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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棋淺笑,與他一同望向遠處的莫天權,“信你,與想信你,是兩回事。一開始太過高興,是信的。後來便……半信半疑,再後來便覺得,無甚所謂。”
嬴棋一笑,歪頭看他:“我常常覺得,你同我有些像。”
因為他太過忠心了,太像當年的嬴棋了。嬴棋懂他,所以他們仍是知己,仍是好友。
既然已是難遇好友,看不看得懂文章,其實無甚所謂。
以文會友,文是手段,友是結果。他求結果,不重手段。
曲隆疑惑:“在下不懂嬴先生的意思。”
“你知我身份,應當知我身世。”嬴棋錯開目光,看向遠處的莫天權:“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誰能摸得准帝王心?曲隆,多為自己想想。”
此話落下,兩人同時沉默了下來。
這一句話太俗,太常見,太老掉牙。曲隆不常讀書,都看過太多遍。所以他也會說,他也能說,他說出來,極輕也極淺。
可嬴棋不同。
嬴棋說出來,這話就變重了,變濃了,變得令人心頭一沉。
曲隆看向嬴棋。
此時陽光正好,鳥鳴柳翠,微風拂過兩人長發。嬴棋撫了撫鬢角,也垂眸看他,眼中點點細碎的笑意宛然,似乎等着他說些什麼,且已經知道了他要說什麼。
曲隆說:“我與先生不同。”
“你說。”
“先生是臣,是屬。北境之主由您一手扶持,卻因忌憚而罷黜您,是北境之主對不起您;在下是仆,是奴,主上不需要對得起我。生,乃主上所賜。死,亦主上所賜。我是主上手中最不值錢的一把尖刀,怎能與先生相提並論。”
嬴棋一笑:“可曲隆,刀是不會有所期待的。”
“你在期待他長大;你在期待他平安;你在期待他永遠順遂;你在期待他頂天立地;你在期待他開開心心——你在期待有一日即使自己魂飛魄散,也要護他萬般周全。”
“曲隆,你和我當年,很像。”
曲隆喉頭滑動,沉默的吞咽了一下。
嬴棋說的對。
前世,他是一把合格的刀。前世,他是不會期待的。
他從不想未來,他從不關心主上成長,他從不知道如果自己沒辦法護好主上,自己會那樣不甘心。
嬴棋揣手,笑着說:“我活了四百年,最開心的事情,仍是當年親手提筆,寫了個‘虹’字。”
三十八年前,他落筆。
此後,妖界以“虹”為紀年。
不等曲隆說什麼,嬴棋便哈哈一笑,“不過現在想想,將來割那小畜生喉嚨的時候肯定更開心。”
曲隆:……
“曲隆,”嬴棋喊他,“天權不在的時候,你要照顧好自己。”
曲隆一愣:“先生此話何意?”
“噢,忘了和你說了。”嬴棋眨眨眼睛,突然想到,“我向我師弟舉薦了天權,明年吞天宗便會來收人。宗門規定,每位外門弟子只能帶築基期侍從,內門弟子只能帶金丹初期侍從。你們六人里,只有影六是金丹初期吧?”
吞天宗裏面的皇室宗親、權貴豪門不知凡幾,為了保護這些子弟,吞天宗特意允許每位弟子帶一護衛跟隨,以防出問題。可若當真允許金丹、元嬰期護衛隨意進出的話,不是吞天宗被人捅成篩子,就是有恩怨的權貴之子們互相把彼此捅成篩子,後患無窮。
因此,能讓金丹初期的護衛跟隨,已經算是吞天宗最大的讓步。
而魔龍座下六名龍衛,前五人都非常光榮的到達了金丹中期。
曲隆沉默片刻,最後拱手:“在下明白了。”
嬴棋完全沒有自己忘記通知的負罪感,微笑着抬手拍了拍他肩膀,轉身離開。
曲隆目送他背影,又想起前世陪主上在山頭看到的那件棺槨。
城樓上,北境之主面容平淡,一同注視着那烏沉沉的棺木,被緩緩抬出北境皇城。
那時的北境之主,是否會在心中悼念自己的先生呢?
等嬴棋走出幾米后,曲隆停下回憶,轉頭,與近在咫尺的玉白龍角打了個照面。
狼尾上的毛炸起來。
主上雖然頭頂只到他肩膀,但頭上龍角已經可以戳穿曲隆的眼珠子了。
曲隆心裏一跳:主上怎麼突然從幾百米外悄無聲息瞬移過來了?
同時,他即刻跪地:“參見主上。”
莫天權冷着臉看了看嬴棋離開的方向,又看了看跪下的曲隆,問:“你與老師剛才在說什麼?”
“回主上,屬下與嬴先生在聊……”
“算了,”莫天權突然打斷他,“我沒興趣。”
曲隆頭垂的更低了:“是。”
莫天權沉默站了一會兒,曲隆未得命令也不起身,只看着莫天權月白色的袍角垂在地上,如年幼時小龍身上的鱗片般不染塵埃的雪白。
兩人一跪一站,許久,莫天權含着怒氣壓低聲音:“我沒興趣你就不說嗎!”
曲隆:……
您都沒興趣了我還說什麼?
曲隆惶恐中帶着一絲摸不着頭腦,“主上恕罪,回主上,屬下與嬴先生在聊吞天宗的事情。”
“……噢。”
說完,兩人便又陷入沉默之中。
又是一陣微風,輕輕吹動莫天權袍角。
其實,曲隆並不覺得這種沉默很難過,或者因這種沉默而緊張。前世他與莫天權待在一起一百年有餘,兩人間的沉默反倒成了曲隆慶幸的事。
因為他在有話或者無話時都能站在主上身邊。
能看着主上,他就心滿意足了。
兩人一跪一站,正沉默間,苗大橘的聲音突然從遠處傳來:“阿莫!”
緊接着是一串由遠及近的跑步聲。
莫天權說:“你起來。”
曲隆垂首:“是。”
說罷,他站起身,退了半步站在莫天權身後。
這時,苗大橘跑到莫天權身前,笑着舉起右手的魚簍:“阿莫,這是你的!”隨即,他看見曲隆,高興打招呼:“曲大哥!”
莫天權挪動腳步擋在曲隆身前,完美的擋住了曲隆脖子以下的部位。
“謝謝。”莫天權看了看魚簍里不停蹦跳的魚,淡淡說:“你不是說要有小妹妹了嗎?你多拿一些給橘夫人吧。”
苗大橘對莫天權平淡的性格習以為常,於是驚訝的瞪大了眼睛問:“可以嗎?”
“嗯。”莫天權點點頭。
苗大橘眼睛一亮,“阿莫你最好啦!”
說著,曲隆眼睜睜看着苗大橘對莫天權來了個熊抱。
他反手扣了個法決。
莫天權嗆了一下,說:“好了,你快拿吧,我留三條就夠了。”
苗大橘鬆開他,忙點頭,接過莫天權手上的魚簍,蹲在地上用貓族與生俱來的天賦開始抓魚。
趁他蹲下,莫天權悄悄看了一眼身後曲隆和他手上法決。
曲隆回看時,莫天權移開目光,耳朵紅了。
哼,大灰狼這麼愛吃醋,自己才不會覺得開心呢。
擔心主上受傷的曲隆:為啥主上突然臉紅了?
待苗大橘迅速拿完魚,重新將魚簍遞了過來,莫天權還沒抬手,曲隆便搶先接過。
“謝謝阿莫!”苗大橘也知道曲大哥是莫天權的侍衛,於是沒有糾結,轉頭對莫天權道謝。
莫天權冷下臉說:“噢。”
與苗大橘分別後,莫天權與曲隆一前一後走回家中。
夕陽將兩人的身影拉長。
走在前面的莫天權突然開口:“我已將《鎮山寒行功》練至五重。”
曲隆恭敬道:“是。”
“如今已是金丹中期。”
“是。”
“……所以不必多說吞天宗。”
莫天權悄悄紅了臉。
即使換一個地方生活,自己也會保護好大灰狼的。
曲隆一開始沒明白主上怎麼突然說這句話,隨後才聯想到主上是在對自己說和嬴棋討論了吞天宗這句話做出回應。
他心中有一點“孩子長大了”的感慨,垂首恭敬道:“是,主上天資卓越,即使屬下不在,亦無人可擋。”
莫天權猛然停下腳步。
他轉頭看向曲隆,瞪大了金色龍瞳:“什麼?你要去哪裏!”
曲隆不解:“……回家?”
“我不是說現在去哪裏!”莫天權生氣,“你剛才說自己不在?什麼不在?你不陪我去吞天宗嗎?”
“屬下無法陪同主上前往吞天宗……”
“為什麼無法!你要去幹什麼!”莫天權邁近一步瞪着曲隆,仔細看看,那表情里還有點不可置信和委屈。
曲隆跪地時心想:屬下也是剛剛才知道啊。
“回主上,吞天宗內門弟子只可帶一名金丹初期侍從。屬下等人已至金丹中期,您可讓影六陪同。”
“影六……”莫天權皺眉思索,看着曲隆頭頂:“你不能壓下修為嗎?”
曲隆道:“妖龍亦在吞天宗,若妖龍身邊有妖龍龍衛,屬下自覺無法隱瞞。”
龍衛們的培養都是同樣的流程,魔龍龍衛會的,妖龍龍衛也會。萬一相遇,妖龍龍衛一眼就能看出他們用功法隱瞞了真實修為。
就算沒被懷疑是龍衛,他們肯定也是要被吞天宗除名的,甚至還會牽連嬴氏。這個險,曲隆不敢冒。
而另一邊的莫天權抿嘴委屈:大灰狼居然要把自己一個人扔到吞天宗!
他甚至都不想想辦法!就要把自己託付給影六!
影六,作為墊底的魔龍龍衛,其實在這個家裏並非沒有存在感。
雖然曲隆出門辦事的時候甚少帶上他,但是影六是一隻鐵包金的可愛狗妖族,所以……
大家特別喜歡揉它腦袋捏它臉。
而往常出門執行任務,曲隆不太指望這隻吉祥物。不為啥,就因為影六有點蠢萌。
蠢萌之處在於,他只聽命令,一旦命令與實際不相符,影六就會着急忙慌的跑回曲隆身邊,眼巴巴問他:“該怎麼辦呀大哥!”
相似的情景包括但不限於:曲隆讓他摘左邊樹上月華果,月華果沒熟,影六跑過來問,曲隆冷漠:“右邊樹上的熟了。”
只是不知道為何,影六和莫天權相處十分和諧。
自從莫天權化形后,眾龍衛就以他為尊。由於莫天權使喚影六得心應手,影六現在已然成了莫天權的小跟班,只要在家裏揉不到吉祥物,肯定是被莫天權派出去了。
主上帶影六去吞天宗,曲隆也不會太過擔心。
莫天權卻毫不領情:“你真的不去嗎?”
曲隆思索片刻,“屬下會在吞天宗附近城鎮待命。”
莫天權生氣扭頭:那就是不去的意思!
大灰狼不愛自己了!
莫天權決定抗爭,他要把曲隆帶上。
第二日,他從嬴棋那兒抗爭回來,未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