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界雪白一片,蒼茫冷寂,寒風裹挾着飛雪掠地而起。
得益於皚皚白雪,目前還未有覓食者發現在某塊被風雪覆蓋的石頭下,藏匿着一個光線昏暗的“巢穴”。
體態修長的黑狼側卧在枯枝上,身體蜷縮着微微發抖,幽藍獸瞳迷濛的半睜,與烏黑皮毛相映,瑰麗如夜幕繁星。
司南記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從夢中驚醒。
目不能視后,斷腿與各處傷口也沒逃過發炎感染,疼痛與寒冷侵蝕感官,睡覺成了他唯一能主動做的事。
漸漸的,他也習慣了飢餓,習慣了每次醒來只能聽到風雪聲,隨之而來的就是他無法分清時間。
正如眼下,司南知道自己這副軀體幾乎到了極限,卻不知道白狼出去了多久,又何時能歸。
他不希望白狼奔波回來,只能看到自己冰冷的屍體——司南這麼想着,四肢百骸奇異的湧進一股力氣。
他或許,應該出去看看。
緩了會力氣,黑狼在黑暗中摸索着撐起了瘦削高大的身體,他儘可能的放慢了動作,卻還是免不了拉扯到後肢。
痛感陡然加重,黑狼顫抖着垂下頭顱,隱忍的嘶嘶低吼。
濕漉漉的鼻尖噴洒出霧氣,被進化優待的獠牙利齒本該是勇猛兇悍的武器,卻隱約可見裂紋與缺痕,彷彿自虐一樣咬合過鋼鐵岩石。
司南呼吸短促,躊躇着探爪,尋着寒風灌入的方向慢慢挪步,踩的身下枯枝吱呀作響。
洞口石塊忽然被什麼挪動了一下,積雪簌簌。
黑絨獸耳剛警惕的立起,就不知踩到了什麼東西,帶着傷的爪墊刺痛難忍,整頭狼腳底打滑,猛然跌倒下去。
洞外,就要與蒼茫飛雪融為一體的白狼耳尖一抖,努力從沒過肩膀的積雪中拔出身體,跳入洞中。
他也沒忘回頭伸爪,將石頭扒拉回來遮擋風雪。
嚴寒季的大雪一下就會持續很久,過不了幾分鐘,白狼在雪地里拖行的痕迹與氣味都會被白雪覆蓋。
悉悉索索動靜的難免帶入一陣寒氣,滿目黑暗的司南將前爪按在身側,雙耳豎立,鼻尖聳動。
他先聞到了熟悉的氣息,然後是刺骨冰冷的風雪,裹挾着污濁的淺淡血腥味。
“……受傷了?”黑狼隱痛的嗓音嘶啞,微微發顫的身體不再緊繃,甚至放棄掙扎的癱倒,只用毛糙的大尾巴悄悄蓋上刺痛的後腿。
“沒。”白狼含糊應道,跺了跺僵痛的后爪,幽綠眼眸掠過黑狼遮掩的小動作,默不作聲的移開視線,假裝什麼也沒看到。
有力氣活動也好。
白狼在疾風驟雪中奔波歸來,毛髮免不了變得雜亂,後腿那道猙獰疤痕都被顯露出來,他卻不急着打理。
垂首將口中叼着的東西放到角落裏唯一的石板上,再咬開捆着的枯黃乾草,粉白的凍肉片散落開。
沾着細碎雪花的白爪按着石板,向黑狼嘴邊推了推,這是白狼在外面就處理好了肉條,能讓牙齒磨損的黑狼更好入口。
“吃。”
洞穴不算小,但兩頭青壯年的進化狼挨在一起,只剩勉強轉身的空餘,變回人身倒是能留出許多地方,就是積雪下木柴難找也難處理,生火帶來的溫度更遠趕不上失去皮毛后的體溫流失。
做完這一切,渾身冒着寒氣的白糰子放鬆趴下,為了不碰到“癱瘓”的黑狼,還努力蜷成圓圓的一團,將大尾巴墊在後腿下。
他在外奔波了三天,才在一條冰封的小河邊找到一隻凍僵的,只剩下半個身體的小鹿,沒剩下多少肉,但也聊勝於無。
嚴寒季,快些過去吧。
失去視覺后,司南總能敏銳的感知到白狼的動作。
或許是基因使然,黑狼再怎麼體弱消瘦,骨架都比白狼大上一圈,單看體型,足以將洞穴里縮成白絨團的白狼完全包裹。
黑狼悄悄伸出前爪扒了扒,想將寒氣的“源頭”往懷裏帶,他已經知道白狼後腿有舊傷,這會該難受了。
司南現在相當於殘廢,不得不依賴、或者說是拖累白狼,如果可以被對方需要,多少能讓他感受到一些活着的價值。
白狼並不扭捏,當即配合的挪了過來,緊挨着黑狼趴下,鋪在黑狼身下的樹枝勉強隔絕一些大地滲透出的寒意,比墊尾巴強點。
靠的近了,司南隱約在白狼身上嗅到了腐肉的味道,儘管這並不明顯。
沒有帶回獸皮,食物不多也並不新鮮,想來這小傢伙沒有捉到獵物,很可能是運氣好撞上了被凍死的動物……又或是誰的殘羹冷飯。
還再一次的,給他留出了相對完好的肉質。
司南心頭酸澀鼓脹,想說什麼,喉嚨卻忽然開始發癢,腦袋也暈昏沉下去,得益於身上一直泛着疼,讓他勉強咽下喉中腥甜后還能打起精神。
黑狼歪過頭將白糰子圈在懷裏,儘力給對方傳遞溫暖,氣音呢喃,“你吃,我還不餓。”
正給黑狼打理毛髮的白狼動作一頓,收起牙齒,豎立的狼耳後折,明顯不信,“吃東西,才能活下去。”
“不許放棄。”
司南看不見光亮的眼眶一陣濕熱,喉嚨也像被潮濕的棉花團堵住,哽的他說不出話。
他本想着要在死前變回人身,畢竟當了二十幾年的純血人類,從沒想過自己會如此凄涼死去。
可現在,司南突然覺得,做人也沒什麼好的。
洞穴里就這樣安靜下來,黑白兩團依偎着,洞外寒風掠過,酷烈的彷彿是另一個世界。
感受着懷裏的“冰塊”慢慢回溫,司南眼皮卻越來越沉,與平時睏倦的感覺大不相同。
司南急切的呼了口氣,努力打起精神,突兀開口道:“如果——”
生機日漸流逝,不僅讓黑狼瘦削的厲害,原本順滑光亮的皮毛也開始毛糙發硬。
司南艱難的從鼻端噴洒出熱氣,像是一聲長長的嘆息,意識模糊的他並未發現自己的聲音越來越輕,“將,我的皮毛,留下吧。”
不然過了嚴寒季,他的一切都會腐爛到塵土裏。
白狼炸毛一樣“噌”的站起身,氣惱的說了什麼,黑狼努力支起耳朵,但墜入混沌的思維已經不足以支撐他思考,濃烈的情感緊跟着淹沒了理智。
歉疚,遺憾,不甘……
略過二十三年平淡人生的走馬燈,被他記在心裏的只有那個陪伴他走過最後一程,卻從未“見過面”的小傢伙。
是白狼將神志不清的司南從雪堆下刨出,叼着後頸拖回洞穴,避免了他凍斃於蒼茫大雪,又或是被其他動物分食的結局。
日夜折磨司南的痛感如附骨之疽,此時也漸漸剝離,渾渾噩噩中,司南隱約看到了一頭皮毛雪白凌亂的孤獸僵立在黑暗中,明明沒有悲鳴嗚咽,那雙清透的獸瞳卻好似被水浸染,幽綠瑩潤。
眼前空茫一片,身體細微晃動着。
這難道就是死後的感覺嗎……
“咚!”
額頭重重磕到堅硬冰涼的物體
司南眼皮顫動着張開一絲縫隙,又迅速閉合,但雪白的燈光已經刺入瞳孔,讓人本能的皺眉,遮擋躲避。
等等……!
他記得,自己應已失明許久——
“59E居民區即將到站,請有序下車。”冰冷的機械音突兀響起,車內喧鬧之聲灌入耳膜,大腦條件反射的給出分析。
59E,地下基地五千九百米,E層。
男人睜開眼,純黑瞳仁震顫着,幽藍微光一閃而過。
還沒留疤的修長大手緊緊按着椅背,驀然起身,踩實的雙腿筆直有力,沒有任何痛感與殘缺。
指腹摸過眼眶,司南斂下眼底的驚愕,環視四周。
身高優勢讓他能輕鬆看清喧鬧的人群擁擠在熟悉的車廂,正是從前在地下基地中搭乘往來過千百遍的懸浮車。
好在周圍的人都要下車,他的舉動並未引起注意。
被人流裹挾着來到車門,司南依靠肌肉記憶抬腕,純黑手環在儀器掃過,滴的一聲,顯示出他的名字。
平民區的懸浮車站點統一修建的低矮,燈光灰暗,出站通道更是狹窄,人一多,越發悶熱擁擠。
勞碌后眾人都急切想要歸巢休息,他們大多身着相似的基地制服,只因崗位職位不同,款式與顏色有一些細微的區分。
很容易就能聯想到密密麻麻的工蟻。
他人小聲交談的雜音灌入耳膜,鼻息間是渾濁潮濕的氣味,遠比不上白狼洞穴清爽乾燥,種種感知都不是夢,又好像曾經發生過一樣熟悉。
司南思緒亂成一團,沒有表情的英俊面容尤為冷肅,機械的跟着人流大步前進,感受着自己這具還充滿力量的軀體。
板正沉悶的制服包裹着男人開闊挺拔的肩背,隱約可見強健的肌理輪廓,純黑封帶勾勒出勁窄的腰身,有種不必言明的禁慾感。
他每邁上一步,工裝褲的粗製面料都會被緊繃的腿部肌肉撐起,靴帶綁住修長緊實的小腿,更顯一雙長腿筆直有力。
自站口走出,司南抬頭看到的果然不是天空,而是灰暗的穹頂,嵌着一排排隨時間變換顏色的簡易燈具,用來模擬太陽,也代表時間。
居民區的樓體蒼白而密集,在暖黃的燈光下靜默聳立,每棟五層高,頂樓剛好連接着嵌着燈光的“棚頂”,一眼看去,猶如溶洞滴墜而成。
入目都是熟悉的景象,司南漸漸停下腳步,微微顫抖着手指,輕點了下腕部的純黑手環。
“……”
無數人擦肩而過,司南凝目緊盯着手環上顯現的具體日期。
他竟然,真的,回到了進化之前,還沒有傻乎乎的鑽入牢籠,更沒有主動成為被人販賣的牲畜。
男人的喉結明顯滾動了一下,微垂下頭,挺直的肩背隱隱發顫,他想到基地內到處都是“眼睛”,便讓指尖死死扣住掌心,用痛處強壓下內心雜亂激蕩的情緒。
還有機會去改變,無論是他,還是白狼
數十公裡外——
金烏墜於蒼茫山脈,餘暉染紅了半邊雲霞,晚風拂過連綿密林,翻湧如海,盤踞山間的“銀龍”是連片濃綠中唯一的異色。
離近細看,方知“銀龍”為一條條溪流,水石碰撞如環佩叮噹,濺起連片雪白的水花,魚蝦自在遊動,溪邊山石爬滿青苔,灌木叢生。
在一處溪邊天然洞穴旁,青年細膩蓬鬆的鉑金髮絲垂落在肩,隨走動微微晃蕩,只在胯間繫着沾了灰的純白獸皮,裸露在外的肌膚奶白到發光,恰到好處的肌理輪廓流暢又漂亮。
拿好東西,他席地而坐——
雪白蓬鬆的大尾巴從身後探出,搭在腰側,頭頂一對筆挺毛絨的純白獸耳跟着自小臂化為雪白狼爪的“雙手”一起發力,認真的搓起一根木棍。
鑽木取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