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幾聲震天撼地的炸雷過後,狂風裹挾着瓢潑大雨席捲了山林。
窗外樹木劇烈搖晃,總覺得隨時都有可能被攔腰劈斷。
雲姨徐秋雲已經回屋睡下了,覃子朝燒了些水和江聞皓簡單洗漱完,躺在他的單人木板床上,熄滅了燈。
覃子朝怕窗戶封閉的不嚴實往裏掃雨,就讓江聞皓躺在外面,自己貼牆睡在窗下。
這床雖說比學校里要稍寬些,但也沒好多少。兩人並排躺着,免不了身體會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
覃子朝剛洗完澡身上還是熱的,散發著舒膚佳香皂的味道。江聞皓來前也沒想過自己會這麼跟人回家了,沒帶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品,就跟着用了回舒膚佳,加上穿得又是覃子朝的T恤,現在感覺整個人都被對方的氣息附着。
屋裏一靜,就只能聽到屋外的暴雨聲。窗戶被風撞得哐哐直響,吵得江聞皓原先那點睡意也沒了。
“你冷么?”覃子朝突然問。
他聲音放得很輕,怕吵到雲姨休息,“怎麼腳這麼涼。”
江聞皓本能地往裏收了收腳,翻了個身:“還好。”
覃子朝沒再說話,一陣窸窣的響動后,一隻手臂伸了過來攬住了江聞皓,背後跟着抵上一片滾燙。
江聞皓身子一僵。
“上次下雨就發現你身上涼。”覃子朝的語氣比江聞皓的反應自然很多,“怕打雷?”
“呵,瞎特么扯。”江聞皓猝不及防被揭了短,條件反射地迅速否認。
身後傳來覃子朝的低笑,脊背貼着的胸膛跟着起伏。江聞皓向來不喜歡跟人挨得這麼近,但此時實在抵擋不住這熱源的誘惑,就這麼僵硬地保持着一個姿勢。
“我也有怕的東西。”覃子朝很適時地找補,“怕打針,小時候聽說隔壁家的啞巴就是生病打針給打啞了,就一直害怕。有次發燒被我媽帶去衛生所,醫生愣是戳彎了兩根針頭,都沒戳進我屁//股里。搞得我現在身體好得很,壓根不敢病。”
“嗯……”江聞皓頓了頓,“但我真不怕打雷。”
“好,不怕。”覃子朝幫他掖掖被角,“快睡吧。”
“嗯。”
……
……
江聞皓閉上眼,深吸口氣。
半晌嘴角抽了抽,笑出了聲。
“幹嘛,又樂什麼。”覃子朝也跟着笑了。
“你屁//股也太特么硬了。”江聞皓滿腦子都是醫生拿着注射器,對着彎了的針頭欲哭無淚的樣子,先前暴風雨帶來的不適消散了許多。
“怎麼不說是我肌肉發達呢。”覃子朝感覺到江聞皓的體溫回升了些,便將摟他的手收了回來,怕壓着他。
身上的重量突然消失了,江聞皓不知為何竟有些不習慣。但也總不能要求讓覃子朝再把手搭回去吧,他舔了舔腮幫斂去笑聲:“這下我可拿着你了,識相的往後做人做事多留神些。”
“放心,絕不犯在您手上。”
江聞皓調整了個舒服點的姿勢,重新閉上眼:“睡了朝哥。”
覃子朝的神情微微一滯,片刻后,藏在黑暗中的眸光變得柔和:
“好,明天早上帶你釣魚去。”
……
雷雨交加的夜晚,江聞皓還是不可避免的做了那個夢。
起初仍是穿着白色連衣裙的女人坐在花田裏,手中的結他被小男孩任性的搶走。她的眼底帶着寵溺和無奈,起身親切地喊着“小皓,慢點兒跑。”朝小男孩追去。
下一秒,小男孩光着腳縮在小床上,懷裏仍抱着那把比他大出許多的結他。沒有陽光也沒有花田,偌大的房間裏只剩下他自己。
電路箱被雷電劈斷了,屋中的燈閃爍了幾下后徹底陷入黑暗。
男孩瞪大眼,看着窗外的樹影倒映在牆上,揮舞着乾枯的枝椏,變成了故事裏青面獠牙專吃小孩兒的怪物。
而後,他聽到樓下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車燈透過窗帘縫隙照在床頭櫃擺着的小鴨子鐘錶上,凌晨三點半。
有人推開他卧室的門,接着便聞到一股濃重的酒臭。
手電筒倏然亮起直對向他的眼睛,他聽到江天城用啞得不像話的聲音對他說:“江聞皓,你媽沒了。”
沒了。
什麼叫…沒了?
江天城的眼中佈滿通紅的血絲,很嚇人、很陌生。
結他摔落在地上,嗡的一聲琴弦震顫,他被吵得緊緊捂住了耳朵。
江聞皓猛地睜開眼,恰好看到了驟然劃過的閃電,像極了手電筒刺向他瞳孔的光。
現實與夢中的景象重合,他驚喘着從床上坐起身,如同溺水般大口呼吸。
覃子朝被身旁的動靜驚醒,正對上了江聞皓在黑夜裏那雙瞪大的、失焦的眼睛。
他的額頭上佈滿一層汗,攥緊被角的雙手用力到骨節都凸顯了出來,整個人止不住地發抖。
床頭燈被覃子朝打開,屋子被暖黃色的光線鋪滿。
覃子朝沒有着急詢問江聞皓怎麼了,直到他的呼吸逐漸平緩了些,才伸手安慰地拍了拍江聞皓的肩。
江聞皓被人觸碰,身子又微微抖了下,怔怔地看向覃子朝。
覃子朝見慣了江聞皓平日裏那副淡漠的、鋒利又倔強的眼神,頭一次看到他如此脆弱的樣子。放緩了聲音安慰道:“沒事了小皓,你做噩夢了。”
江聞皓沒說話,有些機械地抬起頭,顯然還沒完全從那場夢魘里恢復過來。
又過了許久,他的嘴唇終於動了動,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問:
“覃子朝,雨怎麼還不停?”
……
覃子朝起身下床,讓江聞皓稍等他一會兒便撐着傘出了屋子。
他走後裏屋的房門輕響了下,徐秋雲也被吵醒了,她披着衣服一出來就看到江聞皓正一個人抱着膝蓋蜷在床上,神色略詫異了下,但還是很快來到江聞皓面前。
“怎麼了小皓?”徐秋雲小心翼翼地問。
江聞皓用手使勁搓了搓臉,搖搖頭:“沒,做夢了。對不起雲姨。”
徐秋雲聞言輕聲說了句“傻孩子”,便挨着床沿坐了下來,伸手摸了摸江聞皓的頭:“是不是換環境不習慣了?我也是,一離了家就睡不好。”
見江聞皓獃獃看着自己,徐秋雲沖他笑了下,又露出唇邊淺淺的梨渦,讓人莫名的安心。
“小朝呢?”
“媽,怎麼起了?”房門被人推開,只見覃子朝端了碗熱牛奶進來。
奶是學校發的,他每個周末都會攢着帶回來給徐秋雲喝。
徐秋雲見到覃子朝手裏的碗,連忙認同地點頭說:“對對,喝點熱牛奶要睡得好些。小朝,你照顧好皓皓啊。”
“我知道,你快去休息了,別著涼。”
徐秋雲又摸了摸江聞皓的頭,這才起身重新回屋去了。
“來把牛奶喝了。”覃子朝將牛奶遞給江聞皓。
江聞皓看着還在冒熱氣的奶,沒去接。他不喜歡喝奶,總覺得有股膻味兒。
見江聞皓不動,覃子朝笑着逗他:“別說還要朝哥喂啊。”
江聞皓皺皺眉,表情總算有了些生動。
“朝什麼哥?憑什麼你是哥?”
“自己睡前喊的,又不認賬了?”覃子朝把碗往江聞皓面前遞了遞,“快接着,不然放涼了。”
“不用了,我不愛喝奶,睡覺吧。”江聞皓移開眼就要往下趟,被覃子朝摁住。
“聽話。”覃子朝語氣重了些,但一想江聞皓才剛被噩夢嚇到,也不忍心真兇他,最後放緩聲音說,“喝完刷好牙,我就再跟你講個秘密。”
……
結果覃子朝的這個秘密說的相當應付,大概就是他在附近的菜地里見過一隻黃鼠狼跑進隔壁老頭家裏,後來目不識丁的老頭寫了一手好書法。
說是秘密,其實就是個鄉村傳說,江聞皓甚至懷疑這就是覃子朝隨口胡謅出來應付他的。
後來江聞皓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就睡著了,也沒再繼續那個夢,等到醒來時天已經蒙蒙亮。
雨停了,屋檐上的積水順着玻璃窗滴在窗沿種的那盆辣椒上,紅彤彤的色澤鮮艷。
他盯着辣椒看了會兒,就聽到身邊傳來覃子朝的聲音。
“醒了?”
江聞皓翻了個身,就見覃子朝正看向他,眼裏沒什麼睡意,應該是已經醒了一會兒了。
“看你還睡着我也不敢動。”覃子朝起身穿衣,“我煮粥去,你抓緊時間洗漱下。”
等覃子朝出了屋,江聞皓也沒再賴床,迅速把衣服穿好。餘光又撇到床頭擺着的牛奶碗,昨晚自己被惡夢驚醒的樣子跟着浮現出來,江聞皓將兜帽扣在頭上,遮住了眼底劃過的羞窘。他拉好外套拉鏈,跟着推開屋門。
雨後山林獨有的清新瞬間將困意一掃而光,院子裏的樹下落了不少楊梅,鳥雀們正活蹦亂跳的啄食,也不怕人。
江聞皓就着冰涼的水蹲在院子裏洗漱完,接着坐在了小板凳上圍觀那些鳥雀。
覃子朝煮完粥,端着走出廚房,就看到江聞皓獨自坐在楊梅樹下,一手托着下巴,十分專註地看鳥,時不時還吹兩聲口哨模仿鳥叫,將腳下的楊梅果用樹枝撥向小鳥。
清晨的陽光灑在他身上,落在半邊的肩頭和側臉。才斂去睡意的神情帶着幾分惺忪和懶散,多了些稚氣又少了些銳利。
覃子朝的唇角不自知地微微揚起,江聞皓覺察到身後的目光,扭頭朝他看來,覃子朝回過神沖他朝屋裏遞遞下巴:“吃飯。”
江聞皓撐着膝蓋站起身,鳥雀被他驚得飛到了樹梢上。
見江聞皓還在仰頭看小鳥,覃子朝乾脆搬了個小桌到屋外,讓他先吃,自己又去敲徐秋雲的門。
徐秋雲膝蓋有毛病,但凡天潮就總容易犯病。覃子朝不願意她總走動,便直接把飯送進了她房間。
兩人吃完飯,覃子朝又帶着江聞皓去水塘邊玩了會兒,臨近中午的時候趕回家給徐秋雲把午飯做好,便準備往學校返,順道再去趟柳安把摩托車還了。
臨走前徐秋雲又抓了把糖,說什麼都要江聞皓帶着。江聞皓拗不過只好接下塞進結他袋裏。
“我媽很喜歡你。”覃子朝發動摩托車,“平時有別的小孩來家裏玩,也不見她把糖盒拿出來。”
“為什麼?”
“不捨得啊。”
江聞皓頓頓:“我是說,她為什麼喜歡我?”
覃子朝從後視鏡里看了眼身後的江聞皓,笑了下:“長得乖吧。”
“……”江聞皓頭盔下的臉耷了下來,他可以被說長得帥,但很討厭長得乖這個形容。
於是反懟了句:“嗯,你特么也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