
——天地奧妙,生死無常,但它們不是盡頭。
大道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