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醫生叮囑,明天來換一次葯,明天以後就每隔兩天再來,又囑託不能沾水不能吃辛辣等等。
路肆邊滑着手機,邊間隔地嗯那麼一下,顧放聽得比他還認真,不時補充些細節上的小問題,最後離開診所時,整理成一個備忘錄,截圖發給了路肆。
路肆眼皮冷怠地垂着,戳字回晚上兼職的蛋糕店店長消息,屏幕上突然彈出消息時,他愣了一愣。
這是加上聯繫方式以來,他們之間的第一條消息。
看到截圖,路肆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一泓消融的暖流悄然流過心底,卻又猛然撞上一塊硬石頭,上面刻着“好心”兩個清晰的字。
這一撞,剋制住了思緒的發散,他沒敢多想,及時將理由歸結為顧放是個好心的孩子。
善良,體貼,悄無聲息地施予別人善意,顧放就是這樣性格的人吧。
自己不能太惡劣,不能因為以前沒遇到這樣的人,現在便疑心對方的善意。
什麼樣的家庭能教出這樣的孩子呢,路肆握着手機嘆了口氣。
晚上回到家,顧放剛洗完澡擦着頭髮出來,顧總便發了條消息。
-在家?
顧放丟下毛巾,回了個嗯后,忙去找手機支架,剛把手機架上,顧總便一個視頻電話打來。
這是父子倆的默契,顧總視個頻還得向自家兒子預約時間。
“剛洗完澡?”顧漸薄的眉在小小的屏幕上皺起,露出Alpha標準的冷厲臉型,背景是酒店的一套房間,“還沒吹頭呢?”
“正要吹。”顧放拿起干毛巾重新擦着,瞥了眼發現那邊也是晚上,驚喜地睜大眼,“你回國了老爸?”
“嗯,今晚剛回的國。”顧漸薄走到窗邊,切換鏡頭給他看外面的夜景,熟悉的國貿大廈和無死角正對的“大褲衩”,“到的首都機場,有個會得在這邊開,估計十一的時候才回得來。”
“身體怎麼樣?”顧漸薄換回鏡頭,往書桌走去,“這個月的發情期有沒有提前,應該還沒來吧?”
顧放抿了抿唇,毛巾揉搓額前的頭髮遮住了小半張臉,不然他一定會被老爸識破,“嗯,還沒來,問題不大。”
顧總的重點也不在前面,每月顧放都會複檢一次,身體有沒有問題總能及時看到。他擔心的,是那些看不到的。
桌上的筆記本還沒關,顧漸薄臉上映着屏幕薄薄的光,他明顯頓了頓:“聽你小叔說,你進了學校的美術社?”
“噢。”顧放並不奇怪老爸會特意來問這個。
“以前問你去不去美院附中,你說沒那個打算。”顧漸薄說,“現在呢,現在是怎麼想的?”
“當個興趣愛好來做,也許吧。”顧放垂了垂眼。
“毛巾挪開。”顧漸薄說。
顧放慢吞吞地把毛巾從臉上移下。
顧漸薄看他神色無恙,嘆了口氣:“你想做什麼老爸都是支持的,不想當專業學那就不當好了。只是老爸不希望,你明明喜歡,卻因為照顧我的心情,或者是因為其他……什麼人,才放棄的。”
顧總似乎從不避諱在他面前剖白這些,可也許是他太敏感,什麼是真的不在意,什麼是故作,他隱隱能從顧總微妙的語境中辨清。
知子莫若父啊。
顧放心底嘆口氣,面上只搖頭:“是這些又不單是這些。老爸,你放心,我自己做的選擇,我心裏有數。”
“那好,”顧漸薄說,“我相信你的判斷。”
吹完頭髮后,顧放做完作業,又刷了幾套試卷,十一點準時上床。
其實在醫院時,十點才是他正常的生物鐘,不過十二中的晚自習九點過才下課,十點實在來不及,便只好有意識地多熬一小時,往後調整。
睡前瞄了眼手機,樂嘉瑜還在為今天擅作主張的事道歉,不過他對路肆仍未改觀,並苦口婆心地勸說顧放今天不該對他太過熱心。
-挑起打架是我的錯,我會跟路肆道歉,放放你就別牽扯進來了。
顧放靠着枕頭,眼皮快困得睜不開,強打精神回道。
-你道你的。
-但下回別這樣了,樂嘉瑜。
-嗚嗚。
樂嘉瑜回了狗頭哭哭的表情。
過了會兒,他發來一條語音。
“我錯啦放放!我向你保證,以後再也不挑唆同學鬥毆,再也不自作主張摻和你的事兒,真噠,我用景星野的狗頭髮誓!”
顧放困得倒在枕頭上,髮絲柔軟地散開,唇角勾起,也摁住語音。
“我聽到啦,樂樂,晚安吧。”
-晚安.jpg
將手機擱到桌上,顧放沾了枕頭便睡。
本來這一夜該睡得香甜,卻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境連貫而壓抑,有巨石一樣的東西壓在他胸口,不斷擠壓。
他流着淚大喊了一聲“爸爸”,從床上驚醒,夢裏的情節一下忘記了大半,只留那種焦慮至極的情緒堵在胸口。
顧放睜着眼睛緩了一會兒。天還黑着,下意識摸索到手機,也才三點半。
閉了眼再睡。
清早鬧鐘響起,顧放覺得腦子漲得很,明明睡眠時間充足,腦子卻沒能清空,反而充斥着一些記不起情節的夢,令他一大早情緒便陷入低落。
大概和昨晚老爸的那個問題有關。
他刷着牙,望着鏡子中眼眸喪氣的自己,吐了口牙膏沫。
說是心裏有數,其實沒數得很。
他總覺得自己輕飄飄地踩不到實處,心底總有一塊無端焦灼的東西,可等他細細探究,卻又說不上來,那塊東西具體指什麼。在夢境裏便忠實地化為無邏輯的情節,連夢都要來跟主人作對。
夢裏的爸爸是誰?
那個從沒見過的父親,還是那個已經死去的父親?
顧放低頭看牙膏盒,留蘭香型。
他遺憾地想,可惜沒有廠家生產草莓薄荷味的。乾脆以後別讀大學,直接開個廠好了,專門生產草莓薄荷味的牙膏、香水、洗髮水、沐浴露……
哇,顧放洗了把臉,被草莓薄荷包裹的世界簡直爽呆了。
“放放,沒精神啊?”蘇阿姨把豐盛的早飯端上桌,看了他一眼,“怎麼今天又起這麼早?”
“去學校旁邊的花店看看。”顧放咬了口剛烤好的吐司,“反正沒事做。”
“高三的學習緊不緊張?”蘇阿姨也關心起他的學校生活來,“我有個親戚家的孩子今年也正好高三,成績差沒法哦,到處請人補課,好點的老師一對一,一個小時要五六百呢!”
“確實挺貴的。”顧放低頭啜了口牛奶。
“要不說好好學習就是給家長省錢呢,”蘇阿姨又打聽,“放放,你以前在醫院,顧總請的那幾個老師多少錢一小時啊?”
顧放垂睫想了想:“好像是按月發的工資,不計小時。”
蘇阿姨啊了一聲:“我親戚還打聽來着呢,看來是不行了。”
“你要聯繫方式嗎?”顧放抬頭笑了笑,“有個老師也做計時的家教,我可以把他的聯繫方式給你。”
“要的要的,”蘇阿姨忙點頭,笑着說,“謝謝了呀。”
“沒事。”顧放笑笑,繼續低頭啃吐司。
清早,東門花鳥市場已經熱鬧起來,素園照舊靜靜坐落街角。
每次看到都令人憂心,照這樣下去,不知多久便會倒閉。
輕細的鈴鐺聲響起,顧放推門而入,一個小姑娘正抱着一大束花衝出來,他忙避身讓道,小姑娘從花束后抬起一雙大眼睛,驚訝道:“顧放?”
“……路柒?”他也頗為意外地眨眨眼。
也許是周六,初中部放假,路柒沒再穿校服,而是一身簡單利落的日常打扮,蹬着雙黑色運動鞋,看起來更酷了。
“我在這兒兼職。”路柒抬了抬,示意手中的一大捧花,“你來買花?”
“嗯,”顧放解了口罩,纖長的睫羽低下,“隨便逛逛。”
路柒便仰后喚了一聲:“席老闆別吃了!你客人來啦!”
席姐正一口一個灌湯包,就着豆漿刷劇。
“啊,是你,美少年!”席姐嘴邊湯汁未擦,便抬起手機,“這回我一定給我對象拍個照過去,她死活不信,她學校還有這麼慘絕人寰的美少年。”
定格之前,席姐歪了歪頭:“我可以拍嗎?”
“當然。”顧放靦腆一笑,有些局促,不知手腳該往何處放。
席姐指導着:“就隨意站,哪個角度拍都帥呆了,放心吧。”
拍完,顧放才過了遍她剛才的話,眼底流出些許疑惑:“席姐的對象……”
他不確定能不能問,席姐卻無所謂,擺擺手道:“是你們學校的一個老師,剛來教書沒幾年,估計你也沒見着她,不然她不可能沒印象。”
路柒去送昨晚的訂單,顧放圍着剛送來的鮮切花轉了一圈,席姐問:“有看上的嗎?我給你打個折扣。”
美少年看花非常專業,一看便是常養花的人,席姐心裏點了點頭。他注意了枝葉是否油亮清爽,花瓣有無灰霉摺痕,花頭有無撞傷,最後敲定一小束酒紅色黃色心蕊的小雛菊。
“你自己挑吧,”席姐去找包裝紙,“送人的話,四五枝就夠了。”
顧放偏過頭,像一隻被別人隨口戳中軟肋還要自矜的天鵝,昂着下頜,優美的唇線卻緊緊地抿直。
“我……沒說要送人。”
席姐納罕地看他一眼:“我看你挑那麼認真。行呀,自己養,一個小花瓶插四五枝也剛好。”
暗綠色的包裝紙很襯酒紅的雛菊,顧放掃了碼,正填金額時,門口的鈴鐺聲再度響起。
顧放來了后才發現,素園怪不得平時這麼安靜,線下的客人很少,多是線上預訂的單子。路柒送的是附近的單子,遠點的,就這麼十幾分鐘,已來了四五個同城速遞來取。
便以為這回也是來接訂單的,顧放將那束雛菊放着,先戴好口罩,卻聽背後一聲:“席姐,路柒呢?”
這道嗓音低冷,卻有着少年感十足的清透。
顧放將口罩勾上耳朵的動作頓住。
“路柒去送單子了。”席姐把灌湯包的袋子遞上,“肆兒啊,吃了沒,來個包?”
“不了,我剛買。”路肆走到收銀台,把一袋同一家的灌湯包放進檯子裏面,雙手撐着桌面,“麻煩席姐一會兒給路柒。”
“這手怎麼了?”席姐注意到他左手纏了一圈的繃帶。
“小傷,”路肆抬手給她看,“過幾天就好了。”
顧放本來想打招呼的。
可路肆走到他身邊,卻彷彿沒看見他,也沒表現出一點意外,只顧着和席姐說話。
他糾結了一下,覺得他倆還是不熟,於是扭頭便走。
這時,書包卻從後面傳來一陣輕輕的力道。
轉過頭去,路肆正倚在櫃枱邊,提了提那束小雛菊,鳳眼挑起睨着他。
“你的花,不要了么?”
“啊。”顧放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無言以對,埋頭往回走,“不好意思,我忘了。”
一隻手指忽然點在他額頭,隔着額前的碎發,沒碰到實處,像清風吹過臉頰那般輕盈。
“走路時要看路。”
顧放驀地抬臉,路肆細長的眼眉垂着,眼底蘊有淡淡笑意。
“我在門口便望見你了。”
一霎那,顧放感覺胸口有隻耷着耳朵的小兔子,撲通一下,便因為那雙注視着他的眼睛跳上了天。
柔美的雙眉忍不住揚起,顧放接過那束花,說:“謝謝。”
席姐劇也不刷了,抬頭:“你倆認識啊?”
“嗯,”路肆很隨意地說,“一個班,一個桌。”
“是兩個桌,”顧放補充,“挨着的兩個桌。”
席姐擺擺手,低頭看劇:“行啦行啦,知道你倆是同桌了,快走快走,就要打鈴了。”
其實還有半小時。
走出店時,路肆從褲兜里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
“要去換藥吧?”顧放用不經意的口吻提醒。
路肆慢慢哦了一聲,邊走邊挑起眉:“好像是今天。”
好像??
“就是今天!”顧放比自己要上藥都急,擰着眉瞪他,“有傷就得聽醫生的乖乖去換藥,不要留下後遺症,有後遺症會很難受的。”
路肆被他瞪得愣了愣,明明算是被吼了,卻一點也不生氣,還莫名覺得眼前是只急了眼的小兔子。
發火的小兔子……挺可愛的。
路肆忙撇開眼,避免這樣的聯想,點點頭:“我知道了,這就去換藥。”
顧放還是不放心,就怕路肆走到半路又被誰拖去打架了,想了會兒,像決定了件大事似的凝重點頭:“我陪你去好了。”
小兔子認真點頭的樣子……
真的挺可愛的。
唉。
路肆心裏嘆了口氣,往前快速走了幾步:“我又不是小朋友。”
“你當然不是。”顧放也點頭,“小朋友比你乖多了。”
往上坡路走,前面正好一個媽媽牽着小朋友過馬路,媽媽說:“寶貝兒今天真乖,有認真吃完早飯呢。”
小朋友拽着媽媽腿:“要小紅花!”
媽媽笑着點頭:“獎勵寶貝兒一朵小紅花!”
顧放收回視線,朝陽正從山坡上緩緩升起,暖暖的陽光灑下來,曬得他心底也暖洋洋的,剛才的不滿已經消散,看向身邊走了幾步又慢下來,和他並肩的路肆。
“如果按時換藥,我也有獎勵哦。”
路肆天生凌厲冷淡的眉眼斜過去,沒有答話,一面慢慢上着坡,一面心想自己今天真是吃錯藥了。
居然第一次覺得。
有人句尾加“哦”,不讓他覺得裝嫩,反而是真的很嫩很可愛。
唉。
說句實話,可愛的同時他心情也很微妙,不回答不好,回答也不好,只能默默走路。
路肆當哥哥、路哥、路爹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被人當小朋友哄。而且對方居然也還是一隻未成年的小朋友。
路肆就這麼懷着彆扭微妙的心情,在小診所換完了葯,出來時,顧放便將那束酒紅色的小雛菊遞給他。
在路上,路肆也曾猜想過這束花的歸屬。
要麼拿回家,要麼樂嘉瑜,總不可能是景星野吧。
可這束花被捧到了自己面前。
別說他了,就連顧放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他真的送出去了,敢想?
啊,有理由就是正大光明啊。
這理由便是。
“送你一束小紅花。”
路肆眼前,皮膚瓷白的美少年揚起眉眼,耳朵似乎也支棱起來了,朝陽下眸色泛着空藍靈動的光。
“是一束,比剛才那個小朋友還多。”
也不知道攀比個什麼勁。
路肆想起了小時候,他攢了零花錢,很珍貴地買回來,收藏在透明罐子裏的藍色玻璃珠。
從來一顆也不捨得拿給別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