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珍愛
“姩姩!——”
余清窈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瞬間就從榻上彈了起來,扒在車窗探頭往外看。
但是黃煙滾滾,把她眼睛都熏紅了,也沒有看清。
李策怕她會不小心掉下去,連忙扶住她的腰,輕聲道:“別急,我們下去看。”
馬車停了下來。
余清窈等不及人來慢慢扶她,自己就從車上一鼓作氣跳了下去。
這樣的高度她哪一次不是小心翼翼,這次太過心急毫無顧慮,落地的時候腳踝就崴了下,也沒顧得上喊疼。
李策彎腰跟在她身後出來,正好看見這一幕,心臟都猛地一抽,好在余清窈沒有摔跤,只是剛穩住身子就朝着聲音的方向提裙跑了過去。
對面狂奔過來的馬隊在余清窈面前急急勒停,最前面的男人揮起了大手,把周圍的人都喊住了,“停停停,別撞着我姩姩了!”他自己也忙不迭地從馬上翻了下來,對着淚流滿面的女兒張開雙臂。
“阿耶!——”
“欸!——”
就像是雛鳥歸巢,余清窈迫不及待地撲進了明威將軍懷裏,眼淚止不住地流。
阿耶還好好的,自己也還好好的。
這已是世上最好的事了。
上一世她就那樣死了,她的阿耶若是知道了得多麼傷心。
“阿耶!阿耶!……”縱使想念的時候有千言萬語,真見面了卻腦子空空,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欸!欸!“明威將軍大手撫着她的頭頂,女兒柔軟的髮絲就好像現在他的心,到處都是柔軟的。
真好啊,他的姩姩還是和小時候一樣黏着自己,沒有半點生分。
想到也有兩年快三年沒有見過自己的女兒了,鐵血男兒也兩眼變得通紅,哽咽道:
“我的姩姩長高了……”
小姑娘十三、四歲的時候才剛剛開始拔個子,到了十五、六歲的時候一年一個變化。
他都兩年多不曾見過,感覺到了很大的差別。
更何況——明威將軍把通紅的眼睛望向前方,那兒正站着一個長身玉立的公子。
廢太子李策。
他的姩姩還成親了,已經是個大人了。
嫁得還是如傳聞中一樣長得是一副沈腰潘鬢、龍眉鳳目的模樣,可心思手段也一樣沒少的黑心鬼。
明威將軍上下打量他的同時,李策不緊不慢走上前。
隨着明威將軍而來的士兵亦是手不敢離開刀柄,默默在戒備。
載陽翻身下馬,跟在李策身後,手指也是時緊時松地握在刀柄上,眸子左右預估着明威將軍帶來的這些人的能耐。
兩邊劍拔弩張的氣氛並沒有影響到靠近的李策。
“岳父。”李策在父女倆前面五步距離停下,兩手合起行了一禮,“岳父來的比我想像的要快。”
明威將軍眼睛瞪大了。
他信里也叫,當面也敢叫?!
明威將軍十分不習慣這個稱呼,一想到就腦殼疼,彷彿那滿眼的‘岳父‘二字砸在他腦袋上,想將他輕易迷惑過去。
他努力正了正自己的臉色,正要開口。
余清窈卻聽見了李策的話,擦了擦眼淚,扭回頭驚訝道:“是殿下讓我阿耶來的?”
“本想着等送了災銀到秦州就帶你去見岳父,可是秦州的事比我想像中要複雜,只好辛苦岳父先跑這一趟了……畢竟你若是到了秦州一定也會時常想見你阿耶吧。”最後半句,李策的嗓音都放得極為溫柔,好似對她總是有着用不盡的耐心和縱容。
余清窈看過堪輿圖,知道秦州離着虎賁營不遠,她確實一直在心裏想着這件事。
可是她更知道李策是來辦正事的,她又怎好再拿自己的‘小事’去擾他?
沒想到李策還是為她考慮到了。
甚至早早就準備好了。
剛止住的眼淚就又流了下來,余清窈幾步從明威將軍懷裏撤出來,跑到李策面前,拉着他的袖子哭。
“……謝謝殿下。”
“別哭。”李策拿出準備好的帕子慢慢擦掉了她留下來的眼淚,伸出手臂將她輕輕摟住,細聲哄了起來,“仔細待會眼睛會難受。”
明威將軍一呆。
懷裏的女兒怎麼就跑別人懷裏去了,並且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發現他居然沒有帶一條可以給女兒擦眼淚的帕子!
他暗暗生着悶氣,兩眼牢牢盯着李策,濃眉緊皺。
切實感受到了‘敵軍’的強大之處!
陶延複雜地看着他們,調轉馬頭往後頭的馬車而去。
若說從鎮國公那裏得來的說法還不足以讓人信服,然此刻將軍親眼所見,只怕就能全信了。
余清窈在李策的安撫下,收住了眼淚。
這才回過頭繼續和明威將軍述說分開后的事情。
從前在余府的那些事以及和李睿的那些事都不再重要,阿耶只要知道她現在過的很好就可以了。
更何況她說的也是事實,在閬園與秦王相處的那段日子是她在金陵最快活的時光。
若是有時間,她可能要滔滔不絕說上三天三夜。
她提起了自己收成不錯的菜地、和殿下一起養的小貓松雪、玩的還不錯的十殿下……
當然提的最多的還是和秦王殿下的事。
殿下教她讀書、殿下和她一起扎孔明燈、殿下給她刻印章、殿下陪她看夜雨……
不知不覺,她的記憶里那些凄慘的、寂寞的、不堪的都被擠到了角落,她能輕易想起的總是美好的回憶。
明威將軍聽着聽着,心底很複雜。
一方面他希望自己女兒過的好,另一方面他想到女兒對秦王的愛慕讓他的心就空了一塊。
就好像自己呵護養大的花,轉眼就給人辣手奪了去。
但是,不得不承認,這朵花被養得更嬌、更美了,變得光彩溢目。
春桃和知藍下了馬車,看見父女倆在談話也不好上前打擾,直到陶延攙扶着一位老婦慢慢走了出來,知藍才眼睛一亮,快步走了上去。
余清窈也看見陶延攙出來的老婦正是她的乳媼,在她的身後還跟着那幾個被余家早兩年就送回去的婢女,也就是知藍的三個姐姐。
年近五十的乳媼頭髮白了許多,看見余清窈時就眼含熱淚。
“姑娘……”
“乳媼!”余清窈沒想到才兩年多不見,一向精神抖擻的乳媼就好像害了一場大病,人看起來又瘦了許多,她心疼不已地道:“您怎麼也來了。”
明威將軍連忙解釋:“是你乳媼心裏想着你,知道要來見你,非求着要來啊!”
他就怕女兒會怪他。
“不關將軍的事,是我實在太想姑娘了。”
“娘……”知藍上前接替了陶延的位置,扶住了老婦,又對旁邊幾名女子打了招呼:“大姐、二姐、三姐。”
“知藍,乖孩子。”老婦拍了拍知藍的手,又轉頭看着余清窈道:“姑娘真的也長大了,更好看了,像極了夫人。”
明威將軍連連點頭,憨厚道:“還是像她娘好啊。”
老婦扯着唇角笑了起來,可她身體不好,只站了這一會就有些體力不支要坐下,知藍只能扶着她坐在了地上,其他幾個姑娘都相應着坐了下去,圍着自己的阿娘。
知藍更是靠着老婦的肩頭,述說自己在金陵城的見聞。
余清窈見着也要隨着她們就地坐下,可後頸給人一提,她的臀還沒挨着地就感覺下面墊了什麼東西。
她往後仰起頭,腦袋就靠在了李策的腿上,而她坐在的地方自然就是李策的腳背。
明威將軍看見這小夫妻旁若無人地在秀親密,嘴裏哼了哼,倒沒有再說什麼。
“殿下此行去賑災,想來日後也不得有閑暇,我讓乳媼和她幾個丫鬟陪着姩姩,也省了殿下還要分心照料。”
李策掃了眼余清窈對着乳媼關心有加,十分親近的模樣,並沒有如明威將軍想的那般吃味。
畢竟她們就算日日陪着,也搶不走余清窈。
“姩姩若是願意,我定然會替岳父照顧好乳媼和她們幾個,秦王府不差地方。”李策十分大度地微微一笑,又道:“將軍戰事繁忙,一定有很多地方需要錢糧,秦州如今自身難保能供應的不多,怕連累前線的戰士們,特意送來了一千兩銀,以解將軍燃眉之急。”
“這、這不是賑災的錢嗎?”明威將軍當即嚇了一跳,還以為李策挪用了賑災的錢私下收買他,豈不是坐實了他對虎賁營‘圖謀不軌’的心思!
“岳父放心,這與朝廷撥放的賑災款毫無關係,也與我毫無關係,就算是姩姩給她阿耶的一些孝心。”
余清窈雖然在和乳媼說話,但也留意着李策和阿耶這邊,聽到這也難免驚訝。
原來李策多要的這一千兩是準備給虎賁軍的。
這錢的確和災款無關,與秦王也無關,因為是一無所知的齊王多掏出來的一千兩……
雖然李策口裏這麼說,撇清了與自己的關係,但是任誰都能出,這是他故意說的。
為的是讓明威將軍能心安理得地收下這些錢。
“你小子……”明威將軍一時情急,差點忍不住蹦出了心底話。
可真是能啊!
“本王知道將軍在顧及什麼。“李策又正經起來,顯出公事公辦,並不夾帶私情的模樣,“將軍大可放心,本王絕不會因為自己私慾,挑動大旻邊防不穩,將軍的兵是用來對付外敵的,不是用來對付自己人。”
明威將軍定定看着他。
沒有見到人前,他總是對這位廢太子有過諸多的猜測和忌憚,然而見了人之後,又覺得傳言或許、大概、可能是……是之過甚了吧?
他搔了搔臉,準備了一籮筐的話此刻再講就好像有那麼點不合時宜。
軍師在後頭大力揉着睏乏的睡眼。
早知道秦王殿下這麼會說,他也不用挑燈寫那麼多給明威將軍,白費了他的好文采!
“阿耶,殿下說的沒錯。”余清窈也仰起了腦袋,看着明威將軍,“殿下他其實是個心繫百姓的好人,我知道的,阿耶大可放心,殿下絕不會有意想要為難虎賁軍,也不會為難阿耶……對吧,殿下?”
李策微笑着彎腰摸了摸她的腦袋,“對的。”
明威將軍緊鎖的濃眉緩緩鬆開。
“若殿下有意要為難末將,單這擅離邊境就可以將末將推到萬劫不復的深淵,可你拿着姩姩,我才不得不來……”
“龍驤軍出事後,虎賁營肩負起了西、北的邊防重任,為了國土穩固,本王也不會為難將軍。”李策聲音停頓了須臾,微微笑道:“更何況,對於姩姩,我也珍之愛之,並不比將軍少。”
當著周圍這麼多人的面,他唇瓣上下輕碰,就說出‘珍之愛之’這樣的話語,不說明威將軍愣了,旁邊的人都聽愣了。
余清窈臉登時就紅了,雪白的膚色讓她臉上的紅霞無處可藏,水盈盈的眸子也不敢瞧着人,就往旁邊撇去。
乳媼卻十分高興,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輕輕拍了拍。
“我的好姑娘有人疼了。”
明威將軍也不禁咧着嘴笑了起來。
連說了三個好字。
這秦王不要臉面的樣子現在看起來怎麼就這麼讓人順眼了!
餘暉照着地平線,給萬物鍍上了一層光輝。
眼見着夜幕就要降臨,明威將軍也要考慮回去的事。
他不能離開虎賁軍太久,以免外敵趁機偷襲,他的副將可難挑大樑,支撐不了。
余清窈從小就懂事,更不會在此時說出讓明威將軍放心不下的話。
”阿耶一定要好好保重,要記得吃飯!”余清窈拉着他的袖子,千叮萬囑,“受了傷也要及時治療,不能拖着……最好就是不要受傷……等有機會我會再去看您!”
“好!”明威將軍再次展臂抱了抱女兒,打斷她的操心:“阿耶把北突打跑了,就等着姩姩來。”
重新翻身上了馬,垂下的視線正對上秦王揚起來的目光,明威將軍雖然對他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觀,可作為老父親對女婿還是難免有些不對付的地方。
他用力一扯韁繩,馬揚起前蹄,長嘶一聲,明威將軍大聲道:“秦王殿下先前寫信來說,要攜妻帶子來見,如今末將孫子、孫女在何處?哼!殿下這可不行啊!”
“阿耶!”余清窈目瞪口呆。
明威將軍哈哈大笑,高大的戰馬保持着前蹄上揚的姿態原地朝後轉了半圈才落了地,濺起的煙塵瀰漫。
“走了!為父要回去殺敵了,姩姩也要保重啊!——”幾十匹馬調轉了方向,如來時那般如雷霆之勢,席捲而去。
虎賁軍的氣勢絕非尋常護衛可比,猶如離弦的箭,轉瞬就已經奔出很遠。
余清窈望着他們離去的背影,剛剛才憋住的眼淚又在眼眶裏打轉,漸漸有決堤的趨勢。
阿耶又走了。
和從前每一次分別一樣,都不知道下一次再見面會是什麼時候。
余清窈被李策溫柔攬住了腰。
他低下頭,曲指輕輕蹭走她剛掉下來的眼淚,故意引開她的注意,“聽見你阿耶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么?”
“……嗯?”余清窈抽了抽鼻子。
阿耶說的話?
她回想了下,眼淚憋住了。
紅通通的杏眼越睜越大,像只吃驚的小兔子。
她都不知道李策寫信同她阿耶究竟說了什麼,要不然她阿耶好端端怎麼會提起八字還沒一撇的孫子孫女來?
李策手往下挪,手箍住她的腿彎,輕而易舉將她抱了起來。
余清窈驀然被拔高了視線,手下意識就撐在李策的結實的肩膀上,感受到他因為發力而隆起的肌肉,就像踏雪烏騅一樣。
他仰起玉白俊美的臉,眉舒眼彎,漆黑的瞳仁里好像落滿了星辰,亮晶晶的。
余清窈這才遲鈍地發現殿下有點不一樣了,好似心情格外好。
因為阿耶那句話?
李策抱着她轉了一圈,把下巴抵在她鎖骨上,笑吟吟問她:“你阿耶想要孫子、孫女了,怎麼辦呢姩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