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放學鈴敲響。
江熾走到初蘿座位邊,曲指,輕輕叩了叩桌面。
“蘿蘿,走了。”
初蘿正在抄備忘錄,聞言,微微一頓。
餘光掃到旁邊抬頭看過來的安妮,想到自己對江熾應該是厭煩的態度,便徑直小聲反駁:“急什麼呀。”
江熾好脾氣,耐心解釋:“等會兒雪要越下越大了。”
初蘿條件反射般望向窗外。
果然,外面雪越來越大,比剛剛體育課下課時更大。
雪花絨毛似的,細細密密地從半空往下墜。
但因為室內室外溫差巨大,窗上有霧氣,玻璃外的一切都是若隱若現,看不十分清楚。只有入目處一整片雪白,如同靜止時間,用以管中窺豹。
這樣下去,一會兒時間更晚,雪會不會更大先不說,天更冷了,初蘿怕自己扛不住。
她今年好像尤為怕冷。
思及此,初蘿沒有再故意和江熾唱反調,說了一句“那你晚點記得把作業發給我”,把課本和習題冊一股腦塞進書包,胡亂拉上拉鏈。
同安妮匆匆作別後,跟在江熾旁邊,快步離開教室。
在教學樓到校門口這段長長的道路途中,江熾已經摸出手機,用打車軟件約了車。
“車還有2分鐘就能到。”
他淡聲說。
初蘿“哦”了一聲,渾身上下冷得哆嗦,壓根不敢多說話,生怕聲音也開始打顫。
倏忽間,她開始在心裏慶幸,幸好現代互聯網發展迅速,連北岱這種邊陲小城都被各類快捷APP攻陷。也幸好江熾動作快,能在這個下班放學晚高峰的雪天裏,提前打上車。
要是讓她站在外面再等個十幾分鐘,估計過後就能直接把她扛去做冰雕了。
初蘿這麼想着,突然感覺肩上一空。
她嚇了一跳,猝不及防地抬起頭。
此刻,江熾已經落後她半個身位,正拎着她的書包把手,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我幫你背。”
初蘿連忙搖頭,“不用了。”
江熾:“上初中的時候,你總是嫌書包重,上學放學都讓我幫你拿。”
“……”
初蘿有點尷尬,訕訕笑了笑,含糊不明地解釋,“現在長大了嘛。”
江熾接受了這個答案,並沒有勉強,鬆開手。
書包的重量重新落回初蘿肩上。
但接着,江熾飛快地將自己的防風外套脫下來,套在初蘿身上。
外套是185的男款,黑色,寬大無比,連同她的書包都能一同嚴嚴實實地包裹進去。
初蘿通身被溫暖氣息包圍,驀地,整個人都愣了愣。
江熾把外套給她,身上只剩冬季校服,單肩背着書包,看起來愈發清瘦高挑。
聲音沉靜淡漠,但卻不疏離,有種莫名溫柔,“穿着吧。馬上就能上車了。”
他感覺到她剛剛輕微的顫抖了。
毫無疑問。
“……”
初蘿緊緊抿着唇,眼眶逐漸有些發燙。
這個討厭鬼江熾,要是真有妹妹的話,應該是個很好很好的哥哥吧。
……
雪天地滑,路上有點堵。
出租車開開停停,小心翼翼,幾乎和走路用時差不多久。
好在車內空調很足,還能開到小院門口,舒適度拉滿。
初蘿一下車,立馬被寒風吹得渾身僵硬,二話不說,徑直往自家大門方向沖。
跑出去沒兩步。
防風外套連帶書包一起被人從後面抓住,霎時間,動彈不得。
江熾像小時候抓她帽子一樣抓着她,把她往另一頭樓梯那兒帶,“直接去上面吧,不然一會兒還要下來接你。”
初蘿:“……”
她被江熾推上了樓。
打開門。
林英早就在廚房忙碌,聽到聲音,趕緊出來接初蘿。
她手上還掛着一點濕面絮,沒來得及洗乾淨,笑意已然抑制不住,疊聲道:“蘿蘿來了啊。好久沒上來玩了,阿姨準備了好多你喜歡吃的零食,還放在老地方,你自己去拿哦。”
頓了頓,又望向初蘿身後,“阿熾?怎麼?還要出門嗎?”
江熾放下書包,從玄關掛鈎上拿了另一身外套,披在身上,淡聲作答:“我下去買飲料。”
林英:“不是讓你們回來的時候順路帶上來嗎?”
江熾轉身往外,頭也沒回,“蘿蘿有點冷。沒事,她喜歡喝什麼我都知道。”
“那行。”
林英沒再管他,自顧自地招呼初蘿,“蘿蘿快進來,房間裏暖和。”
等初蘿放下書包,洗過手,林英從廚房端了一個小碟子出來,放在茶几上。
上面是一杯果汁陪一塊巧克力蛋糕,還有一碟生巧。
“在學校上課餓了吧?先隨便吃點東西墊墊肚子。等你爸爸和你江叔叔回來,我們就開飯啦。”
初蘿趕緊接過來,有點手足無措,“……啊,謝謝阿姨。”
林英:“怎麼現在變得那麼客氣了?好像也不愛笑了。高中是不是很辛苦啊?”
初蘿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勉力應付幾句。
林英還要去繼續包餃子,沒辦法多聊,輕輕摸了摸她腦袋,意猶未盡地回到廚房。
不過片刻,初蘿也跟着走進去。
她挽起袖子,眨了眨眼睛,“林阿姨,我來幫你。”
林英:“不用不用不用,你去外面玩就好啦。要不要看會兒電影?或者玩遊戲?我記得阿熾有個switch,就放在八寶架上,你去翻翻看。小朋友是不是都喜歡玩這個?他買了好多遊戲盤呢。”
不過,初蘿並沒有接受這個提議。
她看到案板上還有劑子,便從旁邊拿了擀麵杖,幫林英擀餃子皮。
這沒什麼難度。
對初蘿來說,一個人生活是常態。她甚至能自己下廚做菜。
雖然複雜的麵食還不太熟練,像餃子這種,完全能手到擒來,更別說擀擀皮子而已。
很快,劑子變成了一張張餃子皮,整整齊齊地堆疊在案板上。
林英調好餡料,拿來餃子皮和筷子,手腳麻利地開始包。
一邊還要和初蘿聊天:“蘿蘿真是變了不少。”
初蘿垂着眼,動作一滯。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虛,她感覺林英話裏有話,愈發惴惴不安,只好用剛剛的話術再一次為自己辯解:“……長大了嘛。”
林英長長嘆了口氣,感慨萬千,“也是,你們都長大了。時間過得可真快。”
沒錯。
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初蘿點頭。
林英笑笑,又重新問了早上那個問題:“最近睡得好嗎?有沒有失眠啊?”
初蘿:“挺好的。沒有失眠。”
林英:“那就好,有什麼不舒服,就去看醫生。如果你爸爸在忙的話,發消息給阿姨,阿姨和你江叔叔會帶你去的。知道了嗎?”
……
沒多久,江熾和江叔叔一起回來。
江熾手上拎了兩個大袋子,一個袋子裏是各色各樣的軟飲,另一個袋子裏則是各種糖果巧克力,滿滿當當,全是給初蘿買的。
事實上,他自己很少吃這種高熱量零食,也不太喜歡甜味濃膩。
他爸也是。
林英則是為了保持身材,一直儘可能在戒糖。
從始至終,江熾家所有的糖果和巧克力,都只為初蘿一個人準備。
而所有人都已經習以為常。
只有初蘿在作繭自縛。
江叔叔走進廚房,挽起袖子,“蘿蘿,到外面去和阿熾玩吧,這裏叔叔來弄。”
初蘿喊了一聲“江叔”,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江叔叔和林英聯手趕了出來。
她沒辦法,在原地站了會兒,猶猶豫豫地邁開步子,重新回到客廳。
江熾正坐在地毯上看電視。
和滑雪沒關係,是NBA的比賽。
餘光掃到初蘿走過來,他頭也沒抬,從茶几上撈了一大包零食,隨手扔給她。
“吃。”
他言簡意賅。
初蘿看了一眼包裝袋。
是一包黑糖話梅。
拆一顆放進嘴裏,滿嘴都是酸酸甜甜的味道。
“謝謝。”
她小聲道謝。
江熾“嗯”了一聲,作為應答。
靜默良久,復又重新開口:“我下個月要進基地訓練了。跟你說一聲。”
聞言,初蘿點點頭,“知道了。什麼時候比賽?”
江熾:“一月。”
初蘿:“加油。”
江熾側了側臉,目光從電視屏幕上挪開,落到她臉上,端詳數秒。
最終,到底是什麼都沒有說。
徒留初蘿一個人,悄悄攥緊了手指。
……
第一鍋餃子出鍋。
初柘卡着點按響了門鈴。
他手上提着大包小包,東西多得誇張。
一個大男人,看起來幾乎都快要拿不動了。
林英擦了擦手,皺着眉,說:“來吃個飯而已,拿這麼多東西幹什麼呀?”
初柘呵呵笑,“不多不多,一點點心意。嫂子,我們蘿蘿也虧你們照顧啦。”
林英:“說什麼呢,太見外了!我都恨不得蘿蘿住到樓上來,給我當女兒呢!”
“哈哈……”
三個大人慣例開始了一番寒暄。
初蘿站在後面,默默看着初柘,臉上沒什麼表情。
她也有一陣沒有見過她爸了。
因為聚少離多,父女倆每次見面,總會感覺陌生。
似乎難免需要尷尬一段時間,才能重新恢復正常交流。
這種狀態,在這幾年裏,循環往複,望不到終點。
初蘿也沒有覺得有什麼難受的,抿了抿唇,將黑糖話梅從左邊轉到右邊腮幫子。
倏忽間,一隻大手落到她頭頂。
掌心十分溫暖,叫人不由得心生眷戀。
初蘿扭過臉。
江熾輕輕摸了摸她頭頂,垂眸,思忖幾秒,問:“你書包呢?不是作業沒抄完嗎?先進去抄吧。我的包在書房裏,你自己翻。”
他是想安慰她。
初蘿心如明鏡。
她點點頭,難得對江熾這麼乖巧聽話,一言不發,轉身去了裏面書房。
……
一頓晚飯,吃得溫馨又熱鬧。
算得上賓主皆歡。
初柘和林叔叔還喝了點酒,配着烤鴨當下酒菜,喝得雙雙臉頰泛紅。
初蘿和江熾明天還要上課,沒跟着在餐廳呆到最後,先被林英趕進書房去寫作業。
兩人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一人一邊,坐在寬敞的實木寫字桌前,面對面寫字。
不過,小時候,初蘿很愛對江熾問東問西,纏着他說話。
現在卻變成了個鋸嘴葫蘆,不怎麼再開口,也不怎麼看他,專註解題,任憑氣氛一路沉默下去,直至陷入死寂。
臨近晚上九點半。
總算散場。
初柘在書房外面敲門,“蘿蘿,出來吧,我們要回家啦。”
初蘿應了一聲,趕忙站起身,開始收拾。
“江熾。我先走了。”
江熾:“嗯。明天早上等我。”
初蘿微微一頓。
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只背起書包,轉身離開。
同林英和江叔叔作別後,父女倆一前一後,沿着樓梯下樓。
外面,雪比傍晚更大。
整個世界成了白茫茫一片,遮天蔽月。
連遠處的雲杉樹都被雪花蓋住,幾不可見。
下到最後一級台階。
初柘腳步停了停,背對着初蘿,低聲開口問道:“蘿蘿最近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初蘿:“沒有。”
初柘:“什麼癥狀都沒有嗎?”
初蘿心裏一跳,面上並不顯現,繼續點頭,“嗯。”
初柘:“那就好。”
說完,他往外走了一段。
初蘿也跟着往外,踩進雪地里。
不過三五秒鐘,雪花繽紛而至,落在她的頭髮上、肩上、還有睫毛上,模糊了視線。
初柘始終沒有回頭。
他只是面對着家門的方向,看起來腳步十分堅定。
但再開口時,說話語氣卻是遲疑。
“蘿蘿……爸爸準備再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