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散如煙10
“所以晶片到底是什麼?”
程霆留意到牆上的刮刀桶,塞滿了各種顏色各種樣式刮刀的小圓桶上夾着那個四葉草。
“是從一粒沙開始的童話。”他隨口說了句。
林葵不信,以為他胡謅。
程霆他停下來,伸了個懶腰,朝她勾勾手:“過來。”
地上留下一串小腳印,林葵湊過去,瞧着圓,其實在他身邊就小娃娃一點點,她說自己三十了,那皮膚嫩的跟三歲似的。
程霆拿了張紙,划拉一下,不愧是工科男,手很穩,做了個樹狀圖,跟林葵說:“利用氧化還原反應,在沙子裏提取高純度矽,從這些矽中拉出矽晶柱,切割就成了晶圓。”
小姑娘似懂非懂點頭。心裏偷偷覺得,當他的小孩應該是件很幸福的事,這人的聲音好適合講故事。
“它是整個晶片的底盤,塗上光刻膠,用光刻機光刻圖案,注入磷或者硼,填充銅,連接電晶體,基本就有了一個樣板。
假如做一枚晶片是蓋房子,前端就是設計師畫設計圖,明確使用佈局,各種功能,後端就是施工,把前端的要求一一實現,晶圓代工廠就是施工隊,拿這個圖紙幹活。”
林葵的手指在紙上找啊找,好奇:“你在哪裏?”
程霆的表情多了一絲我就隨便考考沒想到又考了個雙百哎發愁的意思,筆杆子戳戳那節短短的手指頭,撩起來,放在這個食物鏈框架的最頂端——
“我在這。”
林葵看懂了,他在這個行業天花板的高度,俯視所有人。
“他們叫你神。”她突然有點臉紅。
“我只是定調子的人。”
她烏溜溜的眼珠子看着他,有點不習慣他那麼謙虛。
“神什麼神,瞎扯。”
“誇你嘛。”
“小姑娘。”程霆輕輕扯了下她的辮子,“做一塊晶片很貴的,有能力的領頭人能最大可能確保項目的方向正確,只是這樣。”
說著嘟噥了句:“我要是神我早讓美國佬跪下來喊爸爸了。”
“所以做晶片到底要多少錢?”
“這麼說吧,一個億在晶片初創公司一年半就能燒完,並且不保證項目落地。”
“……哈?”
程霆嫌她皮筋綁的不好,想摳下來重新綁,說的時候很隨意:“所以趙慧他們一心想融資。”
“融資不好么?”
“世界上沒有送錢上門的好事,那個合同很苛刻,期限是三年,三年沒有實現盈利公司就得易主。”
“怎麼這樣!”
“高投入高回報。”程霆習以為常。
小姑娘拍他手,嫌他沒輕沒重。
“沒事,我輕點。”程霆低語着,摳下那條皮筋,“三年對於賺快錢的人來說或許很長,但對於這行來說才是個起步,我用腳趾頭都能知道最終的局面,不是公司關門就是隨便弄個東西糊弄人,然後繼續拉投資,繼續糊弄人。”
林葵看着那張紙,問了句:“這個道理,趙慧……還,還有老周,他們想不到嗎?”
“他們知道。”程霆說,“至於他們怎麼想的,我不知道。”
他終於弄好了,覺得順眼,笑着拍了拍小姑娘的腦袋瓜。
“你好熟練,是不是跟我一樣小時候也玩過家家。”她歪着腦袋問他。
“沒有。”
“你當爸爸還是媽媽?”
“當你個頭。”
“那你肯定當寶寶。”小姑娘一錘定音。
“好了好了。”程霆實在受不了,一把拖過電腦,把人拘着,說,“給你看個東西。”
然後,林葵就看見了滿屏的線條。
“它叫EDA。”
小姑娘靜靜看着他,從沒有聽他用這種語氣談起過什麼,很慎重,又像相識多年的朋友。
“啊!”女孩突然想到,戳了戳他的小臂,“你的文身是這個!!!”
“再摸收費了啊。”
小姑娘趕緊把手指頭收回來,眼饞,滴溜溜看着,看他放鬆的時候,那個圖騰像是浮在表面,而他攥緊拳頭時,筋骨綳起,那個圖騰彷彿刻在骨頭芯里,不可磨滅。
原來,這才是他最重要的東西。
“真好看。”她真心地誇讚,好奇上面的紋路,“這個是什麼?”
“邏輯門。”
“這個呢?”
“寄存器。”
“你說想做的事,就是這個嗎?”
“恩。”
她抬頭看了看電腦:“可是,已經有了啊。”
“這些都是別人的,隨時能收回。”
“趙慧說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所以老外真的比我們厲害嗎?”
“國外研發崗位的中國人不少。”程霆開了句玩笑,“感謝應試教育,讓中國人的數理化打遍天下無敵手。”
“很難嗎?”
“有點。”
“很難所以他們才阻止你嗎?”
“因為明知道會失敗很多次。”
“要多久?”
“保守估計二十年。”
“一個軟件?”小姑娘瞪大了眼,不敢相信。
“還有相應的IP,如果沒有成套完整的IP,就沒有優勢。”
林葵有好一陣沒說話。
她離開他身邊,把黃燦燦剛出爐的麵包拿出來,這個叫夏巴塔的麵包樣子很像拖鞋,被她斜切成一指厚的片狀,裊裊散發熱氣。她手腳麻利地調了油醋汁,用扁柏板當容器,端到程霆面前——
整個過程沒有給出評價。
程霆以為,她大概也覺得不可能。
可這個女孩,捻着燙手的麵包,忽然說——
“如果從現在開始算,20年也不算太久,那時你才四十七歲呢。”
程霆深深睨着她。
很意外。
沒有人這樣算過時間。
她卻不知道自己剛才說了多麼有力量的話。
·
下午送來新機器,沒電梯要加收運費,老汪在樓下跟人家打商量,說這邊多出個人手,費用就不必扣了。
阿德捲袖子。
程霆一件單衣站在門口穿鞋,叮囑:“進房間去,好了我叫你。”
小姑娘嗖一下,躲進了卧室。
外頭一陣嘈雜,林葵隱約聽見阿德憨憨地問:“程哥,為什麼這裏有這麼多橡皮刀和打蛋器?一個不夠用嗎?”
程霆似真似假:“因為我們馬女士有八雙手。”
阿德:“她是蜈蚣嗎?”
程霆:“你真幽默。”
小姑娘在裏頭忍了又忍,終於等到外頭重新安靜下來,程霆敲門:“出來吧。”
她開門瞪人:“你不懂,它們的形狀和大小都不一樣的!”
程霆很敷衍地哦了聲。
女孩兩根手指頭分開,示意:“八線和十二線打蛋器雖然都是小朋友,但是兩個不同幼兒園的小朋友!”
“林小葵,要不要幫你檢查一下?”
那麼,耳邊就沒有小老太婆的嘮叨了,她成了他的小尾巴,就一臉很有指望的樣子,還很乖,會遞螺絲刀,程霆喊渴,她噠噠噠去磨粉沖咖啡,甚至在下雪天放了半杯冰塊。
程霆看着她滿是信任的臉蛋,就不願意去想這幾年她一個人是怎麼過來的。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他把電腦抱到了沙發上,給林葵騰出足夠的空間試新機。
家裏終於又有了香甜的味道。
他們分頭做自己的事,互不打擾,等程霆再一抬頭,天黑了,中島台上擠滿了包裝好的蛋糕盒,確切地說,這個家被蛋糕大王佔領,連放老太太相冊的那張桌子都沒放過。
“你這是……”據他所知,今天小程序並沒有開連結。
林葵忙得腳不沾地,渾身冒汗,濕漉漉的像剛從水裏撈上來,但精神頭很足,遞給程霆一盤圍着透明圍邊的香緹茉莉奶油蛋糕,有些歉意:“不介意邊角料吧?我怕你餓。但你要相信,這是最甜的陽光葡萄,奶油里的茉莉花也是今年福州產的最好的!”
程霆壓根沒注意聽她說話,拿過來就是一口,滿足地眯着眼。
三口解決,幫忙把東西一個個放到外面走廊上。
夜已經很深了,幾十個閃送小哥來來往往,一人提走高高一撂紙盒,順手摸一包小餅乾。
程霆和林葵趴在窗台上看小哥們說笑着出去,他問她:“送去哪兒?”
小姑娘小小聲告訴他。
那麼在天亮后,這個城市的每一個孤兒院打開門,都將收到一個香緹茉莉奶油蛋糕。
看她這熟練程度,絕對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
她說:“以前打戰,外婆也是這樣分麵粉給人家的。”
第二天,程霆在老汪的早會上公然打哈欠,被老汪訓:“現在的小年輕什麼精神面貌?想當年阿拉——”
“301.”程霆打斷。
老汪立刻:“幹嘛!”
“301以後還歸我管。”
“哦喲!”
“你說的沒錯,小乖囡,招人疼。”
這是老汪第一次聽程霆誇誰,很稀罕,豎起耳朵還要再聽聽。
小年輕也難得配合他,想了想,說:“我以後也要生女兒。”
老汪實在忍不住,吐槽:“還生女兒,你連女朋友都沒有!”
“會有的。”
“什麼時候?”
程霆走神,耳邊響起林葵的那句話——
20年也不算太久,那時你才四十七歲呢。
他望着三樓窗戶,她站在那裏,捧着一杯熱咖啡,笑着朝他揮揮手機。
【下班請你吃飯!謝謝你教我買機器!好好用!!!】
隔着屏幕,程霆感受到了她的快樂。
這個姑娘,有世上最巧的手,最乾淨的心,
這麼聰明,卻想不通自己的問題。
傍晚,程霆跟老汪知會一聲,提前十分鐘走,背着小水杯溜到門口光顧賣花的婆婆,婆婆的花不那麼時髦,到了下午打蔫,賣相不好,那麼冷卻不捨得走,手上破了口子,隨意貼着膠布,問他:“小夥子,我便宜一點,你都拿去好伐?”
程霆點點頭,從比他年紀都大的紅桶里把花抱走,回到辦公室細細挑揀,幸好百合都是好的,送出去也不至於不體面。
花叢中有一株海芋,他覺得好看,也一起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