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散如煙06
第二天，有物流送了一車水果箱寄存門衛，老汪在那跟人掰扯：“師傅，您看咱們一起，把這些給人家送上去行不行？”
送貨師傅十分高冷：“我要來不及了，你讓她自己下來拿嘛，我們沒有保證送貨上門的。”
老汪不爽嘀咕：“你是不是新來的啊！”
送貨師傅：“是啊，怎麼滴！”
老汪：“你這是推脫責任！你把客服電話給我，我倒要問問是不是送貨上門！”
這個老汪是很有底氣的，囡囡辦事牢靠，絕對不會選沒有送貨上門的店家。
送貨師傅一下紅了臉：“你怎麼說話呢！”
老汪腰板挺直，正要再接再厲，橫插過來一條長臂，攔住了老汪，程霆說：“算了，就放這吧，以後來了也都放這，找人簽收。”
等人走了，程霆看了看收件人的名字，遞給老汪，問：“她一直這樣？”
老汪：“你不要管這麼多。”
程霆彎着腰，一箱一箱把東西扛推車上，想起301的小姑娘那天說的話——
我覺得外婆會想再看一看這個世界，所以我才活着。
而程霆手裏這箱水果的收件人，正是馬明娟女士。
“我給馬女士送上去。”他淡淡道。
三樓不算高，但東西很沉。
門留着縫，露出來一對眼珠子，似乎在等他。見到他，呼啦一下敞開門，幫忙取走最頂上的兩箱，光腳噠噠往裏跑。程霆脫了鞋跟在後面，聽她靈活小跑的動靜，笑了一下。
他把東西放下，直了直腰，一回頭，就看見她站在窗邊，陽光投下她的影子。
她說謝謝，表情真誠。
程霆忽然感覺到了一種不真實。
面前的人不叫林葵，她只是馬明娟的影子。
他靠近，想看的更清楚。
看見她泛着毛邊的臉頰，絨絨的，像個小孩。
看見她今天穿了一條背帶蕾絲圍裙，頭髮用一條三角巾嚴嚴實實捂住，這樣一來，臉部線條就圓潤得像個蘋果，下巴頜有些厚，能擠出一蓬小肉。
看見她隨手放在桌上的望遠鏡，很早的舶來物，嵌了大顆寶石，寶石不閃，泛着時光的陳舊。
看見中島台上多了個筆記本電腦，小夜燈靜靜靠在旁邊。
突然，一袋曲奇擋在眼前。
比門口推車上的那種更大，黃燦燦的，鼻尖已經聞到香味。
他一點沒客氣，伸手拿，林葵躲了一下，磕磕巴巴：“小，小胖子什麼的，你收回！”
男人笑了，真是年輕，笑起來眼角一點紋路都沒有。
他攤開手，什麼都不說，不保證，女孩乖乖把小餅乾放上去
“謝禮。”她指了指小夜燈。
程霆坐在那，捧着黃油曲奇一口就是兩個，指尖搓搓，滿意地點點頭。下一口他只咬了一半，仔仔細細看內里的夾心，他嘗到了奶油葡萄醬的味道。
女孩捧着小燈問他哪裏買的。
“自己做的。”程霆說的很隨意。
隨意到林葵以為聽錯了。
她虛心求教：“這個，為什麼倒過來就關燈了？下次倒過來又開燈了？是沙漏嗎？”
“沙什麼漏，是水銀開關。”
“水銀開關也是你做的？”
“那玩意直接買就行。”
“那這個燈罩呢？”
“3D打印。”程霆咬着一塊餅乾起來找水喝，留下一臉迷茫的小姑娘。
一會兒后他說：“你那個刮刀修不好。”
林葵就很意外：“你還想修刮刀？”
“恩。”他應的理所當然。
“不要緊的。”她趕緊擺擺手，“那個很舊了，也該換了。”
“下次賠你一個。”程霆淡淡道，目光停在電腦上。
她站在那兒挺害羞，支支吾吾：“我，我就看看。”
他撇開眼，不想去看這些掩耳盜鈴的文章，相關的話術他已經聽了太多太多——
我國已經突破……完成……產量突破……全世界資源共享，互利共贏……
事實上呢？
就程霆所知，國內整個汽車行業已經缺芯到無法生產的地步。車企高管們蹲在晶圓廠門口搶產能；晶圓廠廠長也蹲在設備商門口催設備。
這一行不管上游下游，全都盯着一個名叫Veldhoven的衛星城。
在那裏，有光刻機。
“你要想看，去專業論壇，多的是開帖罵我的。”程霆無所謂地敲了一串網址，回車。
林葵聽了很不舒服：“他們怎麼可以隨便罵你。”
程霆表現的很淡然。
林葵把電腦啪地關上：“你也不要看！”
在她挨過來時，他聞見她身上很重的甜餅乾味，當她要離開時，他拉住了她的一點點衣領，幾乎可以算提溜着，表情一斂——
“聽說你以前被欺負哭了？”
女孩躲着他的眼睛。
他這才注意到她的睫毛很長，扇子一樣，一個笨拙的眼鏡遮住了她的好看。
她不說話，他不鬆手。
罕見的，心裏很悶，為她遭受過的那些。
他試圖確定：“他們打你了？”
林葵動了動，很輕地搖搖頭。
程霆不語，鬆開她。
她忙躲到安全的水池邊，怯怯回頭看他，看見他又坐在她最喜歡的位置，長手長腳，一大包餅乾快吃完了。
“程霆。”她試着叫他名字。
“恩？”
“不喜歡就不要勉強，外婆說的。”
程霆回頭看了看老太太，老人家有大智慧，她就是這麼教導小小孫女，為她博了一條生路。
他隨手拿起林葵的軟頭毛筆，在水果箱上寫字，沒她寫的好看，乾脆作罷。
女孩扯了扯身上的圍裙，因為這個動作，勒出了些許起伏，渾圓又柔軟，她的聲音也軟：“或許，你可以去上學。”
總覺得他還那麼年輕，在這裏蹉跎可惜了。
學校是林葵憧憬的，也是她害怕的。
混在男人與男孩之間的那個人，因為室內太熱脫了外套，坐沒坐相，黑色T恤因為駝背而繃緊，拉出一條明顯的背脊，從肩膀開始往下收，到腰窄窄一把，他好看的手指轉着筆花，陽光落在指甲蓋上，成為一點光束，時間彷彿都變慢了。
林葵聽他說：“老子博士，還學什麼？”
她緩緩張大嘴巴。
“你這麼驚訝讓人感到冒犯哦，嘴巴閉上，蒼蠅要飛進去了。”
“不，不要亂講，我這裏很乾凈的！”
他淡淡嗯了聲，表示贊同，手指玩着大理石桌面，很光滑，紋路很漂亮，
“你真的是博、博士？”
“我們這行工廠擰螺絲的EE都是碩士，我這個崗位你不是個博士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程霆往後翹了翹板凳，單手撐在耳下，看着林葵。
看她掰着手指算數，然後問他：“你很小就上學了？”
“恩。”
“哪個大學？”
“最好的那個。”
小姑娘的嘴巴又變成圓圓的O。
“你很厲害嗎？”
“還行。”
“那就是很厲害了。”
程霆笑了，沒否認。
林葵看着他，忽然很輕地問：“你現在，就想待在這裏，對嗎？”
“恩。”
“我知道了。”
·
這是一場很平淡的交談，但林葵記了很久很久。
程霆走後，她打開電腦刷完了那個論壇的前十頁，知道了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有人質疑他的人品，有人後悔曾經的仰慕，他跌下神壇，眾人唾棄。
可這十頁的帖子裏，誰又真的知道真相呢？
她看到了老周出殯的照片，看到了老周家屬扇他的那一巴掌。
那天，他們第一次見面，她聞見過他身上紙燭焚燒的味道。
他其實可以不去的，不去就不會挨打了。
小姑娘從窗口冒頭往上看，看見四樓緊閉的窗戶，幽幽嘆了口氣。
老樹調皮，落下一塊冰凌，凍得小囡直打哆嗦，小囡囡伸手摸摸樹杈，望着灰暗暗的天，知道又要下雪了。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長，似乎永遠都等不到春暖花開。
平安夜那天，整個小區異常浮動，各個平台的外賣小哥舉着健康碼進進出出，要送東西給馬明娟女士。
他們臉上的笑容明顯很不一樣。
門衛也堆了一堆收件人是馬女士的水果箱，這次的數量更是驚人。
程霆扭頭問非要跟來的一幫物業老頭老太太：“她是要幹嘛？這麼多吃的完嗎？”
老汪：“你不懂。”
說著一幫人自動自發扛箱子，胳膊不疼了，腰也靈了。
程霆在這混亂間接了個電話，來電顯示很有意思，是從瘋人院打來的，對方笑着：“阿道，生快！”
程霆耐着性子嗯了聲。
瘋人院：“出來慶祝？”
程霆：“沒空。”
瘋人院：“那我去找你？”
程霆：“婉拒，掛了。”
再不掛老頭老太太都快把他活搶光了。
平時也沒見他們這麼積極。
“你們想幹嘛？”他問老汪。
老汪神神秘秘刷開一個微信小程序，給他看一個已經售空的圖片，說：“儂看看，這個糖果好不好看？”
程霆莫名其妙看了眼，棒棒糖上面嵌着小帽子小雪人什麼的，都不知道是怎麼做的，怪精緻的。
老汪：“售空，但不要緊，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地方有。”
老汪從兜兜里掏出跟圖片上一模一樣的棒棒糖，笑得很智障：“我每年都要給我家乖囡搶的，哦喲，她說帶到學校有面子，要送給喜歡的學生會長。”
程霆：“……”
老汪扛起水果箱：“你不要擋路，我還要上去一趟。”
程霆：“你不是有了？”
老汪：“我囡有兩個心上人，做人要公平嘛。”
程霆：“她是去上學！”
老汪：“話不能這樣講，做人目光要放遠，現在談談戀愛畢業就能結婚嘞！大家都是本地人，我放心的。”
程霆：“你們今天搶了我的活，就為了名正言順拿人家棒棒糖？”
老汪：“嗯啊！”
程霆不說話，仗着手裏沒東西走的很快，最後幾乎小跑，等跑上樓一看，好么，那一車糖，沒了，最後一個被保潔阿姨拿走，保潔阿姨殷勤地把小推車擦得鋥亮。
程霆叉着腰，很無語，在老汪萬般可惜中直接上前敲門，老汪攔不住，趕緊帶着閑雜人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