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荷葉
李策眼裏交織著剋制與放肆目光,這不是余清窈第一次見。
與他生辰那日將她置於窗邊的桌几上時,哄着她求吻時一樣。
後來他就來勢洶洶地吻她,彷彿想將她囫圇吞下。
心不可抑制地狂跳了起來。
余清窈把手往他脖子后一抻,交叉在他腦後,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我、我怎麼知道。”
李策也不揭穿她的嘴硬,輕笑道:“那是我之前沒教明白,下次再教徹底一些,如何?”
這下余清窈埋頭不語,只有紅了的臉映着夕陽越來越艷麗。
夕陽落在地平線下,餘暉給天邊的雲霞鍍上了最後的輝光,車隊也開始重新啟程。
重回到車后余清窈的心情又落了下來。
她懨懨地伏在榻上,還濕潤着的睫毛又掛上了新的淚珠。
想起剛見面就分開的阿耶,甚至連一餐飯都沒有來得及一起吃,她心裏的落寞像是飛雪一樣絡繹不絕地飄來,轉眼間就填滿了她的胸腔。
鼻腔酸澀,眼淚滾滾而落。
“現在西北兩地戰事頻繁,明威將軍沒有辦法停留太久,而你也不能在前線滯留,以免讓將軍分心。”李策脫了她的鞋襪,挽起她的褲腿,摸到她剛剛崴到的右腳,腳踝現在都有些發紅,也難為她居然一直沒察覺到疼。
他用玉片挑了一些藥膏,然後用手指慢慢在傷處抹開。
余清窈現在覺得疼了,隨着李策指腹的按壓直抽氣,用力縮了縮身子,就想抽回自己的腳。
可是李策的手掌把持着她的腳踝上一點,就讓她動不了分毫。
余清窈撐起身,扭頭往下看。
李策捋起兩隻袖子,精瘦的手臂上拱着淡青色的筋,一路延展到了手背上,而他的手指修.長,指節分明,指圈輕輕鬆鬆一扣,就把她的腳腕整個圈住,拉着她的小腿一點點往自己的方向拉去。
彷彿只要他願意,自己整個人都能給拖走。
余清窈張着唇,往外吐着氣。
“不揉開,會腫。”李策知道她腳踝痛,但是這種情況下不能由着她說不想,只能找着話題引開她的注意力。
“乳媼你不是很喜歡嗎,為何不留她下來陪你?”
“……乳媼年紀大了,她在遙城過了一輩子,早已經習慣了那裏的生活,更何況知緋的孩子才一歲,正是離不開人的時候,我怎麼忍心讓她們再來身邊伺候我……”余清窈抽着氣,“殿下……你輕些……”
余清窈來金陵的時候帶着四名丫鬟,但在很短的時間裏陸續被余府以不同的明目送回遙城后,只留下了年紀最小,性格最弱的知藍。
無奈的乳媼只能給女兒們在當地找了人家說了親。
知緋如今初為人母,自不可能離開太久。
余清窈低聲說完,幾顆剛剛孕育的淚珠就從睫毛縫隙里迫不及待滲了出來,掛在小臉上,慢溜溜滑下來。
李策不得不再尋一塊新帕子去擦她掉眼淚,笑道:“你當真是水做的,眼淚怎麼也流不完。”李策看着帕子上洇濕的一塊痕迹,輕輕笑着。
“是疼的。”
余清窈呼得一下把腦袋撇到了一邊去,不讓他看自己眼淚。
李策扶着她的腦袋掰了回來。
“是我太大力了。”李策戳了戳她的小臉,“別生氣了,我保證至少在我們離開中都之前,會讓你再見明威將軍的,好不好?”
“殿下說的話我都會當真的。”余清窈眨了眨眼,注意力果然都被引開了,鼓起的臉蛋也漸漸消了下去。
“我跟你說的哪句話不真了?”李策用帕子把她臉上剩餘的淚痕都擦乾淨,又說道:“過不了一兩天,我們就到中都了,期待么?”
余清窈坐了十來天馬車,早坐得身子骨都要懶了。
聽李策說快到了,頓時一掃心底的苦悶,開始期待起來。
中都。
顧名思義曾是一座都城,后因西北兩境外敵頻頻侵擾,再加上發生過幾次特大洪災,導致當時的皇帝不得不考慮遷移都城到更安全的地方,這才有了後面的國都金陵城。
經歷了十多天的奔波,余清窈總算隨着車隊進入了此行的目的地,中都城。
上一世她還沒有來得及親眼欣賞這座古都,今後她卻有很多時間去慢慢了解它。
與金陵城的佈局相似,中都城也是按着中軸對稱佈置的。
左右兩邊的古樸商樓鱗次櫛比,茶樓、酒樓、布店、米店……但凡金陵城有的,中都也有,而中央一條筆直的大道直通往中都的中心——秦王府。
再沒有被賜給秦王之前,也被叫作別宮。
在民間市井中,好幾天前就開始流傳着秦王就藩的消息,下午見到城衛們騎馬清道,就知道秦王是真的來了。
如今正值夏日,秦州十天裏有六七天是下着雨,今日也不例外。
午後剛過,天上就積了厚厚的雨雲,沒過多久就像是擰布一樣,嘩啦啦往下掉雨珠。
雨越下越大,路上的行人卻不見少,百姓們都在企足而待、望眼欲穿,想要見一見當年太子的風采,不過令他們失望的是,直垂下的車簾擋住了所有,沒有人能夠看清裏面的情況。
兩邊騎着馬的黑衣護衛神情肅穆,讓人連靠近一些都不敢。
所謂皇族的威儀在這一刻盡顯無疑。
兩名小吏在人後抹了抹臉上的雨水,交頭接耳起來。
“怎麼辦,秦王殿下這就來了,咱們大人還沒歸呢?”
“是啊是啊!不是說路上會給秦王設絆子,預計至少還要晚幾日才能到……現在可怎麼辦?”
“……哎,還那還能怎麼辦,只能老規矩了!”
兩人揣着不安,懷着小心思,冒着大雨又匆匆離開。
雨點打在車頂上,砰砰砰的聲音好似無數的石子砸了上來,如此嘈雜的環境卻也掩不住外面的人語聲。
“殿下,外面好多人在看着我們。”余清窈被百姓的議論聲弄得緊張起來,雖然她沒有露面,可卻彷彿感覺到那些視線都能穿過車壁、車簾看見她臉上的慌張。
李策正坐在榻上看書,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聽到余清窈彷徨擔憂的話就直起身,握住她放在身側的手,放在唇邊吻了下,“別擔心,你很快就會習慣的。”
“我怕我做不好。”余清窈失去了左手的支撐,不得不歪扭過身子,往李策的方向傾身。
“在閬園因為是被幽禁,沒有太多人前來打擾,可在秦州卻不同,我是名義上的藩王,你是我的王妃,他們既要畏懼我們,也要吹捧我們,所以會有更多的人前來打擾你。當然,若你不喜歡這樣,可以讓人把他們趕走……”
余清窈看見他唇瓣張開,臉漸漸紅了起來。
總感覺自從那日之後,殿下越發的‘過分’了,常常讓她難以招教。
“若是……趕走的話,是不是……太過分了?”纖細的指.尖陷入,余清窈輕輕抽了口氣。
“你若表現得強勢一些,他們也不敢太過分地欺你。”李策的唇瓣被水潤出了光澤,看起來更加柔軟好親。
余清窈望着他的唇,不自覺地咽了咽。
“……但是那樣豈不是顯得我蠻橫無理?”余清窈怕自己學不來強勢的樣子,也擔心這樣會給李策帶來不好的影響。
“那你就做你想做的樣子。”李策微微一笑,又勾住她的後頸,吻上了她的唇,含糊的聲音在唇齒間翻騰,“……你什麼樣子,我都沒有意見。”
反正他都會為她兜底。
余清窈聽了這話雖是感動,但心底也隱隱知道自己不應當都依賴着李策。
有人來求見她,她作為秦王妃也不應當無禮地趕走。
磅礴的大雨聲掩蓋住了細小的聲音。
無人能窺見車廂里的光景。
大雨讓迎接秦王的工作都變得困難起來,等候在宮殿外的總管和侍從人人撐着油紙傘,可衣擺褲腳還是不可避免地全給澆濕了,每個人都好似踩進了水坑裏,沾了半身的水。
好不容易等到秦王的馬車駛了進來,總管連忙讓人把大傘撐上,給秦王夫婦遮雨。
李策先從車門處走出,回過身才去扶出余清窈,兩人穿着並不豪奢的衣物,卻有着讓人不敢直視的容貌。
呼嘯而過的風吹起他們的衣角廣袖,氤氳的水霧朦朧了光線,就好像是詞曲里描寫的那不近紅塵煙火氣的神仙眷侶,有一種超凡脫俗的姿態。
“見過秦王殿下。”總管帶着一干人等欠身行禮,畢恭畢敬道:“見過秦王妃娘娘。”
李策掃了他一眼,淡聲吩咐:“都起來吧。”
秦王府的管家比起齊王府的管家穩重不少,不會急於表現自己,顯得過分殷勤,只是中規中矩地說道:“殿下舟車勞頓,又遇大雨,實在辛苦了。”
“無妨。”李策看了眼他身後等候的侍從、宮婢。
雖然秦王府一直沒有主人,裏面養的人也一點也不少,如今他來了,每個人心裏定然會有各自的計較。
他又道:“今日時候也不早,本王與王妃要先休息,若有人來求見,一概推到明日再說。”
管家明白。
今日秦王才進了城,定然會引起軒然大波,定然有很多坐不住的人會立刻上門求見,以探秦王殿下的虛實。
可秦王殿下豈是任人擺佈之人。
“老奴一定會將殿下的話傳達到位。”
雖然現在的天色不佳,雨絲如簾,周圍的景緻都被白茫茫的雨掩蓋,可是眼前的宮室卻依然讓余清窈震撼。
雖然叫做秦王府,可這裏確實是宮殿的規模。
除了挪除掉了一些不符合現在親王品級的用材和裝飾,這裏其實和金陵的皇宮高度相似。
是當年那座沒有完全拆除的舊宮。
歷經了幾十年的時光,如今又佇立在傾盆大雨中,默默迎接自己的新主人。
李策也抬頭望向宮殿,心裏不知道在想什麼,冰涼的雨絲從傘檐下飛了進來,沾濕了他的眉眼,那抹墨色變得尤其黑沉,沿着那鋒利的線條慢慢勾去。
余清窈望着他臉上的神情,不由想起了他這半生也經歷了很多跌宕起伏。
看見這座秦王府心裏定然會不由想起他曾經的東宮。
然而他已經不是東宮太子,會有不舒服的落差感也理所應當。
余清窈從袖子下牽住了李策的手,輕輕搖了下,細聲柔語道:
“殿下,我們一起進去吧。”
李策眸光挪了下來,就看見余清窈燦若朝霞的笑容,他的唇角隨着一道彎了起來,“嗯,走吧。”
管家眼睛倏然抬了起來,精準地落在兩人旁若無人交握的手上,眉心微蹙。
然而秦王全然沒有發現這樣的動作有什麼不妥,因為余清窈的腳傷還沒好全,更是親自扶着她緩步上了台階。
秦王府按照前殿後寢的模式佈局。
前頭是處理政務的地方,後面才是屬於秦王的前寢殿以及秦王妻妾的后寢殿。
管家將李策等人一路引到前寢殿,“殿下,此處就是殿下的寢殿,後邊的浴池也已經準備妥當,隨時可以供殿下使用。”
福安、福吉立刻邁入寢殿,要替秦王查看一下。
不一會兩人就趕着數名宮婢出來。
管家目瞪口呆,都忘記了控制自己臉上的表情。
“兩位公公這……”
“殿下身邊有我們近身伺候就是,無需其他宮人。”福吉請那些宮人離開。
不久前才被挑選作為伺候秦王殿下的宮婢們個個手足無措,兩手抱着胸,眼含薄淚地望着鄒管家,希望他能做主。
誰知鄒管家一句話也沒說,連忙認錯道:“都是老奴擅做主張了,還請殿下恕罪。”
李策知道才頭一回見面,他們少不了要試探一下他的底線,只是些不痛不癢的事情,他倒不會斤斤計較,就道:“無妨,初犯念你無知,本王就不計較了。”
他正要牽着余清窈的手進去,鄒管家又不得不開口攔下他們:“王妃娘娘請留步。”
余清窈奇怪地回頭看向他。
鄒管家連忙躬身,恭恭敬敬道:“王妃娘娘的寢宮還在後頭,請允老奴給娘娘帶路。”
余清窈眸光一震。
在閬園她都是與李策睡在一個屋的,
哪怕有一日兩人鬧了些小矛盾,可分開也不過一個白天的時間,夜裏就和好了。
“為何?”她下意識問出了聲。
鄒管家蹙了蹙眉,見余清窈並不是故意為難他,而是真的滿臉懵懂無知,這才低聲解釋起來:“回王妃娘娘的話,這就是規矩,王爺與王妃各有寢宮,理應分開安寢。”
余清窈雖然心裏不能接受,可聽鄒管家一提,好似也並不錯處。
就是宮裏的皇後娘娘、貴妃娘娘聽說都是各自住在自己的宮殿裏,只有被召見才能去與陛下共寢。
“可是王妃與王爺一直都是一個屋的!”春桃奮起搶話。
分什麼分,再分開就真沒有圓房這回事!
要不是知藍連忙攔住她,就怕春桃都要衝上去了。
這個鄒管家肯定對下人很嚴苛,才能將秦王府上下都治理得服服帖帖,那麼大的雨,那麼多的人,愣是沒有一絲聲音。
知藍有點怕他,也擔心春桃會吃虧。
余清窈回頭望着李策,唇瓣蠕動了幾下,無措地喚道:“殿下……”
李策沒有鬆開她的手,就道:“今日大家都累了,無需費力,就先這樣吧。”
鄒管家不贊同道:“殿下,這於禮不合。”
“鄒管家。”李策回過眸,往後睨了眼,“雨寒傷身,下去更衣休息吧。”
福安快一步就攔在管家身前,“鄒管家也辛苦了,我們殿下這邊有什麼需要會再知會你的。”
這已經是在下驅逐令了。
鄒管家擰着眉,但想着第一面也不好和秦王硬杠上,遂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帶着八個宮婢退開了。
春桃知藍簇擁着余清窈進寢殿。
將兩人的衣物、必需品都準備妥當,春桃還從箱子裏翻出了一瓶香膏,就對余清窈道:“王妃這十幾日都沒有好好保養護膚,這瓶香膏是滋養皮膚的,待會沐浴后可要好好用上。”
余清窈光顧着看寢宮了,渾然不知道自己耳朵里在聽什麼,聽見耳邊有聲音,就點了點頭。
她望着比清涼殿大上數倍的寢殿有些覺得自己眼睛都不夠看了。
眸子從左邊寬敞的用餐區滑到右邊的更衣區,又從鋪着羊毛軟毯的寸金木地板望到鑲金雕花的方格天花。
“記得全身啊~”春桃叮囑。
余清窈還是點頭。
知藍看見秦王殿下都不禁看了過來,連忙拽着春桃告退。
她都有些怕心急的春桃指不定嘴裏還要蹦出點什麼荒謬的話來。
春桃不要臉面,姑娘還是要的。
余清窈端着春桃塞到她手心的瓷瓶,眼睛還在到處轉。
這是一間面闊五間的寢殿,中央一間是可作會客的廳,往它右手邊是用餐、書房,左邊則是洗漱更衣,最裏邊則是床卧。
裏面的裝飾不說金碧輝煌,也是精緻大氣,品味不凡。
配得上秦王的身份。
“過來這邊看。”
循聲望去,李策正站在十二折繪着滄海卷浪的屏風旁,旁邊是一扇門剛剛推開的門。
余清窈踮着腳走來,隨着他一起探頭往那甬道里看。
“這是通向什麼地方的?”
甬道好似還不短,一眼看過去,盡頭居然還有一扇雕花雙開門。
“想來這裏就是鄒管家說準備好的浴池。”
浴池?
余清窈愣了愣,忽然就想起客棧那日李策好像是說過這麼一件事。
還說裏面有翡翠荷葉。
李策拿起她手裏的瓷瓶,迎着她吃驚的眸子,緩緩笑道:“走么,一起去看看浴池裏是不是有大荷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