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吃嗎?”神津真司再次將速食便當向對面的人那邊推了推。
他的廚藝大概在及格線上下浮動,偶爾也會自己做做飯,但是不要指望一個日常工作到凌晨兩點的單身男性會在下班以後還有什麼閑情雅緻做宵夜——更何況還不是給自己吃。
“中途出了點小插曲,常去的那家店已經關業了,所以只買到了這個,抱歉。”他語氣中的歉意做不了假,似乎真的在為讓對方吃速食便當而愧疚。
諸伏景光額角青筋微跳,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已經一整天沒有開過口了,嗓音裏帶着些許頓挫啞意,寒聲質問道:“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吃完的話,我就考慮考慮告訴你。”神津真司朝向茶几上的便當揚了揚下巴。
對峙了許久,諸伏景光一言不發地打開便當盒,沉默地吃起來。
神津真司欣慰地看着那人的動作,心道只要還能溝通就好。
關於為什麼蘇格蘭威士忌會在他家裏,這件事說來其實也十分簡單。
昨夜下班時,路過某個巷口,他隱約聽到其中有什麼聲響,好奇走進去看了眼,隨後便發現了倒在血泊中的男人。
仔細一看還是個熟人——蘇格蘭威士忌,酒吧的常客之一。
神津真司站在原地,和掙扎着幾次才終於扶着牆壁站起身的男人對視良久,直至對方終於支撐不住狼狽地倒在地上,再也沒有了其他動靜。
靜靜的小巷裏,他看着不遠處的人,過了半晌,終於還是走了過去,蹲下身探了探鼻息,確認人還是活着的,隨後便把人帶回了家。
如果要問他為什麼這麼做,神津真司只能回答,蘇格蘭威士忌是位好客人。
他們酒吧里的那群客人,多多少少會有點追殺和被追殺的故事和事故,這一點都不稀奇。
蘇格蘭威士忌吃得很快,但是良好的教養令他的動作依舊文雅。
他看起來很不情願。
神津真司饒有趣味地猜想着,不知道這份不情不願究竟是源自不喜歡吃速食便當還是不喜歡這個口味的便當,抑或又是什麼旁的原因,但是總之不是因為討厭我,畢竟我救了他的命。
我救了他,想到這裏,神津真司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
諸伏景光剛剛放下手中的筷子,就聽到旁邊傳來一道含着鼓勵的聲音,就像幼稚園的老師為了小孩子好好吃飯而故意送上的誇獎:
“做得真棒,蘇格蘭先生。”
負傷的年輕警察並不理會多餘的話題,只是冷冷道:“現在可以說了吧,你的目的是什麼。”
神津真司笑而不語,只是不緊不慢地將餐盒處理好,他的動作流暢中透着幾分優雅,甚至很難與廚房這類地方聯繫起來。
諸伏景光突然就想起了記憶中的那個在閃爍的燈光下調酒的男人,如今迷濛的燈光換成了普通的白熾燈發出的暖光,卻絲毫沒有折損這個人身上帶着的神秘感。
那應該是個會在那種擺着香檳塔的酒會上被眾人簇擁的人,或許有時還會因為太受人們的歡迎而選擇逃到角落裏散心,然後一邊在心中嘆氣一邊遊刃有餘地打發掉每一個靠近又嘗試攀談的傢伙。
諸伏景光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到酒吧的時候,他以為那只是一位外表出眾了些的調酒師,畢竟也沒人告訴過年輕的狙擊手,其實調酒師背後掩藏着撥不散的迷霧。
他理所當然地嘗試了和調酒師搭話,毫無疑問,在一個魚龍混雜的酒吧里工作的調酒師,曾聽到過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的概率是很大的。
他甚至還能清晰記得對方給出的反應,有着一張漂亮皮囊的調酒師挑了挑眉,反問是否是在同他說話,而在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那個人卻彷彿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似的,露出了一個略顯古怪的笑容。
諸伏景光在很長一段時間后才意識到那個笑容的確切含義——你是認真的嗎?竟然在找我聊天?
但是調酒師當時並未拒絕他的攀談,而是順着那個他精挑細選出來的話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下去。
“別一直盯着我了,蘇格蘭先生。”神津真司又洗了一次手,拿了張紙巾擦乾手上的水跡:“今晚出了點小插曲,不然按原計劃我會去餐廳給你打包一份晚飯……或者說,宵夜。”
諸伏景光面無表情,一字一頓道:“目的。”
“蘇格蘭先生,我剛剛只是說會考慮。”
諸伏景光眼皮猝然一跳。
“現在我考慮好了。“神津真司精準地將紙巾投進垃圾桶里,轉身露出了個堪稱燦爛的笑容:“我決定不告訴你。”
“你——!”
神津真司早有預料一般地將撿回來的病患按回沙發里,他特別注意避過了對方的傷口,同時又有效阻止了對方進一步擴大動作——他可不想在凌晨時為這位客人做第三次包紮。
“別生氣嘛,蘇格蘭先生。”
他拍了拍壓制住的男人的肩膀,眨眨眼,放緩聲音道:“不過,要是你願意好好表現的話,我也是可以重新考慮的。”
諸伏景光看着那張充滿迷惑性的臉,耳朵自動過濾掉那些蠱惑人心說辭,磨了磨后槽牙,冷笑一聲,正準備說些什麼,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再次被對方打斷。
“好了,已經很晚了,你該休息了。”神津真司趕在那人準備說些冷嘲熱諷的話之前終止話題,他打了個哈欠,自言自語道:“我也該休息了。”
確認蘇格蘭威士忌不會再搞出什麼亂子,神津真司逐漸卸下手上的力氣直起身,一邊敲着肩膀一邊走進走進卧室。
他換下工作服,走出卧室門時特意抬頭看了眼鐘錶,而後煩惱地揉了揉頭髮。
“真是……按平常這個時間我都已經睡著了……”
余光中注意到仍舊坐在沙發上的黑髮男人,神津真司無奈地笑笑:“蘇格蘭先生,真的別盯着我了,快去睡覺吧。”
說完便打着哈欠走進浴室。
如果要問他為什麼要給自己惹這麼個麻煩回家,其實神津真司一時間也給不出確切答案。
蘇格蘭威士忌是一個好顧客,懂分寸、知進退,而且是難得一見的會主動找他搭話的客人——雖然那大概是源於第一次進入酒吧前消息的閉塞。
他能夠清晰地記住每一位客人的臉,毫無疑問,找他搭話時的蘇格蘭威士忌是第一次進到這家酒吧。
小心謹慎卻又大膽,真是有趣極了,所以那天他饒有興緻地順着那個一聽就知道是仔細琢磨出來的話題聊了下去。
神津真司關掉花灑披上浴袍,用毛巾擦拭着發尾的水珠,又俯身從柜子裏拿出吹風機,對着鏡子吹起來。
他沒想到蘇格蘭威士忌是卧底,但是現在知道了也對他產生不了任何影響,關於那個組織在酒吧以外發生的糾紛並不在他該考慮的範疇內。
他將浴室整理好,打開門,看清門外的景象時無法抑制地嘆了口氣。
“蘇格蘭先生,或許你該有一些身為病患的自覺。”他的笑容逐漸瓦解,今天第二次強調道:“還有,請放過我家的水果刀!”
剛剛吹乾的半長的金髮散落在肩膀,他上班時習慣把頭髮紮起來,因為他覺得略長的頭髮會妨礙到他的動作,而且有時還會遮擋視線——比如此刻。
神津真司彷彿看不到橫在頸邊的刀刃,他自然地抬起手,將垂在眼前的頭髮撩到腦後,但是效果並不明顯,因為柔順的髮絲不聽話地再次滑落下來,於是他退而求其次地將那縷頭髮別在了耳後。
“我明天會給你帶一些美味又營養的宵夜的。”
神津真司同那雙藍色的眸子直白地對視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敗下陣來,認命般地補充了一句:“好吧,我也會盡量早點回家,爭取讓你早點吃上飯的。”
諸伏景光不為所動:“你清楚我想知道什麼。”
“好吧,其實是波本先生喝多了,我繞了個路送他回家,不然你今晚的宵夜就不是速食便當,而會是……”
耳膜突然捕捉到熟悉的名字,在情緒波動的促使下,諸伏景光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加深,於是泛着鋒芒的刀刃順利地向前推進了兩毫米。
神津真司皺眉,他後知後覺地抬起手摸了摸脖頸,指尖上除了傳來刀具的冷意,不出意外地還沾染到了一絲粘膩,他盯着眼前那抹血色看了幾秒,做了個深呼吸,緩緩吐出一口氣。
“蘇格蘭先生啊……”像是終於忍無可忍了似的,男人笑容依舊,嗓音卻彷彿結上了一層薄冰:“活潑是好事,但是活潑過頭就不好了吧,這裏可是我家。”
“我不想用這種失禮的詞彙去約束你,但是你或許聽過一個成語,那就是寄人籬下。”
諸伏景光的胸膛劇烈地起伏了幾下,僵持了兩分鐘后,終於還是咬牙放下了刀刃。
神津真司繞過那個攥緊拳頭的沉默的男人,順手卸下了那把命運多舛的水果刀,他把那把刀舉到眼前看了一眼,刀刃邊緣隱約還能看到一抹血色。
他忍不住“嘖”了一聲。
放在客廳茶几上的醫療箱還沒來得及收起來,現在竟然正好派上了用場。
他剛剛還在想,絕對不要在凌晨為那位叛逆的客人做第三次包紮了,倒也沒出錯,事情發展的確沒有打破那個想法,畢竟最新負傷的人是他自己。
“別在那兒干站着了,傷口在我的視覺盲區。”
諸伏景光幾乎是下一秒就讀懂了那句話的意思,他攥緊的雙拳上青筋依稀可見,最終還是鬆開,抬步走向沙發。
“謝謝,雖然這道傷就是你造成的。”
諸伏景光緊抿着唇,用棉簽沾取生理鹽水清理那條細長的傷口,又按部就班地消毒和塗抹藥膏。
他曾經這樣為他的好友處理過傷口,當然,他也曾經多次在負傷後為自己做出急救,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然會幫調酒師處理傷口。
就像他從未想過在窮途末路之際會看到路過的調酒師,而在調酒師的背後,不遠處的追蹤而來的人影卻彷彿像收到了什麼信號一般突然停住了腳步。
調酒師在組織中究竟扮演着怎樣的角色,在這場追殺和援手之間又帶着怎樣的目的和陷阱?
聲帶的振動再次模糊地從手指里掐着的棉簽桿傳到指尖,諸伏景光抬眸,正好同那雙如濃墨般的眸子對上。
“聽說,蘇格蘭先生其實是位卧底。”
諸伏景光的動作頓住,他沒說話,身上的肌肉卻已經肉眼可見地繃緊,緊盯着那雙幽深的眼睛,試圖從中捕捉到什麼隱秘的情緒破綻。
“放輕鬆,你這樣傷口很容易繃開的。”神津真司寬慰了一句。
“你的東西我沒動,不過暫時不能還給你,暫且就放在我這裏保管一段時間吧。”
“我憑什麼相信你?”在對方開口之前,神津真司搶先將這句話說了出來,他神色淡然:“因為你也只能選擇相信我了,蘇格蘭先生。”
“我對你並無惡意,我覺得我們是可以和平共處的,況且你也很清楚吧,那種程度的外傷,如果不是我這裏恰巧有些特殊藥物,否則根本就止不住血。”
“你或許會死在那個隱蔽的小巷,也可能是死在什麼破舊的天台或者更加不為人知的地方——但是你遇到了我。”
神津真司盡量忽略源自脖頸的刺痛,那根棉簽正直直地抵在他的傷口上,不過他勉強可以理解對方因緊張而緊繃的神經,所以只是將手附在那隻操控着棉簽的手上,將其挪開了幾分。
刺痛感隨之減弱,神津真司微微一笑,喟嘆着道:“真幸運啊,蘇格蘭先生,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從死神的鐮刀下脫逃的。”
“我不需要你真情實感地對我表達感謝,也不需要你做任何事討好我,但是在治好傷、完全恢復之前,我建議你盡量與我和平共處。”
“蘇格蘭先生,如果你贊同我的觀點的話,就請繼續幫我處理傷口吧。”
諸伏景光面無表情地盯着那張笑容溫和的臉,落針可聞的寂靜中,他幾乎能夠聽到自己胸膛里急促的心跳聲,而後他冷冷地甩開附在手背上的那隻手,直起身,將大拇指和食指之間捏着的棉簽扔進垃圾桶里。
神津真司並不慌亂,遊刃有餘地看着對方的動作,唇角的弧度仍舊不落分毫。
他相信這個人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神津真司淡然地注視那位有些叛逆的客人面無表情地從醫療箱裏拿出一隻新的棉簽,又按部就班地沾取藥膏,不消多時,脖頸處熟悉的微弱刺痛感再次沿着神經傳遞到大腦。
他垂眸看着身前湊近的黑髮青年板着的那張臉,最終將目光放在了那雙認真的藍色眼睛上,半晌,一道不急不緩的聲音在兩人之間壓縮的空間響起,神津真司含笑道:“其實比起遇到了下班途中的我,更加值得慶幸的是,蘇格蘭先生你是位聰明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