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沈樟珩僵在沈府門前,四十歲上下的年紀,身形高大凌厲。
他不笑時,那種常年混跡軍營,從骨子裏就帶着鐵血殺氣的眸光,令人不寒而慄。
“太夫人呢?”
沈樟珩冷冷朝那婆子問。
婆子早就被這氣勢震得小腿肚打顫,戰戰兢兢道:“太夫人這個時辰,應是去了內院小佛堂禮佛。”
沈樟珩眉心一蹙,按在腰間刀柄上的大掌收緊,大步流星往沈府內院走去。
“母親。”
沈太夫人正跪在小佛堂的蒲團上念佛經,冷不伶仃被身後突然出現的沙啞聲音,嚇了一大跳。
手心裏捻着的佛珠抖了抖,“啪”的一聲,掉在了蒲團上。
“你這孩子,有什麼事就在外頭直說。”
“也不讓丫鬟通報一聲。”
“嚇我做何?”沈太夫人擰眉看向面色僵冷,站在身後的長子沈樟珩。
沈樟珩抿了抿唇,臉上神情古怪得厲害:“兒子聽外頭守門的婆子說,方才府上來了一位貴客,母親是極喜歡的。”
沈太夫人想到林驚枝,臉上露出了幾分笑意:“是個小輩。”
“是河東裴氏的長孫媳婦,在河東做客時,我就極喜歡她。”
“今年開春和她夫君來了汴京,今日上門瞧我,是個事事貼心乖巧的好孩子。”
“河東裴氏的長孫媳婦?”沈樟珩死死地咬着后牙槽,面若寒霜。
他分明瞧得清楚,那張臉和他的妻子白玄月一般無二,怎麼可能會是河東裴氏的長孫媳婦。
“可我瞧她像極了觀韻的母親,白玄月。”
沈太夫人聞言細細打量沈樟珩面上神情,頃刻間她蒼老臉龐凌厲一顫,唇角翕動。
她盯着沈樟珩厲聲道:“你又犯了什麼失心瘋。”
“那孩子才及笄沒兩年,你莫要魔怔把她當成別的東西,你想想你那妻子都死了多少年了,裴家長孫媳婦可是和你觀韻姐兒一般的年紀。”
沈太夫人的話,像一記耳光狠狠抽在沈樟珩的臉上。
沈樟珩渾身僵冷,瞳孔極速一縮,有些失魂落魄站在原處。
小佛堂內,檀香籠着青煙裊裊升騰,落在蓮花桌案上慈眉善目的菩薩身上,彷彿四周的空氣都凝固了。
“母親,兒子心裏真的難受。”
沈樟珩就像被困在牢籠里的野獸,他寬闊肩膀,瞬間塌軟。
再也堅持不住,雙手捂着凌厲臉龐,情緒崩潰跪倒在沈太夫人身前。
“兒子也不想這樣。”
“可是她死的時候是在外頭,難產生下觀韻姐兒,又被月氏王族追殺。”
“這麼多年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兒子連她最後一面都沒見着,心裏總藏着一個惦記,也許玄月還活着也不一定。”
沈太夫人蒼老的掌心落在沈樟珩微微發顫的肩膀上,她長長的嘆息了聲:“不想了,都過去了。”
“這世間千千萬萬的人,有一兩個生得相像的也許是巧合罷了。”
“你想想你家觀韻,你不也說她無論是表情動作,還是平日的穿衣喜好都和她母親極為相似么。”
沈樟珩有些絕望地搖了搖頭,喉嚨苦澀得厲害。
沈太夫人看着從小到大從未哭過的長子,今日竟這般哭倒在她身前,心底也同樣難受得厲害。
可惜沈家男人,個個痴情,性子更是倔強的幾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她抿了抿唇,沉聲道:“枝枝不是你那妻子玄月,她自小出生在河東郡的豫章侯府,是個庶出的女兒,一切生活軌跡都有跡可循。”
“你若心底難受,就把她當作普通小輩,汴京就這麼大的地方,來來往往總要見的。”
長久的沉默后。
沈樟珩深吸口氣,慢慢站了起來:“兒子知道的。”
他聲音一頓,繼續道:“兒子原打算等觀韻姐兒成親后,再告訴她,她母親玄月的身份。”
“如今兒子想了想,觀韻心大,又被兒子寵得不知天高地厚,若再知曉她母親的身份,也不知是福還是禍。”
“所以兒子決定把這個秘密,暫時永遠藏下去。”
“她想嫁給大皇子,想成為燕北的太子妃,未來的皇后,兒子自然會替她做到。”
沈太夫人聞言,點了點頭:“你有顧慮是沒錯。”
“沈家不比另外五姓,沈家的榮耀,是沈家兒郎拿命鋪出來的路。”
“程春娘那邊,你確定她沒告訴觀韻姐兒?”
沈樟珩唇角微翹,譏諷一笑:“她不敢說的。”
“這些年她一直被月氏追殺,她不識字又只是個侍女,身旁都有人盯着。”
“觀韻那性子,若是知道了自己母親的真實身份,肯定要鬧。”
沈太夫人點了點頭,垂眸看着手心裏的佛珠。
她眼眸依舊慈祥,語調極淡:“既然如此,就把那婦人給毒聾毒啞去。”
“遠遠丟到莊子上,一輩子不要出現在觀韻姐兒面前。”
“免得惹生是非。”
“是,兒子知道。”沈樟珩點頭道。
“你出去吧,我有些累了。”沈太夫人不再看沈樟珩,跪在佛前閉眼念經。
沈樟珩才從小佛堂出去,就見沈觀韻和一群沈家兒郎從府外歸來。
她穿着男裝,唇紅齒白,眉宇間神色肆意飛揚。
雖美得格外靈動,但莫名的,沈樟珩竟突然覺得沈觀韻和她母親生得一點也不像。
“父親回來了。”沈觀韻上前朝沈樟珩。
見沈樟珩有些愣神的模樣,她眼中疑惑一閃而過:“父親?”
沈樟珩回神,勉強笑了笑:“京郊騎馬可是好玩?”
沈觀韻點了點頭,然後不經意問:“今日家中可是有客?”
沈樟珩一愣,腦中極快閃過一張臉,他抿了抿唇:“聽說你祖母請了客人,我倒是沒見過。”
沈觀韻這才垂下眼眸,朝沈樟珩撒嬌道:“下回京郊騎馬,父親陪着一同去吧。”
“上官家那嫡女,總是不給女兒面子,回回賽馬都要贏女兒一局。”
沈樟珩寵溺拍了拍沈觀韻:“你去玩吧。”
“我去書房。”
沈樟珩走後,沈觀韻轉身去了自己的小院。
她才進去不久,就有丫鬟進門悄聲朝她耳語。
“姑娘,今日裴家少夫人來了,和太夫人在花廳里說了許久的話。”
“奴婢不敢近前,卻見太夫人讓人去小佛堂里拿了一串羊脂玉佛珠,送給了裴家少夫人。”
沈觀韻眸色微閃,朝丫鬟吩咐:“你想辦法讓春娘來見我。”
“是。”
丫鬟趕忙躬身退了下去。
半個時辰后,程春娘彎腰從外頭進來。
她瘦得厲害,就顯得面上的疤痕愈發的猙獰恐怖,進門后恭恭敬敬朝沈觀韻行禮。
“姑娘。”
沈觀韻深深打量程春娘許久,才問:“那串送到崔家的佛珠,你確定不會被查出什麼問題?”
程春娘想了想,又搖了搖頭:“若是尋常郎中,自然發現不了。”
“若是遇到擅長用毒的,老奴不敢保證。”
“只是老奴想不明白,姑娘為何要對崔家長孫媳下手?”程春娘小心翼翼問道。
沈觀韻霎時淡淡笑出聲來,她眼角眉梢都攏着冷色:“燕北五姓,大皇子與我定親本就是板上釘釘子的事。”
“裴家二姑娘既然想同我們沈家聯姻,那就必須讓他們斷了與崔家的姻親關係。”
“媽媽可別忘了,宮中德妃崔氏雖不得寵,可同樣生有一子,若裴家長房只有裴漪珍那一個病懨懨的嫡女,遲早要死,我也就不放在眼裏。”
“但大房還有位嫡出的二姑娘,聽說極得寵愛。”
“可惜我不是男子,我若是男子……”沈觀韻眼中凌厲一閃而過。
“那毒藥,你可還有。”沈觀韻突然朝程春娘伸手。
程春娘縮在袖中的指尖發緊,慢慢掏出了一個瓷瓶遞給沈觀韻:“老奴只有這些,是當初……當初老奴的母親交給老奴的。”
沈觀韻視線落在程春娘蒼老無比的掌心上,她薄唇微抿,用綉帕抱着掌心接過那瓷瓶。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我若有事找你,會讓柳兒去馬房尋你的。”
這一刻,程春娘看着沈觀韻嬌美的臉龐欲言又止。
“程媽媽還有什麼想說的?”沈觀韻聲音微冷問。
程春娘幾欲|脫口而出的話,又硬生生被她忍了下來。
她存着私心,寧願沈觀韻一輩子不知道,那個供在沈家祠堂里,牌位上刻着“白氏”二字的女人,究竟是何種高貴身份。
不然只會更顯她的骯髒與醜陋。
程春娘閉了閉眼,恭恭敬敬朝沈觀韻行禮,退了出去。
她步伐略有蹣跚,還未走到馬房,就突然被幾個渾身黑衣的侍衛,捂着口鼻給拖了下去,速度快得如同鬼魅閃過,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小佛堂里,沈太夫人捻着手心裏的佛珠,那珠子卻莫名其妙斷了線,落了一地都是。
她心頭一跳,沉聲朝外間吩咐:“讓人去問一問,上回送達到崔家,給崔家少夫人祝壽的東西,是派哪個婆子送去的。”
“是。”丫鬟應了聲,恭敬退下。
汴京官道,玄黑的馬車車廂內,林驚枝被裴硯攬着纖腰,禁錮在懷中。
裴硯眸色冷得厲害,薄唇緊緊抿成一道凌厲弧度。
“枝枝。”
“為何不聽我的話?”
林驚枝垂眸,避開裴硯視線。
“回答我。”
裴硯伸手,冷白指尖捏着她白皙嬌嫩的下頜,用了力氣,霎時她那處肌膚就紅了一片。
林驚枝在他指腹覆上肌膚的瞬間,她覺得渾身上下都泛起冷意。
裴硯盯了林驚枝許久,他眼底情緒有瞬間劇烈波動,又被硬生生壓下。
“你若不回答。”
“裴漪憐日後若嫁入崔家當繼室,我不會插手。”裴硯聲音格外平靜。
霎時間,林驚枝心口一顫,驟然抬眸瞪向裴硯。
“說。”冷冷的一個字,令人心顫。
林驚枝屏住呼吸,艱澀開口:“我只想知道到底是不是沈太夫人做的。”
“裴家不會去問,你也定不會去問。”
“你們在乎的只是事情的結果,和最終的利益置換。”
林驚枝微微仰着巴掌大的小臉,漆眸眼瞳壓着令人心悸的憤怒。
“而我,我只想知道,那位令我從心底尊敬佩服的長輩,到底是不是她。”
“因為這個世界上,除了她外,再也沒人會這般真心對我。”
說完后,林驚枝諷刺一笑,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她眼眶酸澀得厲害,那種令她孤獨無助的情緒,像是隨時能把她淹沒一般,令她在崩潰邊緣徘徊,而腳下是萬丈深淵,退無可退。
裴硯眼中錯愕一閃而過,他忽然抬手把林驚枝死死摟進懷中:“那我算什麼?”
“枝枝……”
林驚枝看着裴硯,委屈不甘都在瞬間湧上心頭,她用盡全身力氣推他打他:“裴硯,你混蛋!”
“你憑什麼不允許我去。”
“你只會威脅我。”
裴硯眉心蹙着,任由她在他懷中發泄情緒,驟然他視線一頓,落林驚枝她雪白手腕上那一串羊脂玉佛珠上。
“讓樓倚山去書房見我。”裴硯冷聲朝馬車外吩咐。
回去路上,兩人沒再說話。
等下了馬車后,裴硯抖開大氅把林驚枝嬌小的身體,嚴嚴實實在包裹進去,沒有絲毫猶豫往書房方向走。
樓倚山早就等在書房裏,見裴硯抱了一個人進來,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
裴硯解開林驚枝手腕上的佛珠,遞給樓倚山。
樓倚山雙手接過,用白帕包着看了許久,才朝裴硯道:“這一串珠子,沒有任何問題。”
裴硯狹長鳳眸微眯,朝樓倚點了點頭,抱着懷裏的人走出書房。
驚仙苑西梢間主卧內。
林驚枝裹着大氅,坐在榻上,雪白掌心緊緊握着羊脂玉佛珠。
裴硯站着,漆色眼眸里窺探不到一絲情緒。
“枝枝。”他啞着聲音喊她。
“夫君還有什麼想說的?”林驚枝垂下眼帘,語調疏離。
裴硯嘆了口氣,在林驚枝身旁坐下,他伸手想給她理一理有些凌亂的髮絲,可在觸到她冰冷眸色的瞬間,他指尖僵在半空中。
“為什麼不信任我?”裴硯艱澀問。
林驚枝搖頭冷笑:“那夫君把大姑姑娘中毒一事,告訴父親后,父親是如何打算?”
“父親是不是覺得,沒必要對崔家追查到底,也沒必要找沈家的麻煩。”
“畢竟日後無論是崔家還是沈家,漪憐姐兒都要二選其一嫁進去,只有這樣裴家才能穩住燕北五姓之首的位置。”
“反正大姐姐身子骨虛弱,在崔氏家族中,也是一枚廢棋。”
裴硯深邃的瞳孔,泛着冷色。
林驚枝繼續暗諷道:“那夫君是怎麼想的?”
“夫君也覺得不用給大姑娘討回公道么?”
“日後再看着漪憐姐兒,嫁進崔家當填房?”
裴硯驀然抬手,手臂用力,把她整個人給摁進懷中。
炙熱的唇,狠狠壓在她唇瓣上。
他吻她,她就用盡全身力氣咬他。
直到最後,林驚枝再也受|不住,趴在他懷中顫着雙肩,無聲流淚。
裴硯這才聲音緩緩道:“枝枝你為何不信任我?”
“我在你心中,就是這樣一個,不擇手段的小人?”
“漪憐不會嫁入崔家。”
“漪珍的毒自然也要給她做主。”
裴硯伸手,逼迫林驚枝看着自己:“我在枝枝心中,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林驚枝神色恍惚看着裴硯,前世他帶給她太多的痛苦,這一世他雖對她極好,但她心底從未覺得他是個好人。
帝王家的薄情,是生來骨血中就帶着的。
他作為燕北六皇子,自小放棄身份忍辱負重,只為一飛衝天,他的心定是比誰都狠。
所以裴硯他是什麼樣的人?
他不過是林驚枝想方設法想要逃離,永遠不可能得到她信任的人。
林驚枝眨了眨眼,避開裴硯視線:“妾身不知道。”
“天下人說夫君是怎麼樣的人,夫君便是什麼樣的人。”
“妾身只希望夫君能遵守今天的承諾,漪憐姐不會嫁入崔家,也希望夫君能給大姐姐做主。”
說完林驚枝不再理會裴硯,起身去耳房洗臉。
裴硯含着冷光的視線,順着她遠去的背影微微一頓,大步離開西梢間卧室去了書房。
書房內,樓漪山還在,見裴硯進來朝他點了點頭:“大姑娘的身體,我儘力了,最多能拖一年時間。”
“這事崔家還不知,但方才暗衛來報,沈太夫人已經開始去查下頭的婆子。”
“你確定真的如同嫂夫人說的那般,不是沈太夫人做的?”
裴硯朝樓倚山點頭:“我相信她說的。”
樓倚山冷笑了聲:“原來六哥也有因嫂夫人一句話,鬼迷心竅的時候。”
“那沈家除了沈太夫人外,也只剩沈樟珩了。”
“沈樟珩這老狗難道除了和月氏有暗中聯繫外,他還真想把五姓這潭水攪渾?”
“他是嫌棄李氏這個前車之鑒不夠刺激?”
裴硯沉思許久,朝樓倚山否定:“不至於是沈樟珩,他若真想做些什麼使不出這樣下作的手段。”
書房內幽靜異常,樓倚山煩躁走來走去:“那還能是誰?”
“崔家有什麼好貪圖的,德妃崔氏在宮中又不得寵。”
裴硯忽然勾唇冷笑:“崔貴妃是不得寵,可裴家在天下讀書人心中地位,不亞於沈家在軍中威望。”
“裴家若支持崔氏所生的二皇子,你覺得會不會威脅到大皇子的地位。”
樓倚山簡直不敢相信瞪大眼睛:“這怎麼可能。”
“那些都是八字沒一撇的事。”
“而且你們裴家不是有意把二姑娘嫁入沈家么?”
裴硯微嘲了聲:“二姑娘不管嫁不嫁沈家。”
“只要毀了裴崔兩家的姻親關係,最好的兩家交惡。”
“裴家在宮中沒有血脈,也只能選擇有皇子血脈的家族支持。”
樓倚山聽得半晌回不過神。
“若是真的。”
“這手段,的確惡毒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