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回來的一路上江簡寧都情緒不高。
停筠以為他是因江絮背地裏偷偷探望江疾而鬧少年脾氣,還寬慰他:“小姐也不過一時憐憫他罷了,心裏定然還是向著您的。”
江簡寧搖搖頭,他不高興,並不是為了這點小孩子之間的爭風吃醋。
他只是見了江絮那滿心滿眼都是旁人的模樣,竟久違地回憶起了一點不願回首的往事。
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管他願與不願、好的壞的,閉眼都如附骨之疽般掙不脫甩不掉,紛紛擾擾纏上門來。
夢裏總是少年人最好的時節,無憂無慮,做什麼都有種坦蕩蕩的熾烈。想對誰好時,就連把心捧出來都捨得;一心一意追着旁人時,即便是風也要落在他的身後。
江絮給江疾送去衣食藥物,細心到連小小的熏香都安排得妥當,這種笨拙又努力的討好在江簡寧今天看來,多半要被評價一句“蠢貨”。
可當年,他為江疾做過的這樣無用又費心的小事,恐怕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都過去了。
後來捫心自問為何始終不肯低頭,思來想去,左不過“不甘心”三個字而已。
不甘心,因為善始不得善終;不甘心,因為不肯叫我的命再懸於他人刀尖;不甘心,因為不願信天意有定數。
欠他的那個江疾或許早已成就身後名,獨留他在輪迴中踽踽獨行,妄圖微人力以抗天工,執意要向傾軋他的命運橫刀,討一個不知有沒有的說法。
江簡寧垂着眼,午後的陽光真好啊,暖融融的,彷彿要把人曬化了,融進這皚皚雪色里。
他問停筠:“你養過狗嗎?”
停筠想了想:“世子是想養狗嗎?改明兒個我們自去挑個毛色好、性情溫順的。”
“不必麻煩,”江簡寧溫和地笑了笑,從書柜上抽出了一冊拗口經卷:“我已物色好了一頭中意的。”
其實這經卷本不是他這個年紀能明悟得了的,但若是人活得久了,也就有大把的時光拿來潛心琢磨了。
他從來都不是聰明人,只勝在耐心好,一次不行十次,十次不行就百次。
不遠處沏茶的停焓抬頭望了過來,眯着眼看清江簡寧正拿着一冊嶄新的書像模像樣地翻看,頓覺無限好笑——屋裏又沒有旁人,他扮給什麼人看?
果然,翻着翻着江簡寧便將書冊一丟,問道:“前幾日說江絮吵着要改名,她要改個什麼字?”
停焓比起其他二人,常在外走動,自詡知道得最多,便搶着回道:“小姐說這個'絮'字太輕,因此要改成'敘談'的敘字。一則顯得談書知禮,二則也鎮穩命格。”
江簡寧追問:“什麼命格?”
停焓疑慮道:“小姐自己說是貴不可言——也不知哪個遊方騙子說的,反正就拿來糊弄人唄。”
“……”江簡寧心說他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這江絮胃口還挺大。
可他面上仍做不懂:“貴不可言?”
“也就那幾個貴不可言唄。”停焓撇嘴:“太子……太子不成還有陛下,陛下千秋鼎盛,再不濟還有幾位皇子。”
“不許胡說。”江簡寧沉了臉。
停焓吐了吐舌頭,為世子奉茶——雖然這種大不敬之語聽了是要掉腦袋的,但屋裏又沒有旁人,不必擔心外傳。
再者……他說的也是實話呀。
當今聖上子息不豐,統共有過四位皇子。其中四皇子夭折,太子又生來患有心疾,常年病殃殃的,怕隨時都能駕鶴西去。
這樣想來,是貴是禍可就不一定了。
*
當年江老侯爺戰功彪炳,埋骨邊關;煜陽侯本人亦是在在閔陽之戰中落下了傷病,抱憾終身。
江家幾代至今,可謂是大大的忠良賢臣,此次世子落水,天家貴人紛紛賜禮撫慰以示體恤。
江簡寧既承天家福澤,便得進宮謝恩。為免失儀聖前,停筠提前一日便張羅起入宮那日公子的一應行頭。
誰道查着查着,他卻突然驚道:“呀!”
江簡寧看向他。
“世子常帶的那塊秋水玉佩不見了。”停筠加快了翻找動作。
聞言江簡寧站了起來:“那日我出門是帶着的,從梅園出來時也還在的。”
停筠凝神想想,一拍腦袋,接着便撲通跪下:“壞了,服侍世子更衣時我便說少了什麼東西!”
“世子罰我吧,是停筠不中用!”
江簡寧嘆了口氣將他扶起:“不打緊,雪厚天冷,落了東西確實不易察覺。”
“停焓停淮,你們兩個出去往馬房尋一尋,儘快找到。”
停焓與停淮齊聲應是。停淮先他一步,停焓正欲緊隨其後,卻聽世子喚他:“停焓等等,我有事要單獨囑咐於你。”
停淮回頭望了他一眼,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隨即喚停筠出去取世子的補藥。停筠自責難當,一步三回頭,好不容易才離去。
四室寂靜,唯有往來風聲呼號,世子端坐堂上,指尖輕扣着扶手,一派氣定神閑。
停焓恭順等着,竟見世子從袖中取出了那枚本該遺失的玉佩放於桌上。
他茫然抬頭,不解其意。
“我已安排好一切,自有人告訴你該去尋誰。”江簡寧拈起玉佩遞進他手中:“你只要保證這東西是從他房中翻出來的即可。”
“你們三個裏,停淮木訥,停筠愚鈍,我能看重的只有你。”世子似笑非笑:“勿要叫我失望。”
停焓愣了一下,隨即大喜——世子將這種陰私事都交由他做,足見對他之倚重,日後他只消略施手段,世子豈不是任他拿捏?
他飄忽難抑,只覺有大好前程可期,便扯着笑還要探聽:“這人是怎的開罪於世子,竟勞您費神?”
江簡寧眨了眨眼:“你辦成了,回來我便告訴你。”
於是停焓揣着那玉佩走了,看背影頗有幾分氣昂昂的架勢。江簡寧坐於堂上望了一會兒,不知在想什麼,隨即放下茶杯,緩步往屋中去了。
*
停焓不知世子有何安排,可於毒辣這方面,他卻是無師自通,提前叫了刑司幾個膀大腰圓的惡奴隨着,就近往馬房去了。
一入馬房,便見奴從們正列作兩排站着,連總管都在底下垂頭聽詢。
上首站着的停淮身後雖只跟着兩個細高的小廝,卻也難掩威風神氣:“……沒人見過?如有人謊瞞不報,即刻見官伺候!”
人皆閉口,無人應答。
停焓拿舌尖頂了頂腮幫,做作地清了清嗓子,身後刑司惡奴們個個滿臉橫肉,混如太歲金剛般威赫。
有幾個吃過刑司罰笞的馬仆抖了一抖,停焓也只當沒看見,上前兩步搶站在了停淮前面,皮笑肉不笑道:“世子丟的東西,想必你們知道多貴重。”
停淮不動聲色地退後兩步,挑了個不甚起眼的位置站着。
停焓來回走動,腳步輕緩,眼神卻犀利挑剔。
“東西總不會無緣無故消失,若有人心存僥倖貪贓舞匿,我看也不必送去見官了。”他仔細審閱着底下各色神情:“家務事家務斷,刑司的教頭我已請來,識相的趕緊交出來,否則……”
一時間不知何處捲起一陣罡風,劈頭蓋臉吹得人滿身雪沫。冷風刀子似的割着,停焓站住腳:“還沒人肯說么?”
那一列馬奴中有位個子不高的,原先就抖得厲害,停焓話音剛落,他便腳下一軟跪摔在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過去,這馬奴哆哆嗦嗦,連話都說不利索:“奴、奴有話說!”
停焓心知這就是世子安排的人了,因此語氣竟反而和煦了不少,親自過去俯身看向他:“你有什麼話要說?”
“奴、奴前日早上看同屋的宋明拿了個白晃晃的牌子往枕頭裏塞,不知……不知是不是世子遺失的玉佩。”他低着頭,一副惶恐神色:“也、也許是奴看錯了。”
那宋明就站在離他不遠處,聽得此話先是一愣,而後陡然怒喝道:“你血口噴人!我何曾藏過什麼玉佩!你——”
“夠了!”停焓即刻發作,半點喘息的功夫都不給這個宋明留下。他一揮手,身後刑司惡奴一擁而上,眨眼間便將他壓跪於地,扯一方布巾堵住了他的嘴。
停焓冷笑:“我看是他被人揭穿,惱羞成急!是非分曉待搜過便知道了!”
“給我搜!”
宋明脖梗青筋崩起,眼底血絲一片,掙扎得像滾進油鍋般厲害;但他雙手被縛,口舌塞堵,實在掙脫不得,只空蹭得一身骯髒雪泥。
停焓猶嫌不夠,還叫人們都圍在門口親眼看着。
他信步進去,與此同時袖中悄無聲息滑出了世子交與他的玉佩,即刻往這宋明的枕頭下面一探——
他的指尖,好似碰到了什麼小巧沁涼的東西。
只一愣神的功夫,停焓的指尖便已不自覺勾着那物縮了回來,兩枚玉珏一碰,脆響叮噹格外好聽。
那是一枚團雲扇墜。
剎時間停焓耳邊“嗡”的一聲激響,猶如自天外敲進他頭顱,震得他呆立原地、喉頭緊澀,只顧茫然舉着手中的兩枚墜子。
兩道繩線勾纏,絞作一股,無從分辨。
他當然認得這扇墜——這墜子是他月前經了知惆的手銷賣出去的!
今日怎會出現在這裏!
現下幾十雙眼擠擠挨挨地看着他,又是他親手搜出來的,千真萬確是抵賴不得。
停焓尚未從這驚悸中回過神來,便聽得自始至終隱於人後未曾出聲的停淮悠聲喝道:“世子丟了月余的扇墜竟在此間失而復得,真是可喜可賀。”
“來人,將馬房團團圍住,即刻派人去請世子!”
“停焓掌庫有失,一併收押,靜憑世子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