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基礎設施大改造 叫嘲笑過咱們的人……
五月中的氣候最是舒適不過,濕潤的空氣里漂浮着泥土和青草的清香,日頭還不毒辣,到了午時,才勉強將人曬出一層薄汗來。
皇家技術學院公告欄處,里三層外三層圍了一大群學子,嘰嘰喳喳都在議論。
他們年紀有大有小,小的才十四、五歲左右,年紀大的也有超過二十歲的。
最裏層的一圈人,有個高高瘦瘦的書生,看着公告欄上詳細劃分的社會實踐試點和分組,陷入沉思。
“喂,穆棱,這是哪位老師出的主意啊?哪有叫讀書人去村裡給人修廁所的?這也太荒謬了。”一個頭戴青綠頭巾的書生抱怨着,手肘捅了捅身旁同窗的胳膊。
穆棱一聲簡單的素色布衣,頭上一塊方巾扎住髮髻,壓低聲音道:“這麼大的事,哪有老師有這個權利,我猜,恐怕是上面那位。”
說著,穆棱抬起眼皮,朝天瞅了瞅。
他本出身荊州,在皇家技術學院招收的第一批學子中,考試名次甲等第一,原本有秀才功名在身,一進學院就受到了老師和其他學子的關注。
穆棱對此並不驕傲,他老家本有四五十畝薄田,可惜家道中落,被父親賣掉了二三十畝,只剩下一點田,除了供全家老小吃飯,全用來供他讀書。
可惜穆棱對研習四書五經既不感興趣也不擅長,費勁九牛二虎之力,勉強考了個秀才,再也無法前進一步,這輩子都無法指望科舉做官,光宗耀祖了。
光憑一個秀才身份,並不能享受免稅特權,也無法為家中帶來實際收入,除了表面上被人尊稱一聲穆秀才,看着他身上打着補丁的布衣麻鞋,背地裏也不過暗罵一聲窮酸。
他來京城,本想謀個私塾教習,或者官衙小吏的差使,誰知他人生地不熟,既沒有人脈也沒有背景,京城有身份的讀書人遍地走,根本沒人搭理他。
最潦倒時,只能在大街上擺攤,給人寫字賺一點生活費,甚至要淪落到給戲班編排劇本的地步。
就在穆棱四處碰壁,準備回鄉時,皇家技術學院正式開始招生,他抱着試試的心,一不留神,竟然考了個第一。
不同於那些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讀書人,穆棱小時候經常幫襯家中務農,對農事並非一竅不通。
進入這所學院,一下子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除了四書五經不教,這裏的課程內容包羅萬象,除了所有人都要學習三年基礎課,再往後,就可以依照興趣,學習不同領域的內容。
農科,醫科,算科,工科,地理,冶金……至少能學到一技之長,就算將來做不了官,根據專業找份餬口的工作也不成問題。
最重要的是,這間學院乃是皇帝親手建立,若是學有所成,最不濟也能進入官署衙門做個吏員,這已經是多少無望科舉的學子求也求不來的好事。
可惜好景不長,這才開學不到幾個月,一份社會實踐必修課的公告,就打破了這些學子的美夢。
穆棱身邊的綠頭巾書生名叫方宏,聽穆棱暗示是皇帝的主意,他先是嚇了一跳,又忍不住埋怨:“那位費這麼大力氣建立一座學院,難道就是為了招挑糞工不成?”
“我真的想不通,這太丟人了,我家裏要是知道我出來讀書,卻去村裡跟糞土打交道,一定會罵死我的。”
“就是嘛。”另外一個學子抱怨,“國子監那群心比天高的監生,一個個眼高於頂,本來就看不起我們這些無望科舉的讀書人,現在倒好,在百工學院念書,將來還要做匠人,做農人,做挑糞工,還不被他們笑話死。”
“早知道我還不如繼續念四書五經……”
穆棱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既來之,則安之吧,我總覺得,或許那位有別的心思在裏面。”
※※※
在學院老師的催促下,眾學子們分成了十個組,每個組二十人左右,按照分配的試點鄉鎮,收拾行裝,踏上了社會必修課的路。
穆棱所在的小組,在離涇河鎮最近的吳家村,他們的任務是至少修建一座旱廁,幫助當地村民收集糞肥,推廣至少十台改良耬車,如果無法完成,這學期的課業就相當於白念。
穆棱一行二十人,乘着租來的驢車,路上慢吞吞晃悠了兩天,終於從京城抵達涇河鎮。
涇河鎮是附近的一座大鎮,集市相當熱鬧,吳家村就在鎮子以南十里之處。
穆棱等學子拿着學院開具的路引和介紹信,先到涇河鎮的官衙報道,當地縣令姓吳,早前就收到了京城來的消息,要求配合皇家技術學院學子行事。
吳縣令沒有為難他們,笑呵呵地招呼一群學子,在縣衙的廂房入住,第二天就親自帶着眾人到了吳家村。
穆棱自小在鄉間長大,吳家村的狀況與荊州農村差別不大。
村口有一條三丈寬的水渠,流經村落和農田,全村人衣食住行基本都仰賴這條水渠過活。
村裡大戶的田靠着水渠兩岸,都是上等的良田,遠些的中等田地也可以挑水澆地,唯獨遠離水渠的下等薄田,幾乎沒有水澆地,只能祈禱老天爺多下幾場雨。
村裡少部分農人,僅擁有一些下等薄田,勉強在生存線掙扎,而那些大部分連薄田都沒有的,都只有大戶當佃農的份。
穆棱等人沿着水渠一路行來,都在觀察着這裏村民的生活。
第一映像,就是窮,大部分村人都面黃肌瘦,身上的衣服也以麻衣為主,只有少數富戶才穿得起綢緞和棉衣。
而後,則是臟。亂糟糟的窩棚,散發著臭氣的豬圈,地面泥濘的泥土地,還有村民身上污蒙蒙的衣服,和沾染塵土的頭髮。
村子臟,水渠更是臟不忍睹。
有三三兩兩的婦女抱着木盆,在水渠邊浣洗衣物,有村民挑了水灌溉農田,或者回家煮飯,有附近玩耍的小孩子,捲起褲腳在水渠里游泳嬉鬧。
還有農婦將家裏的臟污垃圾往水裏傾倒,順便洗刷恭桶。更有甚者,就在水渠邊的草叢裏便溺,引得蠅蟲亂飛。
整條水渠都瀰漫著一股臭氣,越是往下游,水越見渾濁,越是臭氣熏天,勉強靠着下雨和水渠的流動自凈能力稀釋這些穢物。
可它下游的村子又是如何的景象,穆棱突然覺得胃裏有些不舒服。
村裏有水井,平時村民多飲用井水,但柴火有限,尤其在冬天,除了富戶大戶可以燒熱水喝茶,大部分普通村民都是喝冷水。
而井水與水渠地下水相滲透,喝起來也帶着一股淡淡的澀味。
常年在這裏生活的人,這樣的水早已習慣了,可他們這些外人,有學子喝了一口,沒多久腹中便傳來一陣絞痛。
穆棱自幼同樣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本來也沒覺得哪裏不對勁,畢竟縣城裏也沒有多乾淨,公用的茅房一個鎮子也未必能找到一個,街角樹叢間隨處方便的,大有人在。
只有較大的城市,才會有專門收集穢物的“糞工”,每日清早挨家挨戶上門。
如今他以一種管理者的視角,重新看待這樣的生活,突然湧起一陣強烈的不適感,這些村民,完全可以生活得更好。
突然一大群陌生人湧進村子,立刻引來了當地村民的警惕。
當他們見到吳縣令時,這種警惕非但沒有放鬆,反而越發戒備起來,甚至還有農人悄悄抓了鋤頭在手上。
他們有的好奇,有的冷漠,有的害怕地遠遠躲了開去,彷彿生怕是縣衙來抓壯丁的。
穆棱身為這一組學子的帶頭人,首先想聚攏而來的村民抱拳施了一禮。
他頭上戴着方巾,斯斯文文的模樣,看着不像那些凶神惡煞的胥吏。
“諸位鄉親父老,我等乃京城皇家技術學院的學子,按學院要求,同縣衙一道,來附近的村子修築旱廁……”
他將此行目的略說了一遍,周圍越來越多鄉親過來看熱鬧,聽到修旱廁,大家先是一愣,繼而齊聲鬨笑:“皇帝老兒管天管地,沒聽說還管人屎尿屁的!哈哈哈!”
“旱廁是嘛玩意兒?是茅房嗎?”
“田裏河裏那麼多地方,老子想在哪裏方便就在哪裏方便,管得着嗎?”
“那些腌臢物倒在河裏就是,反正也會被水沖走的。”
“費那個勁幹嘛?事真多!”
“不會又是什麼收稅的名目吧?”
村民們七嘴八舌的笑聲傳得老遠,穆棱倒還好,他身後幾個年紀小的學子,不由尷尬地羞紅了臉。
手裏拿着鋤頭的村民似乎是這裏的保甲,上下打量他半晌,問:“你是官兒嗎?”
穆棱一愣,搖搖頭:“我不是,我是秀才,我們都是皇家技術學院的學生。”
保甲一聽是秀才,詫異地多看他兩眼,又問:“不會是來催糧稅的吧?還沒到秋收呢。”
穆棱無奈:“不是。”
他清了清嗓子,揚聲道:“諸位鄉親,我們不是來與大家作對的,請放心,我們只是來幫助大家修築旱廁,以後到指定地點如廁,方便收集糞肥,還有田地的施肥和灌溉……”
他耐着性子說了半天,吳縣令在一旁冷眼旁觀,臉上仍是笑眯眯的樣子,心裏卻不屑極了,連帶着後面幾個衙役,都在低着頭捂嘴笑。
上百年來,這裏的村莊都過着一成不變的生活,種田,交租,吃飯,成親生娃,接着種地,交租。
竟然有個秀才帶着一群學生,跑到這裏來修茅廁,簡直聞所未聞。
京城裏的皇帝和那些大官兒們,也不知是腦子進了多少水,才想出這麼個愚蠢的政令。
穆棱繼續解釋:“我們學院是專門學習農事的,附近的涇河皇莊,現在用的肥料都已經替換成磷肥了,肥力比普通的糞肥還要強上很多,莊稼能長得更結實更快,大家平時務農,也該明白灌溉和肥料的重要吧?”
村民們面面相覷,涇河皇莊他們當然知道,前幾個月還拖走了一群作威作福的管事太監遊街呢。
只是一群看着就五穀不分,金樽肉貴的讀書人,哪裏會知道他們莊稼地里的事兒?
見大傢伙兒半信半疑,穆棱趕緊叫人把一架改進版耬車推過來,這架耬車是直接從附近的涇河皇莊借用來的。
幾個學生將改良耬車的用法給村民示範了一遍,這下倒是引起不少農人的興趣。大家都是在田裏伺候莊稼的,是不是好用,一眼就能看出來。
拿着鋤頭的保甲只關心一個問題:“這耬車,是給我們的,還是要錢的?”
學子尷尬地相互看了看,穆棱道:“可以先貸,等到秋收有了收成,再還錢就是。”
這話一出,村民們立馬警惕地退後了好幾步,連連搖頭,表示他們不要。
穆棱等人皆是不明所以,唯獨吳縣令搖搖頭,悄聲道:“你們知道春種貸嗎?前些年官府要求下面的村子必須借貸春苗和農具,還有耕牛,不管願意不願意,到了交稅的時節,統一按照借貸的錢算,還有利息。”
“名為借貸,實為變着法增稅呢。”
穆棱轉念一想就懂了,前些年戰事連年,朝廷沒錢供養軍隊,必然要向民間索要,大戶又多與官服胥吏勾結,將本該他們負擔的糧稅,變着花樣轉嫁給底下的農民。
也難怪大家對官服衙門畏懼如虎,甚至把他們當成洪水猛獸,完全不肯配合。
在圍觀看熱鬧的人群中,一個穿着墨綠綢衫的中年男子站在外圍,冷笑着看着那群說話說得口乾舌燥的年輕學子。
“哼,剛弄走一群油鹽不進的稅吏,又來一堆學生,這日子還讓不讓人過了?”
他身邊一個老僕,點頭哈腰道:“吳老爺,那些來清丈田地的稅吏,老奴帶着銀子去打點過了,可是他們竟然沒有收,無論如何都要挨家挨戶地丈量土地。”
“說是上面查問的很嚴,而且他們走了,還會再來一批人進行核驗,如何對比田畝數出入太大,他們得吃不了兜着走。”
“您看這……我們那可是足足三千畝良田啊,要是就這麼給他們報上去,別說明天要交多少銀兩,光是今年要追繳補交的,都是一筆大數目。”
吳老爺手裏轉着兩顆核桃,臉色陰沉:“這事不能就這麼任由衙門胡來,吳縣令怎麼說?”
老僕道:“吳縣令說他也沒法子,據說這事是京城裏的大人物主持操辦的,要求異常嚴格,不是平時的小打小鬧。”
“不過,看這情形,不止是我們吳家,還有隔壁村的鄭家,鎮上的何家,都受不了了。”
“這幾天,他們的書信來了好幾封,就是商量怎麼對付這件事。”
吳老爺冷冷道:“京城的大人物?那又怎樣?自古皇權不下縣,便是皇帝老兒,也管不到咱們吳家村!”
“實在不行,先提一下租子。”
老僕臉色有些發白,道:“可是吳老爺,地租已經是三成五了,再高,恐怕下面的佃農不幹了……”
吳老爺瞥他一眼:“不幹又怎樣?吃西北風去?他們不幹,多得是人干。”
他冷眼看着人群中央的穆棱等人,對身邊一個瘦削的年輕人道:“謝知,知道該怎麼做嗎?”
謝知是吳家的上門女婿,也讀過書,可惜連秀才都不曾考中,只好一心一意當他的倒插門女婿。
“放心吧岳丈,小婿省的。”
謝知來到人群間,他雖沒有功名在身,在吳家村卻是個有名的文化人,村民們的目光一下便集中在他身上。
謝知滿臉嚴肅地道:“鄉親們,大家還記得過去的春種貸嗎?這些什麼旱廁,耬車,不過是變着法的另外一種苛捐雜稅罷了,大家千萬不要上當!”
“今天說不要你一文錢,說不定明天就要以各種借口開始收錢了!”
“還說什麼要指定去哪裏如廁?簡直的滑天下之大稽!歷朝歷代,從未聽說如廁還要管的!萬一大家不去,下一步,豈不是要罰款?”
“再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收取‘如廁費’了?”
“還有那個耬車,看着是新鮮,但是大家這麼多年不也靠着自己下地翻地播種嗎?用了未見得有什麼好處,說不準官府為了政績,還要強買強賣!”
“各種,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
謝知的一番話,完全說到了村民的心坎上,這些農民一輩子黃土背朝天,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官府變着法從他們身上壓榨血汗錢。
多年來被欺壓的憤怒衝上頭,村民們的態度一下子就惡劣起來,吵嚷着叫穆棱他們離開吳家村。
看着村民群情激奮的樣子,穆棱也沒了法子,一群學子面面相覷,臉上皆是一派愁雲慘霧。
第一天出師,不得不以失敗告終。
眾人灰頭土臉回到涇河鎮的縣衙,聚在一起商量該怎麼辦。
頭戴綠色方巾的方宏,已經隱隱打起了退堂鼓:“穆棱,我覺得這事咱們做不了。”
“我們只不過是群沒身份地位的窮學生,既不是官差,也沒功名,那些村民不願意,難道我們還能強迫他們嗎?”
大家紛紛點頭:“就是,這些村民一點見識都沒有,明明是好東西,還生怕我們害了他們一樣。”
“活該他們窮苦受累!”
一個學子期期艾艾道:“要不我們一起回去,如果大家都完不成任務,學院總不會所有人都處罰吧?”
唯獨穆棱緊皺着眉頭,越聽越氣悶,他霍然站起身:“方宏,你說說,你為什麼進入皇家技術學院?”
方宏一愣,訕訕道:“還不是因為不是讀聖賢書那塊料,而且我喜歡做木工活……”
穆棱冷笑:“那你以後打算一輩子做個木匠?白白浪費家中二十年供養你的糧食?你能賺回來去奉養父母嗎?你能受得了木匠那種苦哈哈的日子?”
方宏臉上發燙,發火道:“我就是不想只當個木匠,才去學院讀書的!你說這些做什麼?”
穆棱灼熱的目光掃過在座的二十個學子,大聲道:“你們難道想一輩子都出不了頭嗎?考不上科舉,家裏又沒幾個錢,將來給人當師爺,賬房都不一定有人要。”
“還是去給富有的商人做倒插門女婿?或者乾脆回鄉種田?”
穆棱激動道:“現在明明就有一個青雲直上的機會擺在我們面前!做好了,說不定就能入陛下的眼,你們難道不知道,陛下器重的幾個天子近臣,都不是科舉出身,而是江湖上草莽嗎?”
“飛黃騰達的機會就在眼前,區區一點困難,就把你們嚇退,活該成不了大事,一輩子被國子監那幫腐儒瞧不起!”
“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陛下不用國子監那些讀書人?”
“就因為他們自命清高,絕對不會下地干臟活累活的,更不會千里迢迢跑到這鄉野里做這些‘低賤’的工作。”
“我不甘心將來一貧如洗的回鄉,既然科舉做官這條路走不通,現在再苦再累,我都會堅持下去!將來叫那些嘲笑過咱們的人,刮目相看!”
方宏張了張嘴,猶豫道:“你說的,我們不是不懂,可那些村民他們不信任我們,不聽我們的啊。”
穆棱道:“誰會相信一個陌生人呢?他們不聽我們的,我們就自己干,只要讓村民見到了好處,他們自然會知道該如何選擇。”
※※※
第二天一大早,本以為已經被趕走的學子們,竟然又回到了吳家村村口。
這次他們手裏不再兩手空空,而是從縣衙借來了許多趁手的工具,還隨身帶了一些乾糧。
村民對他們依然面色不善,但礙於領頭的穆棱好歹是個秀才,他們也不敢拿這些學子如何,只在一旁冷眼瞧着,既不配合,也不上前搭話。
連着三天,穆棱帶這群學生走訪了吳家村的每個角落,時不時與村民拉拉家常,套套近乎。
最後粗略的畫了一張簡單的地形圖,在水渠附近一處空地,圈定了旱廁修築的地方。
二十個年輕學生,有的拿鋤頭除雜草,有的在挖土,有的在砍木頭,頂着**的太陽,足足幹了好幾天的活,以土坯、石頭、紅泥巴和木頭為建築材料,真叫他們搭建了一座簡易的旱廁。
旱道做成了斜坡,直通外面一個深深的大坑,坑裏用密密的石磚封閉,作為漚肥池,外面修了一個木質的蓋板,又將附近的花圃移植過來掩蓋氣味。
光這些還不夠,學子們又分頭分工,一部分人跑到鎮上,找磚窯瓦房製作了簡單的抽水裝置,裝在旱廁里。
一頭栓了一塊大石頭,另外一頭吊了一個舀水的大竹筒,沉入外側的水渠中。
使用的時候,只要把石頭那根繩往下拉,槓桿能輕鬆提起裝滿了水的竹筒,將水渠的髒水傾倒入茅坑沖水,從另一側出口堆滿到底細沙和小石子,簡單過濾後排出,廢水循環利用。
方宏手裏一把鎚子,在門柱上敲敲打打,一邊問穆棱:“你說這個‘槓桿’,到底是為什麼能節省力氣呢?”
穆棱擦一把汗道:“其實我也似懂非懂,反正書上那麼寫,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老師說了,咱們學院讀書,以‘學以致用’為目的,會用就成,你如果好奇,將來回了學院,再仔細研究就是。”
當旱廁正式完工時,一行人已經足足在吳家村呆了十天。
這些天,不斷有村民過來看熱鬧,從一開始的冷漠以待,現在還偶爾能與學生們說上幾句話。
一個中年老農蹲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們忙忙碌碌:“這真的是茅房嗎?怎麼比我家柴房還乾淨似的。”
正午的太陽曬得人全身發汗,穆棱隨手扇了扇涼風,笑道:“老伯,要來試試嗎?很好用的,乾淨,方便漚肥,還不污染水源和井水。”
老農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就是太乾淨了,誰好意思來這上茅房?”
這話一出口,周圍的村民們都鬨笑起來。
穆棱等學子們尷尬地彼此看了看,好不容易修好了旱廁,結果沒人用,這可怎麼辦?
穆棱抓耳搔腮地思索良久,突然一拍腦袋:“你們身上帶錢了嗎?”
眾人一合計,身上搜出來幾十個銅板,和一點碎銀子。
穆棱全部換成銅板,開始在村裡吆喝:“一桶糞桶倒入漚肥池,獎勵銅板一個!每天一戶最高獎勵兩個銅板!獎勵持續三天!”
什麼?倒恭桶居然有錢賺?吳家村的村民們都驚動了。
起初是一個身材壯碩的婦女,正要往水渠里倒恭桶,被學子攔住,拉着她往旱廁旁邊的漚肥池倒,當場給了她一個銅板。
這下村民們轟動了,連夜提着恭桶,甚至有人推着糞車過來,排隊倒糞。
穆棱挨個給銅板,一連整整三天,當場兌現,一戶最多兩個,也絕不多給。
三天過後,那個巨大的漚肥池已經填滿了一層池底,旁邊的旱廁也開始漸漸有村民使用。
村民們好奇地對裏面的抽水裝置指指點點,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想過,居然可以用這種法子來清理污穢,實在神奇。
這些日子以來,吳家村整個村子都在議論這件事,一潭子死水被砸了一塊大石,一下子活泛起來。
不僅是吳家村,去鎮上趕集的村民也回來說,附近還有好幾個村子,都有學子在做類似的事情,聽說還是皇莊裏先用上的法子。
大家一聽跟皇莊有關,又開始嘖嘖稱奇,在這些底層農民心中,皇莊大抵跟皇宮也沒什麼區別,一定有大大的宮舍,無數美味佳肴,還有成群的僕從,成堆的金山。
既然是皇莊率先使用的,那豈不是意味着,他們享受了跟皇帝一樣的待遇嗎?
有好事的村民,這下可樂開花。
眼看着旱廁和漚肥的事漸漸步入正軌,穆棱偷偷鬆了口氣。
與村民建立了初步聯繫,接下來指導村民漚磷肥的事,也順利許多。
已經有不少村民把家中的廚餘穢物也送到漚肥池一起發酵,再每天推着小車,從池子裏收集肥料,去田間施肥,這種事農人們做慣了,也不費力氣。
穆棱每天晚上回到縣衙,都會把當日遇到的問題和情況簡單的記錄下來,偶爾附上一些自己的思考和建議,洋洋洒洒,竟寫了上千字的“農村改造諫言上書”。
日子一天天過去,學院學子們依然呆在村裡沒有離開,今天幫着村民改進了井水汲水的器械,明日又敲敲打打,在水渠邊製作能自動灌溉的水車。
村民的戒心一天天放下,早晨見到學子,甚至還會笑着打聲招呼。
農婦們去水渠邊洗衣,一邊洗一邊打趣哪個年輕學子模樣俊俏,尚未婚娶。
“唉,你們有沒有發現,這附近好像沒那麼臭了?”
另一個村婦笑道:“還別說,前兩天下了一場雨,現在水渠的水都清了不少哩……”
身着墨綠綢衫的吳老爺和他的女婿謝知正好從一旁經過,相看一眼,皆皺緊眉頭。
謝知有些焦急:“聽說上面要派催繳隱田糧稅的稅吏來了,這下怎麼辦?咱們一戶就查出了三千畝……”
吳老爺臉色陰沉:“別急,那些名下寄了上萬畝的官老爺們,比咱們更急。”
“這麼多的田,這麼多的糧食和銀兩,是不是想要我們的命!”
他眯着眼望着遠處幹活熱火朝天的學院學子們,恨聲道:“他們都是跟官府一夥的,不能讓這些農戶聽這些人的話,跟咱們作對!”
……
第三天,正當穆棱將一封新的諫言書擬好,準備傳信回京城時,方宏一臉氣喘吁吁地跑進來,拉着他就要往外走。
“穆棱,你快跟我去看看!出大事了!”
穆棱一愣:“怎麼回事?”
“我們好不容易建起來的旱廁,還有漚肥池,教人半夜裏給推倒了!還有我們帶來教村民使用的耬車,也被砸壞了!”
穆棱眼前一黑,腦海一片空白:“什麼?!”
※※※
京城,皇宮,紫極大殿。
今日早朝,殿中氣氛似乎比往日更加安靜,官員們在沉默間彼此不斷交換着眼神,彷彿在醞釀著某種無形的情緒。
蕭青冥高高坐在龍椅中,手裏翻閱着一本署名為穆棱的關於農村穢物管理、與農業基礎設施改造的諫言上書。
裏面詳細地寫到了農村基層的基本情況,哪裏可以改進之處,以及詳細的步驟,內容詳實,條理清晰,充滿建設性。
蕭青冥忍不住感慨,真是自古人才出自民間啊。
他思索間,忽聽戶部一位侍郎上奏:“啟稟陛下,有人彈劾皇家技術學院學子,在京州涇河鎮附近的農莊,強行逼迫村民借貸購買耬車等農具。”
蕭青冥緩緩抬頭,雙眼微微眯起。
緊跟着,另外一位御史又出列:“陛下,有人彈劾皇家技術學院學子以推廣旱廁為借口,藉機向村民勒索錢財,凡是在旱廁以外的地方如廁者,皆罰款。”
“陛下,有人彈劾涇河鎮附近清丈田畝的稅吏,故意用缺額的短仗丈量土地,以求多報,還有人強行攤派田畝數額,催逼百姓交稅。”
蕭青冥始終不發一言。
戶部尚書錢雲生出列,深吸一口氣道:“陛下,喻攝政住持田畝清丈一事,雖為國庫增加歲入,但執行的官吏手段粗劣不堪,百姓苦不堪言,彈劾的奏摺如雪花上報,幾乎能把戶部的衙門壓垮!”
“如今,善政已成亂政,請陛下儘早撥亂反正,暫停亂政,從長計議!”
幾人話里話外,亂政矛頭直指喻行舟。
一時間,所有朝臣的目光皆盡望向龍椅上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