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腳步聲越來越近,光線昏暗,風雪飛舞,撲得人眼睛都快睜不開,只能看見隱隱綽綽的一團人影。

趙寰聽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她抹了把臉上的雪,努力咬了下舌尖。痛意襲來,她清醒了些,將瓷片握在手裏,蹲伏着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

再來一個啊!

兩個就是一雙,多上一個,就算是替趙金鈴賺的。

來人離得近了,猶豫着停下腳步,怯生生問道:“是誰?”

趙寰聽到熟悉的女聲,渾身一松,一屁股跌坐在雪裏。遲疑了下,壓低嗓子回了句:“是我。”

來人頓了頓,加快腳步跑了上前。待看清眼前的景象,雙眼圓瞪,驚得嘴唇直哆嗦,結結巴巴話都說不利索了:“二十一娘,你......”

被送給金人的女人們,不堪折辱曾經反抗過。有人被當眾斬首示眾,用鐵杆捅傷,扔在營寨前,血流三日方死去。

保福,仁福,賢福三位帝姬以及兩位皇子妃,在營寨里直接被折磨至死。

慘無人道,令人髮指的手段,罄竹難書。

僥倖活下來的人,她們還怕如欽宗趙恆的朱皇后那般,穿着衣不蔽體的薄紗,被當眾□□。

朱皇后不堪受辱,上吊自縊被救下來之後,再次投水而死。“注”

能活着到浣衣院的人,差不多已經如行屍走肉,早已嚇破膽。

趙寰能理解她們的恐懼,求生或求死,是人生最難的抉擇。

螻蟻尚且惜命,不是人人都有朱皇后那般堅決赴死的決心。

最讓趙寰噁心透頂的是,朱皇后沒了之後,得到了金太宗完顏晟的稱讚,追封她為“貞潔夫人”。

且先不提一切都是金國人造成,是他們這群惡魔,親手殺死了朱皇后。

為了掩蓋“靖康之恥”這段大宋女人們的恥辱,士大夫讀書人將何為不要臉發揮到了極致。

他們在臨安苟且偷生,歌舞昇平,她們在金國艱難苟活。

偏偏他們還拚命找借口替自己的軟弱無能開脫,指責被送去抵債的女人們,為何不殉節。

對女性的貞潔要求,從這以後達到了頂峰。後世明清的貞節牌坊,也是因此而來。

她們成為軟蛋男人朝廷的犧牲品之後,還要被再次利用,成為男人禁錮女人的手段。

趙寰緩了緩胸口的滾燙情緒,撐着站起身,上前一步,目光灼灼道:“十三娘,你別怕。若是你害怕,就當做什麼都沒看到,快快回屋去。”

十三娘是徽宗的顯肅皇后鄭氏所生,成德帝姬趙瑚兒。鄭氏隨着徽宗一併被押送到了別處,如今生死不明。她先前嫁過人,同樣被送往了金國,被分到了浣衣院。

在趙寰生病的時候,趙瑚兒曾來看過她兩次,還將自己省下的熱湯飯送來給她吃。

趙寰承她這份情,她不會天真到,浣衣院所有受苦受罪的,都會是一條心。她斜着身,狀若無意擋住了趙瑚兒不時看向地上屍首的視線。

趙瑚兒嚇得半死,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不住朝地上快被雪覆蓋住的屍身打量。

聽了趙寰的話,想說什麼,嘴張了張,話到嘴邊換成了“保重”,轉身離開。

趙寰送走趙瑚兒,又經過了一番意外折騰,她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濡濕。此時寒風一吹,全身都快凍成了冰塊。她朝手哈了哈氣取暖,繼續去拖屍首。

浣衣院周圍的環境,趙寰有大致的了解。拖了一段路,她又聽到了腳步聲。心再次沉下去,嗖地迴轉頭看望,趙瑚兒已跑到了面前。

趙瑚兒喘着氣,雙眼比雪還要明亮。她彎腰看清地上的人,呼吸急促起來,眼裏迸射出難以言喻的興奮與喜悅,“是他!十九娘出了汴京城就落在了他手裏,這個禽獸,他根本不避人,十九娘.....”

趙瑚兒哽咽了下,猛吸一口氣,恨意凜冽:“他該死,他們都該死!”伸出腳去,用力跺在了完顏宗翰的下面,一腳又一腳,直到趙寰拉住了她。

趙寰想笑,臉被凍僵了,只發出了短促的聲音。趙瑚兒轉頭看來,抿嘴朝她一笑,“你不用說話,我都懂。我們一起。”

“好,我們一起。”趙寰直視着趙瑚兒,重重點了點頭。

有了趙瑚兒幫忙,趙寰輕鬆不少。寒冷的夜裏,四下無人。她們的動靜,掩蓋在了風雪聲中。

趙瑚兒比趙寰對浣衣院還要熟悉,在她的指點下,兩人繞過守衛,將屍首拖到了個背風,人煙僻靜處。

此處雪厚,只需用雪將屍身蓋住,雪還在繼續下,不用多久,外面就看不出任何異樣。

兩人忙碌一陣,扒拉開雪堆,將屍身掩蓋在雪下面。趙瑚兒盯着雪堆看了陣,恨恨淬了口:“天殺的狗賊,他領着金兵,殺人如麻。可惜不能將他碎屍萬段!”

趙寰累得靠在牆上直喘氣,冷靜下來回想,她殺人的計劃破綻百出,藏屍的手段也潦草得很。

完顏宗翰是宗室大將,最遲明日不見人,府里的人就會找過來。

起初他來找自己,趙寰不知他身邊的人可否得知。若是知道了,找不到完顏宗翰,他們可不是能講理辯駁之人,他們會直接殺了她。

不過,身在浣衣院手無寸鐵,能殺掉一個金賊,趙寰一點都不後悔自己的莽撞。

趙寰望了眼四周,此處是浣衣院最偏僻的角落,約莫有十間破敗低矮的屋子。

每間屋子住十五人左右,她們除了做粗活臟活,還要供低等金兵洩慾,如今裏面空蕩蕩。

她們都死了。

帝姬娘娘們抵一千貫錢,皇室宗婦五百貫錢,依次遞減。

帝姬娘娘們抵了更多的錢,受到的折辱一點不少。她們有單獨的屋子,方便金國權貴們來發泄□□。

住在這邊的,多數都是宮女,或者民女。

趙寰跪在地上,朝着空屋虔誠叩首。

趙瑚兒見狀愣了下,跟着跪下叩拜。她神色哀傷,低低道:“是我們趙家欠了她們。”

趙家皇帝軟弱,從杯酒釋兵權,重文輕武時起,就已經埋下了禍根。

除了這些空屋子受盡折辱而亡的女人們,在浣衣院外,犧牲掉的何止千千萬。

兩人起身往回走,趙瑚兒攏了攏衣衫,低低道:“大宋敗給金人,金人兵臨汴京城下,索要歲幣賠償。大宋拿不出來錢,爹爹嚇到了,忙將皇位禪讓給了太子。宋使鄧圭稱妃嬪帝姬美妙不可方物,建言送給金人抵債和親。爹爹與官家商議,選用民女前去抵債。討價還價之後,交出兩名宗室遠親。朝臣們為了自保,紛紛恐嚇爹爹與官家,交出金人要的五娘子。”

五娘子是趙福金茂德帝姬,她早已經嫁人,因為美名遠揚,被金人點名索要。

趙福金輾轉在皇子完顏宗望與宰相完顏希尹手中,不到一年就被折磨致死。

“後來,金人看到大宋軟弱,一次比一次索要得多。開封府尹徐秉哲,他為了討好金人,自置釵衫,冠插,裝扮一新之後,將我們以及近五千婦人送到了金人手上。其中有收刮來的三千處子,只帶走了一千人,餘下兩千,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無法帶走。”

趙瑚兒五臟六腑都痛不堪言,她麻木地,不斷地說著。這些話累積在心中太久,每個人都苦,她不知道對誰說,久而久之,就似乎忘了。

今晚難得痛快一次,痛快之後,過往的傷痛掙扎,席捲而來。

“當他們伏在我身上的時候,我當時想死,很想死,想與朱皇后,仁德她們一樣死了作數。我恨自己的軟弱,我不敢死,沒能死。我還恨那些男人,恨鄧圭,恨徐秉哲。他們才最該死,憑什麼他們能好好活着,繼續享受高官厚祿,我們卻要死,我不甘心啊!”

悲涼的聲音,很快消失在了風雪裏。趙瑚兒嗓子堵住,嘴唇哆嗦着,什麼都沒能說出來。她眼神空洞,哭過太多,已經沒了眼淚。

趙寰伸手過去,握住了她枯瘦的手用力一握,“這不是我們的錯,是畜生不如金人的錯,是大宋那群軟蛋的錯。活着吧,好好活着,才有無數的機會報仇。你看,我們不是剛剛殺了一個!”

趙瑚迎着趙寰堅定的眼神,重新笑了,嗯了聲,滿臉的希冀與光彩,“我們要好好活着,殺一個是一個!”

趙寰暗自嘆了口氣,回到她們住的屋子邊,仔細叮囑道:“十三娘,你記住了,你今晚沒出來,什麼都不知道!”

趙瑚兒看着趙寰嚴肅的神情,愣了下,頓時忐忑又焦灼。

她先前被仇恨與興奮沖昏了頭腦,如今冷靜下來一想,藏在雪底下的屍身,很快就能被找出來。

趙寰是要讓她脫身,獨自赴死。

“二十一娘,不,這是我們一起做的,我們一起承擔!”趙瑚兒急着攜起趙寰的手,眼眶通紅,神色癲狂:“要死一起死,我們二十一個姐妹,早已死傷大半。我苟活到今日,早活夠了。因殺了金人而死,總比被□□死強!”

趙寰不想讓趙瑚兒做無謂犧牲,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已被她不由分說用力推進屋。

趙瑚兒緊跟在身後走進屋,砰地一下將門關上,背靠在門上,一幅說什麼都不離開的堅決。

正蹲在地上的趙金鈴聽到動靜,回頭見多了個趙瑚兒,目光驚慌不定,在兩人身上來回打轉。

趙瑚兒看到趙金鈴手上拿着帶血的破衫,噗呲一下笑了出來,喃喃道:“這裏還有個小的在忙活!”

趙金鈴在幫忙擦地上的血跡,趙寰覺着這世道,十足荒誕透頂。她跟着笑起來,接過趙金鈴手上的破衫,說道:“十三娘是來幫忙的。你快去洗洗手,上炕去暖和暖和,這裏我來。”

趙金鈴擔驚受怕在屋裏等着,此時見到趙寰回來,還有了趙瑚兒幫忙,一顆心終於落回肚子裏。困意一下襲來,她打了個哈欠,乖巧去了用布簾隔着的凈房舀水洗漱。

趙瑚兒一言不發蹲在趙寰身邊,幫着一起擦地。趙寰見狀沉吟了下,低低在她耳邊說了幾句。

趙瑚兒聽得頻頻點頭,“好,既然事已至此,就乾脆一不做二不休!”

兩人收拾好地上的血跡,洗漱了下,一併上炕去歇息時,已到子丑之交時分。

沒多時,屋外傳來了重重的腳步聲,有男人壓着聲音喊:“郎君,郎君!”

趙寰驀地睜開了雙眼,趙瑚兒也有了動靜,兩人在黑暗中無聲對望。

找完顏宗翰的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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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靖康之恥后的帝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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