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散如煙04
第二天,程霆站在物業辦公室門口,曬着難得的太陽,吃301小推車裏的黃油餅乾。
老汪經過,咦了聲。
程霆:“怎麼,我干這麼多活還不能拿她一塊小餅乾?”
老汪笑了:“好吃就說好吃,沒什麼可丟人的。”
程霆:“……”
老汪:“甜伐?”
他搓了搓指尖的餅乾屑。
舌尖味蕾全是香甜,記得小時候家裏的餅乾盒裏也有這樣的味道,只是那時沒覺得有這麼好吃。
遠處走來一撥人,黃的藍的綠的都齊全,安全帽上什麼動物耳朵都有,手裏拿着小餅乾,並且還不止一包。
過來跟老汪套交情,笑着遞煙:“汪總,天天進進出出的,就不要查健康碼了嘛。”
老汪最近在戒煙,意志不堅定,正要伸手,有人涼涼地:“打電話跟你老婆說你藏煙了啊。”
老汪瞪人:“你不要瞎說。”
程霆眼神犀利:“還是不是男人?”
一旦上升到這種高度,任何男人都不會認輸。
老汪作勢把遞過來的煙輕輕推開,虎着臉教育小年輕:“我們是有制度的!你們這樣是要犯錯誤的!下次不要提了!”
幾個小哥嘻嘻哈哈走了。
老汪瞅着程霆:“你吃火藥了?”
程霆冷着臉:“都是給301送貨的?有幾個我沒見過。”
“是的呀,你才來幾天,沒見過就沒見過嘍!”
程霆盯着那幾個人手裏的東西:“打劫呢這是。”
“囡囡的一點心意嘛,現在沒電梯快遞小哥都不願意上樓的,不然你要她怎麼辦。”
老汪等着程霆接話,原本以為他會好奇301的事,但人家壓根不關心。
老汪不滿意:“小葵以為你在樓上租房,上次還拜託我幫你跟房東壓壓價,擔心你一個小年輕壓力大,你能不能有點人情味?”
程霆哦了聲:“費心了。”
老汪:“……你以後伐要吃人家小餅乾!”
程霆這才笑了一下。
老汪突然嘆了口氣:“小葵小時候很愛笑嘞,生下來九斤多,是遠近有名的福氣寶寶,我還抱過的。”
程霆慢悠悠把最後一塊放嘴裏。
老汪就有點不樂意:“你不要笑她胖。”
程霆也不樂意:“我說話了么我?”
老汪兀自回憶:“長大瘦嘞,亭亭玉立的,小囡脾氣好,放學好多男同學送她回家。我們和她外婆一個廠的,外婆以前是千金大小姐嘞,可惜成分不好,一個人帶她吃盡了苦頭。”
“馬阿姨人很好的,再難每年春節攤蛋餃都要送給我們一份。後來下崗了嘛,日子差點過不下去,幸好,地皮徵用。儂曉得伐,那時候住浦東要被瞧不起,喊阿拉鄉下人,小陸家嘴那一帶全是爛房子,地皮便宜的要死,哦喲,哪能想一朝變天了。”
程霆玩笑道:“眼拙,老汪你可以啊,分了幾套?”
老汪緊了緊領帶:“家底還是可以的。”
他指了指三樓:“馬阿姨也分了兩套,喏,門對門。這樣也好,小葵平時也能自在點。”
老汪抬頭看看身邊小年輕:“搞不懂你們年輕人為啥買這裏,幾十年的老房子,沒電梯沒花園,學區嘛,也沒有很好。”
“我喜歡那棵樹。”程霆目光放遠,三樓的窗關得死死的。
“小葵也喜歡。”老汪就有點驕傲,“你現在看不出來,她小時候能爬那麼高,坐在上面吃蝴蝶酥一點不害怕。”
程霆很給面子地:“喲。”
老汪安靜了一會兒,程霆以為他說完了,抬腳要走,忽然聽他喃喃——
“你說那些人為什麼欺負我們小葵啊?”
其實老汪不指望程霆能說出什麼高見。
“我們這樣的粗人,不敢打擾她,有時候想想就氣,那麼好的孩子現在成了這樣。最嚴重的時候你是不曉得,天天在家哭。也沒地方找人說理去,壞人都長命。”
程霆看着腳尖,捉摸不透神情。
“後來呢?”
“後來馬阿姨就不讓她上學了,要我說不學也罷,她就做她喜歡的好嘞。去學校接她那天,哦喲,加長大轎車,私人司機。馬阿姨派頭大,震得那幫人尿褲子!”
程霆想起了門口被惡意損壞的小推車。
想起她似乎習慣了這樣的惡作劇、有一點點難過的樣子。
那是個很特殊的女孩,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那個表達謝意的推車幾乎是她與外界唯一的聯繫。
她遭遇了很不好的事,卻依舊願意用最大的善意對待別人。
程霆往嘴裏塞了兩顆苦澀澀的咖啡糖,他還是嘗不出味道,吃什麼都像在吃橡皮泥,唯獨301的蛋糕和小餅乾。
他仰頭望着樹,目光默默有了些偏移,幽幽盯着樹枝旁邊的窗戶。
那天……肯定把她氣哭了。
活着確實沒意思,但死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有些人選擇逃避,有些人厭惡這樣的逃避。
男人抿了抿唇角,帶了點莫名其妙的倔強,心想我也沒說錯什麼,不過是厚臉皮蹭了你一塊蛋糕。
·
深夜,401的燈還亮着。
靠窗有一排長桌,上面看似雜亂無序地塞滿了很多配件,有人伏在桌前,專註地做着什麼東西,不用抬頭就能伸手摸到自己想要的工具。
頭髮垂在鼻尖,他輕輕吹了口氣,發尾在燈下揚了揚,又重新落回去。
這件事對他來說應該沒有難度,他表情很從容,又因為某些原因,多了很多耐心和細緻。
3D打印機一點一點打出模型,修長的手指進行最後組裝,桌角靜靜立着一個粉色保溫杯,與周遭單調的深色格格不入。
成品進行測試,意料之中的毫無瑕疵,男人直起背,鼻息輕輕一噴,帶着點小菜一碟的得意。
最後,他關燈,但房間依然亮着,光源來自於他手裏的那個小玩意,很簡潔的圓·柱·體,無線充電,旋轉無極調光,倒立自動開關。
第二天,這盞小夜燈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了301門口推車上。
林葵打開門,看着發光的小玩意,不高興地關上門。
一會兒后,再開門,捧着小燈擺弄幾下,把燈滅了,放回原位,咔噠關門。
程霆掃樓,特地過來溜達一圈,見那盞燈孤零零沒被收留,也不着急,把燈摁亮。
第二天,再過來看一眼,小東西還是被人熄滅留在門口。
他抱臂盯着牆角,又望了望門,沒再折騰,扭頭走了。
其實,從頭到尾,門后都趴着一隻大壁虎。
穿到破洞都不願意扔的衣角被緊緊揪住,花生豆似的腳趾頭摳着地板,小姑娘連呼吸都快沒有了,猜不到程霆接下來會做什麼。見他走了,小馬似的奔到窗邊,撅屁股趴在窗欞上,只冒出一點點腦門,用外婆的古董望遠鏡觀察敵情,不高興他背着她的小水杯。
程霆單手推着自行車,莫名覺得後腦勺麻麻的,回頭望了眼。
三樓沒人。
他把目光收回來,跟老汪抱怨三樓的小姑娘:“脾氣很大。”
老汪就不樂意聽了,張口要講大道理,小年輕也不樂意聽,跨上單車快快離開。
三樓,
冒出一顆毛腦袋,圓圓的眼睛盯着車屁股,那輛車看起來像鳳凰牌的,框架很大。
她轉頭跟外婆嘟噥:“不知道哪裏搞來的老古董,我腿那麼短坐上去根本踩不到地板。”
說完氣氣地哼了聲:“我才不要坐他的車。”
·
冬日的太陽一收,那股子陰冷就直鑽人褲腳,熱鬧的小區一下子空蕩蕩的,有人從門口搖搖晃晃走進來,膽量驚人地穿着薄絲襪和筒裙,嘴裏呢喃着什麼,好不容易碰見個正要下班的物業新人,揪住不放,鬧着要找程霆。
老汪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他就不愛招小年輕。
小年輕最會闖禍。
物業新人像是要驗證汪經理的理論,沒頭沒腦指了指301,說剛才還看到他在那。
這事過去十分鐘,此人一個激靈,想起老汪的入職警告:“沒事你不要去三樓,有什麼事先跟我說。”
而此時,來者已經抵達三樓,哐哐拍門,喊着程霆的名字。
林葵緊張地握着她的刮刀,從貓眼看到一個很精緻的女生,醉醺醺地要找電工小弟。
她不敢開門,臉頰被門板震得很疼,手裏的刮刀被拗彎了。
“我是小慧啊……”門口的女生開始哭,哭也哭得漂亮,哭了一會兒開始發狠,“王八蛋你給我出來!”
林葵咔擦一聲,拗斷了刮刀。
她從門后跑開,地上留下兩枚小巧的腳印,熱氣散去,很快就沒了形狀。
另一邊,老汪得到消息,一邊疾走一邊罵,恨不得把小赤佬腦殼打開看看裏面是不是裝了漿糊。倒霉蛋邊賠不是邊跟着疾走,巴巴問領導怎麼辦。
老汪嗓門很大:“給我把人拖走!”
而等他們上了三樓,情況比想像的更為棘手。
門,
拉開一條小縫,
露出一枚眼珠子。
烏溜溜的,看到老汪身邊的陌生人,害怕地躲起來。
老汪拉住闖禍的倒霉蛋,冷着臉:“我們先下去!”
倒霉蛋:“啊?不是說……不行吧?”
老汪:“讓你走就走!”
兩人退到台階上,老汪低頭翻手機,接通狂噴:“趕緊給我回來!看看你做的好事!!!”
女人尖銳的哭聲伴着老汪的狂噴,電話對面的人什麼都沒說就掛了。很快,趙慧的手機響起,她接起來聽了兩秒,蠻橫道:“我就不走!我特么還要進去!你怕什麼,怕我抓到你女人嗎!”
電流帶來男人略急的呼吸,他充滿殺氣:“等着。”
雖然說要進去,但趙慧卻沒有付諸行動。
她望着那點門縫,其實害怕看見裏面真的有女人。
門縫裏,又出現了那枚眼珠子。
當趙慧的哭聲變得虛弱,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