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葉容栩和秦景旭舉行婚禮那天,江城少有地下了一場雪。
他坐在豪華加長婚車中,望着車窗外紛紛飄落的白絮,胸口和陰霾的天空一樣,沉重,透不過氣。
降下車窗,他深吸一口氣,凜冽寒意浸透沉痾宿疾的肺腔,引發一陣劇烈咳嗽。
坐在旁邊的表妹忙關上車窗,拿起氧氣,擔憂問:“哥,要吸一會兒嗎?”
葉容栩閉着眼搖頭,蒼白昳麗的臉上浮現一絲病氣薄紅。
婚車駛進江城最豪華的酒店,葉容栩脫下羽絨,只穿裁剪得體的白色西裝,坐在輪椅上,被表妹推往婚禮現場。
經過樓梯轉角處時,他們的去路被人擋住。
葉容栩抬頭,見到了許久沒見的秦朝焰。
對方五官深邃,穿着黑色修身大衣,身後緊跟數名西裝革履的精英,神情與氣勢都不再是當年那個誰都能欺凌的秦家私生子所能有。
他在輪椅前站定,微低頭看向葉容栩,眼神冷得疏離,漆黑如墨的眸中看不出絲毫情緒。
葉容栩攥緊手指,因久病而蒼白的指尖泛起一圈薄紅,心臟像被無形的手捏住,沉悶得如同外面的灰濛天空。
他知道,秦朝焰是來報復的。
他努力讓自己脊背挺直,聲音着病弱的冷淡:“請讓讓。”
秦朝焰沒動,黑沉眼眸一直盯着他,半晌,忽然將他從輪椅中拉起,單手摘掉他禮服上代表新郎的胸花。
葉容栩雙腿無力,猝不及防跌進他浸透冷意的懷中,神情終於慌亂:“你幹什麼?”
秦朝焰見他站不了,眸色晦暗,忽然將他打橫抱起,大步往外走。
他下頜緊繃,冷着神情道:“秦景旭不再是秦氏總裁,你們的婚禮取消了。”
什麼?
葉容栩掙扎的動作一僵,因呼吸急促而略顯薄紅的臉上浮現震驚。
直到被秦朝焰塞進車中,帶回別墅,他才終於回神。
江城豪門——秦、葉兩家聯姻,婚禮盛大豪華,作為準新郎之一的他,卻被未婚夫的弟弟從婚禮現場帶走。
看着被關緊的卧室門,和扯開領帶、一步步逼近的秦朝焰,葉容栩恍惚想:他果然是來報復的……
毀了他的婚禮,打壓秦景旭的公司。
為他當年受過的那些欺辱。
*
四年前,江城,葉家。
一大早,別墅里的傭人就開始忙碌,為葉家小少爺——葉容栩的十八歲生日宴做準備。
管家老楊拿着清單,在客廳來來回回指揮:“花要假花,無香型的,小少爺過敏,聞不得花粉味。生日蛋糕什麼時候送來?快了?哦好好,讓酒店送的帝王蟹怎麼還沒到?小少爺是不吃,但秦家少爺不是剛回國?他愛吃這個,快讓人去催催……”
小少爺母親早逝,自己又生來病弱,常年把醫院當家,是葉家上下嬌寵的藥罐子。對他的生日宴,管家絲毫不敢含糊。
葉博軒打着領帶下樓,見管家在忙,走過去問:“準備怎麼樣了?栩栩呢,還沒起?”
“都妥當了,小少爺還在睡。”管家忙道,見他穿着西裝,又遲疑:“先生,您這是要去公司?”
葉博軒這些年當爹又當媽,還要顧着公司,剛過四十歲,鬢角就已經有些發白,聞言嘆氣:“是有些急事,晚上再趕回來,等會兒栩栩醒了,你幫我哄哄,那小子嬌氣。對了,可以請他的朋友們早點來,他忘性大,跟同齡人多玩玩,就不氣了。”
管家連聲應是,送他出去后,忙回客廳打電話,挨個邀請。
……
二樓卧室,陽光穿過厚重窗帘的縫隙,悄悄鑽進房間,落在床上少年精緻的側臉。
葉容栩睜開惺忪睡眼,手從薄被中伸出,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掠過光線,茫然片刻,才撐着手臂坐起。
霧藍色薄被從胸口滑落,露出穿着睡衣的單薄身體。
吹了半夜空調,他醒來時頭有些疼,嗓子也不舒服,胸口發悶,拿起床頭的氣管擴張藥劑吸了幾下,才稍微好些。
艱難穿好衣服,他按響床頭的鈴,讓護工來把自己抱上輪椅。
看着仍使不上力氣的小腿,他蒼白病弱的臉上有一絲陰鬱。
護工剛好把溫水和葯遞過來,說:“小少爺,該吃藥了。”
葉容栩心中有些難受,煩躁道:“吃了也不會好,有什麼用?”
從十二歲坐上輪椅開始,他就再沒能站起來過。父親和爺爺奶奶心疼他,這些年不知帶他看了多少醫生,吃了多少葯,卻一點用都沒有。
好不容易前段時間,爺爺請來一位老中醫,說或許能治。他試着被針灸幾次,小腿確實有了些感覺,誰知被秦朝焰推了一下,又變回老樣子。
提到秦朝焰,他心中便積聚鬱氣。
這個衰人,每次遇到他,都沒好事發生。
可氣歸氣,心中到底還是對能站起來抱一絲期望。他又抓過葯,賭氣地一口全吞下,結果藥片卡在細細嗓眼,險些噎住。
他忙抓過水杯又喝幾口,嗆得眼底漫上一層水汽。
折騰一番後下樓,見大廳已經佈置成自己想要的樣子,葉容栩心情才總算稍微好些。
表妹林姣姣和一些認識或不認識的同齡人正聚在大廳,嘰嘰喳喳,見他來了,很快又聚到他身旁。
“生日快樂,容栩。”
“生日快樂,小栩。”
“生日快樂……”
葉容栩像被眾星捧月,一一接過他們的禮物,矜持道:“謝謝,你們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當然是想你,就早點來了。”林姣姣知道姨父臨時去公司的事,忙打哈哈道。
葉容栩清楚表妹在哄自己,但很受用,微抬起精緻漂亮的下巴,像高貴的波斯貓:“天天見,有什麼好想的?”
興許是從小就沒什麼朋友,他喜歡熱鬧,喜歡被人追捧。
氣氛正熱鬧時,一隻做工精巧,但一看就很廉價的木雕小馬被送到葉容栩面前。
笑鬧聲戛然而止,眾人紛紛看向拿着小木馬的那隻手,接着看向手的主人。
秦朝焰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衣服,身影清瘦單薄,與周遭衣着高檔的富家子弟們格格不入。
他帶着薄繭和細小傷口的手指捏緊小木馬,沉默看向被眾人圍在中間,精緻漂亮如書中小王子的葉容栩,半晌才緩緩開口:“生日快樂,葉容栩。”
葉容栩看見他,帶着笑的臉瞬間拉下,不高興道:“你來幹什麼?”
秦朝焰低頭,漆黑眼中看不出情緒,低聲道:“我來向你道歉。”
幾天前,他被堂弟秦景榮帶人欺凌時,不慎撞到坐在輪椅上的葉小少爺,害對方連人帶椅一起摔倒。
秦景榮嚇得轉身就跑,脆弱得像瓷娃娃的葉小少爺也當天就進了醫院,直到昨天才出院。
秦、葉兩家雖然有婚約,但秦家這幾年一直在走下坡路,境況愈發不如從前,只能指望聯姻和葉家綁緊。
可跟葉容栩有婚約的秦景旭這兩年一直在國外,秦父生怕葉家找借口解除婚約,對葉小少爺比對親生兒子還看重。
得知秦朝焰竟把葉小少爺推倒,還進了醫院,秦父大為光火,勒令他來向葉容栩道歉。
“就是挨打挨罵,你也給我受着,務必讓小少爺消氣,原諒你。要是這事影響到你哥和小少爺的婚約,你學就別上了,你媽的醫藥費我也一分都不再出。”
這話意思很直白,就是讓秦朝焰送上門給葉容栩出氣。
葉容栩是葉家上下捧得跟眼珠子似的寶貝,要是他因為這事遷怒,任性說不想跟秦家聯姻,秦父相信,以葉博軒寵兒子的程度,肯定會答應。
至於秦朝焰,秦父並不關心這個私生子,甚至有意想借這事給他個教訓,省得他總不聽話,不認自己這個爹。
葉容栩不知道這些內情,聽秦朝焰是來道歉,臉色也沒好轉,哼道:“不需要,你出去。”
秦朝焰捏着木雕的手微頓,薄唇緊抿。
葉容栩屬馬,偷看一眼那隻雕刻精巧的小木馬,心中還挺喜歡。可他不喜歡秦朝焰,不僅因為對方推了他,還因為對方是私生子。
他母親早逝,小時候被姨母照顧過一段時間,跟姨母和表妹林姣姣關係親厚。
林姣姣的父親也有個私生子,前幾年姨母出車禍,成了植物人,姨父就把私生子接回家。他親眼看見那個私生子表面乖巧,背地裏卻惡毒欺負林姣姣,氣得他仗着父親寵愛,硬把表妹接到葉家,連帶對圈子裏的私生子都沒好感。
何況他還聽秦景榮說,秦朝焰野心很大,想搶秦家家產。他未婚夫秦景旭提到這個私生子弟弟,也時常嘆氣。
葉容栩想起這些事,對秦朝焰的觀感更不好,見他不走,絲毫不留面子,轉頭對錶妹道:“我們走。”
林姣姣看一眼秦朝焰,眼神同情,然後很聽話地推着葉容栩走了。
見葉容栩不待見秦朝焰,一些刻薄少年也不吝嘲諷:
“一個私生子也敢來葉小少爺的生日宴,還穿成這樣,秦家是要破產了?”
“噓,別說啦,他哪算秦家人?只是私生子而已,秦家根本不承認他。”
“秦家的繼承人是秦景旭,他哪裏比得上?”
“要我說,他不如去找秦景旭幫忙,說不定葉容栩看在未婚夫的面子上,就原諒他了。”
“哈,那他得多厚臉皮?”
秦朝焰聽着四面八方湧來的惡意與嘲笑,捏着木雕的手越來越緊,似乎下一刻就會轉身離開別墅。
他臉色蒼白,眼底一片漆黑,半晌后,卻走向葉容栩離開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