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再之後,任江簡寧如何試探,小林氏也不願鬆口了。
等她隨便找了個理由把人攆出去,江簡寧又照例派了人盯着夫人院子裏的動靜。
這次,小林氏身旁的嬤嬤沒再將東西偷偷扔出去。
江簡寧着人再探,才發現原來夫人院子裏嚴防死守得驚人,竟渾如鐵桶般潑水不入。
時隔十幾世,江簡寧終於將目光落在了這位慣被忽略侯府續弦身上——邠州林氏嫡次女,因貪慕侯府權名,抬入亡姐夫家為續,其人貪財短視、妒心驕篤,假亡姐之名極盡奢逸之事。
江簡寧承認,他從未在意過小林氏。畢竟除了她肚子裏那個自始至終未曾生下來的孩子之外,她本算不上是個威脅。
如今再想卻不禁要問,果真如此嗎?
當年煜陽侯江清麟落下腿傷、交卸兵權,再難回沙場征搏功名。江家表面煊煊赫赫,內里卻如死水難濟,前路已是一眼望得到頭。
而邠州林氏乃富商巨賈之族,只說給長女的陪嫁,除卻在各大銀莊裏流滾生息的百萬兩白銀外,更有奢器美飾等死物無數。
這樣的林氏真的需要再送一位嫡女,來攀附一處門庭衰落、僅剩了個名頭的侯府么?
從前江簡寧只以為林家是商賈趨利,才做出了這等昏頭事,現下回想卻不由得多做思慮——小林氏屈居於此,甚至甘願委身為續弦,究竟所謀為何?
總歸不會是思慕姐夫太深的緣故。
“世子。”停淮打斷他思路,上前一步附耳低聲道:“小姐方才帶着銀錢去了馬房,現已與人談妥。”
江簡寧並未想到江絮動手這麼快,竟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便辦妥了這般的大事。
雖說這樁事是謀划著害他,可他卻只當無事般談笑自如:“怎麼謀害兄弟這事,竟好像挑蘿蔔似的爽脆?”
抱養的小姐要為個庶子向嫡兄弟下毒手,這可真是曠世奇聞。停淮只敢據實回稟,多一句也不做評說,大約也是覺得荒謬之至。
“那馬性烈,真癲起來恐怕會傷了世子。”停筠也勸道:“您又何必以身涉險?”
“這有什麼?”江簡寧笑了起來:“既然鐵了心想做,便不能拘算得失,更不可瞻前顧後、彷徨頓足。”
“不做也就罷了,做便要做全,”他繼續道:“先不要打草驚蛇,等他們銀貨兩訖了,再把那馬奴扣押了關起來。”
“我還有事要借她之手做完,斷不能叫她這麼快便折進來。”
江簡寧本該預算了許多人來達成他所願,卻不成想半路里,竟跳出來個如此好拿捏又莽撞的江絮。
旁人或許覺得小姐是發了瘋,可他卻對江絮所想了如指掌——因為從前,他也是這樣的一根筋。
天真、執拗,傻逼兮兮地覺得自己是那個被命運眷顧的人。
硬要講與她有何不同,也只能說江簡寧當初不敢起害人的心思而已。
可世事荏苒、歲月更迭,他如今竟連這一丁點的好處也失去了。
有時江簡寧詳端銅鏡里的自己,唯覺面目模糊不堪。當初那個時常笑晏晏的少年早就死在冬夜裏了——他是陋夜裏狂笑的鬼魅、是重返人間索債的亡魂。
所以他不計較得失,只問心所願。
只好說江絮倒霉,遇到他這麼個蛇蠍人物。
*
江絮全然不知她已落入了別人的圈套,正如夠扯着餌料吃的耗子一般隨着釣線四處亂撞。
她連桃蘇都未帶,逕自去馬房尋了人——這人桃蘇早打聽好了,前幾日突然欠了一筆賭債,正是急切的時候。
果然人家先是不肯,但很快又心動,暗示說好處足夠,也不是不敢冒此殺頭大罪幫她。
江絮摸了摸之前江簡寧給的銀瓜子。
她本想拿這銀子置辦一桌酒席,大年夜時給江疾送去,最好兩個人還能依偎在燈下看看焰火。
但那都不是要緊事,於現在而言,趁冰燈宴黑燈瞎火、林風枯號時做掉江簡寧,才是最重要的。
江絮親口吩咐了要他在那日世子坐騎的馬鞍襯布里釘釘子,務必叫馬兒吃痛發狂。
那人滿口應了,貪婪地將錢袋子塞入袖中。
江絮也不想想為何這麼趕巧就有馬夫欠了一屁股債、為何這人還敢如此放言打包票。
反正她這麼問,人家這麼說,她也就這麼信了。
大事辦妥,江絮滿意離去。可她剛跨進院門就被人悄無聲息地拍了拍肩膀,碰巧她還剛做了謀害兄弟的虧心事,實屬是提心弔膽,才不得已地把尖叫又噎了回去。
桃蘇急匆匆抓住迎面而來的巴掌:“小姐,是我!”
江絮長長舒了口氣,不過她沒告訴桃蘇剛剛出去幹什麼,此刻隱隱有種背叛好閨蜜的愧疚感。
她便扇了扇頭上的汗,故作不在意道:“你在這鬼鬼祟祟地幹什麼?”
桃蘇小聲道:“姨娘來了,正在院子裏等您呢。”
“……她來幹什麼?”
江絮一向不喜歡這個柳姨娘,依她看來,柳姨娘不自重不自愛,甘願倒貼給男人當妾室,真是天生的下賤。
因此她既不聽柳姨娘的話、也從不拿柳姨娘當母親看待,更有甚者柳姨娘一來擺弄她那無用的關心,江絮就拿捏着嫡女的范兒用話頂她。
柳姨娘又只知道哭,往往惹得江絮更加厭煩。
桃蘇覷着江絮的臉色:“聽、聽說是柳姨娘娘家兄長的兒子要進京赴學無處落腳,便來投奔咱們侯府。”
“侯爺說他也算是小姐表兄,要叫您去見上一面呢!”
江絮臉色驟然便沉了下來:“他算我哪門子表兄?我是記在林家女名下的,要認表兄,自然也得往林家那邊的兒子那邊認親戚。”
“我不去。”
“可、可是世子也去了。”桃蘇怯怯道:“您不去,恐怕又要挨罰了。”
桃蘇聲音漸弱,江絮卻恨得牙根痒痒——關他江簡寧什麼事,他又趕上來做什麼爛好人!
立時間,設計江簡寧那最後一絲愧悔也都不見了。
江絮抱着手臂怒氣沖沖折身往外走,桃蘇連忙追了上來:“您不見一面姨娘了嗎?”
“姨娘姨娘姨娘!”江絮不耐煩道:“她真要為我好,便不要百般往我身邊湊,時刻提醒着別人我是從姨娘那兒抱養的孩子!”
桃蘇不敢吱聲,唯唯諾諾跟着江絮往主院裏趕。到了院子裏時候,她只聽到一把清潤的好嗓音道:“……多謝侯爺收留,容侄兒叨擾幾日,待到租賃的房屋收拾齊整即刻便離去。”
又是煜陽侯的聲音:“到也不急,你且安心住着,只當做陪伴你姨母也好。”
江絮的腳步聲引得煜陽侯回頭,他一見是江絮,便招了招手,對身邊少年說:“這是你姨母的女兒,你可叫她絮姐兒。”
那少年規規矩矩行禮:“絮妹妹。”
江絮百般不願,但見看熱鬧的江簡寧與面色威嚴的煜陽侯都在一旁,也不敢貿然造次。
她先利落地福了福身,才抬起頭仔細端詳她這位表哥的相貌衣着——溫和、普通,平平無奇的一個清秀少年。
看起來年紀十三四左右,個頭中規中矩,實在挑不出什麼好。
而那少年沖她一笑,江絮卻都臉幾乎要綠了。
自古表哥表妹便沒什麼好下場,江絮胡思亂想,萬一煜陽侯突然想親上加親,那她這一輩子就算毀了!
想到此處她臉色一變,忙往後讓了讓。那少年見她避自己如洪水猛獸、兼之如今在別人屋檐下,神情也不免暗淡。
就在廳中氣氛尷尬時,江簡寧卻突然開了口,他笑吟吟的,半點都沒貴人的架子:“你平日裏做學問?那感情好,我也愛看書,不知表兄能否不吝賜教。”
這少年名喚柳昭。他早聽姨母說小姐自幼養在夫人膝下,與她並不親近,本就心有惴惴然;此刻世子竟主動開口為他解圍,更不免心生感激,遂熱切道:“虛長几歲,不敢忝稱賜教,如蒙世子不棄,定全力解答!”
江簡寧也不與他多言語,只頷首笑笑,又無意般與煜陽侯抱怨:“父親答應我的夫子什麼時候到?從前先生教的書我可都快忘乾淨了。”
煜陽侯本對江絮姿態面色不虞。可江簡寧一與他撒嬌,他臉上便又如雲開霧散,重新露了點笑模樣出來:“爹爹想着叫阿寧多休息幾日,往常進學時一坐便是一上午,爹爹像你這麼大時還在草場跑馬呢,哪用讀這些條條框框!”
“阿寧便好好歇着,多玩幾天再考慮旁的。”
江簡寧揣着手站着,笑影隱約:“也成。”
煜陽侯沖他笑着、柳昭也沖他笑着,這麼多人都只簇擁着江簡寧一個人,江絮在一旁乾巴巴地看着,淪為一塊活動自如的背景布,又生出一點隱晦的不甘來。
什麼表兄。她冷冰冰地想,不過是替他說了兩句好話,便這樣巴巴地往跟前湊來,這樣的人也想攀我的親戚,真是可笑。
*
江簡寧用眼角的餘光注視着江絮,看她忿忿、看她心生怨懟,只當不知,隨意找了個理由便告退了。
他回去時還順路去梅園折了些新鮮的梅枝,停筠順手將花枝放在正屋外的桌上便去取插瓶。
江疾卻從旁伸手過來,撿了一枝花苞輕少的,往鼻尖湊了湊。
江簡寧冷眼看着他:“你倒拿我這兒當你那破院子般來去自如了。”
江疾皺着眉將花枝拉遠,又丟回桌上:“你既不讓我出去,也不讓我隨便亂逛,我還能去哪兒?”
剛剛江簡寧離開,江疾想趁這時候多打探打探。
可他往後院去,停淮便冷着個臉將他一攔,說庫房重地,外人不得入內;他往小書房去,停淮又伸手,說書房重地,外人不得入內。
如此嚴防死守之下,江疾也沒旁的去處,只能幹坐在正屋裏嗑瓜子兒——打上回江簡寧回來,停筠從小櫃裏另取出幾樣糕餅果點后,江疾便再也不想着靠吃東西給江簡寧添堵了。
反正給他添堵,往往最後都會變成給自己添堵。
江簡寧看着江疾故意扔的滿地瓜子皮直皺眉,江疾也不管他什麼臉色,堂堂正正坐在那翹着二郎腿,還學粗鄙鄉人姿態亂呸瓜子皮兒。
甚至察覺到江簡寧的目光后,又當著他的面嘴皮子一歪,又吐掉了兩片。
江簡寧看着他,他也看着江簡寧,一雙眼裏躍躍欲試地藏着挑釁。
江簡寧抬手就是一巴掌。
江疾偏着臉,發冠一歪,帶落下一綹束着的鬢髮來,遮着他的眼睛。他眼睫微微顫了一下,用舌尖頂了頂微燙的臉頰。
年幼時也不是沒挨過惡奴威嚇性質的耳光,卻好似沒有哪一記能比得上今日的疼。
其實江簡寧並沒下重手,是怕沒教會野犬規矩,反倒先激起了凶性。
他從停淮手中拾了帕子,慢條斯理又細緻百倍地擦拭手指,隨即將帕子摜在桌上。
就蓋着那一地狼藉的瓜子皮。
“最近給你好臉色了。”江簡寧語調毫無波瀾,不動氣、不憐惜,只如隨手扔了個東西一般平常:“出去敢這樣丟我的人,就把你打得只剩口氣,扔去野林子裏自生自滅。”
江疾偏着頭沒有動。
江簡寧點到為止,便喚停淮:“我有套孤本棋譜,你去找出來,給表哥送去。”
明明他也沒多說什麼,言語間卻有種移情新歡的漠然。江疾被變相拘禁在世子院裏,當然不知道哪裏又蹦出來個“表哥”,竟叫江簡寧這薄情寡義的畜生連語調都軟了些。
江疾僵住了的眼珠些微動了動,看見江簡寧正笑盈盈地叮囑停淮,全然拿他當做空氣一般冷視,連一點餘光都不分得。
他手裏還攥着一小把瓜子,瓜子殼深深嵌進掌心皮肉里,居然硌出了深深淺淺的紅白斑痕。
江疾一聲不吭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