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請慢用。”
調酒師將酒杯分別推到吧枱前坐着的兩位客人面前,琥珀色的酒水微微晃動,透過玻璃杯閃爍着流光。
“……謝謝。”
安室透失神地看向眼前的杯壁上的水珠,順着杯身緩緩滑下,又洇入杯底與桌面的縫隙中,不見蹤影。
“今天只來了兩位客人呢。”調酒師感嘆着:“明明一直以來,每次都是三位客人一起。”
氣氛驟然一凝,無人答話。
調酒師也不介意麵前那兩人的漠然,彷彿讀不懂那逐漸壓抑起來的氣氛,微笑繼續道:“蘇格蘭先生今天不來了嗎?”
“不止是今天。”戴着針織帽的長發男人冷笑一聲,抬頭打斷道:“那傢伙再也不用來了。”
“哦?”調酒師發出了恰到好處的疑問聲,等着兩人給出剩餘的解釋。
安室透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他的指腹扣緊杯壁,沉默已久的他終於還是加入了話題,無論心中的情緒如何翻湧,他的面色依舊維持着平靜,淡淡道:“你不知道嗎?蘇格蘭威士忌是卧底,已經死了。”
“真可惜啊。”調酒師面上適時流露出了幾分惋惜,這令他本就出色的外表更顯矚目了,口吻悵然:“蘇格蘭先生真的是一位很好的客人。”
“我們這裏可從來不歡迎好人。”
聞言,調酒師只是笑而不語。
“再給我一杯酒吧。”
“好的,波本先生。”
午夜時分,調酒師俯身拍了拍獨自醉倒在吧枱處的男人的肩膀,低聲道:“波本先生,還醒着嗎?已經到了店裏停止營業的時間了。”
安室透掀起眼皮,微微側頭,酒精的麻痹作用令他的視線有些模糊,他失神地看着那雙隱約透着關切的眸子,一個名字幾乎要脫口而出,卻在聲帶震動的最後關頭找回理智,將其換為另一句話:“……抱歉。”
蘇格蘭威士忌死了。
在黑麥還未到達任務地點前,在他趕往援救好友的途中,組織便已經公佈了蘇格蘭已被清除完畢的通知。
組織上下皆大歡喜,所有人都對叛徒得到這個下場喜聞樂見。
沒人知道蘇格蘭威士忌究竟死在哪裏。
他沒能救下的不只是他在黑暗中艱難同行的戰友,更是他相識數年、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而現在,他甚至不能表露出悲傷,本就被牽連懷疑的他也無法向組織追尋蘇格蘭威士忌的下落。
神津真司看着掙扎着扶着吧枱站起身向外走去的男人,略感頭疼,他本以為既然威士忌們向來都是組隊一同前來的,那麼回去時也大抵如此,卻沒想到一個轉身的功夫,黑麥威士忌就扔下同伴獨自離開了。
安室透只覺得自己的大腦清醒又混亂,在這種注意力分散的時情況下意外隨時都會發生,他不知踩到了什麼,腳下一個踉蹌,但還未等撞到一旁的桌椅,從旁突然伸出的一雙手便穩穩地扶住了他。
安室透一愣,眯着眼睛轉頭看過去,一張熟悉的臉再次映入眼帘,他本能地道了聲謝。
調酒師,一個過於神秘的男人,在組織中一直處於一個很模糊的位置。
沒人知道調酒師究竟叫什麼名字,有着什麼樣的背景和過往,又到底在組織里扮演着怎樣的身份,於是每當提起他時,組織成員們便習慣性地稱呼他為調酒師。
不要招惹調酒師算是在這家酒吧里約定俗成的第一準則,但是總有人會不信邪,那張出色的皮囊和狀似友好的表象曾經引來極少數愚蠢的勇者躍躍欲試,而只需要稍微探查一下,就可以輕鬆得到那些人早已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組織中的結局。
安室透聽過各種版本有關調酒師傳言,其中流傳最廣的一則是有關琴酒的桃色新聞——在調酒師剛剛入職的時候,琴酒每天都會光臨酒吧,不喝酒,彷彿只是為了過去坐坐,極其偶爾地才與調酒師閑談幾句。
很快,組織成員們對琴酒的恐懼逐漸演化為今日對調酒師的忌憚,於是又約定俗成地對調酒師敬而遠之。
調酒師與琴酒有着不為人知的牽扯,這種說法聽起來略離譜,卻也不是道理全無,至少從安室透的視角來看,當琴酒出現在酒吧時,調酒師對琴酒的態度的確透露着幾分比之對待其他客人時與眾不同的熟稔。
神津真司目送那個搖搖晃晃的身影走出酒吧,又逐漸消失在無月的夜幕中,他在原地駐足了幾秒,無奈地嘆了口氣,還是啟步跟了上去。
諸星大聽到門鈴聲,起身靠近房門,警惕地透過貓眼觀察了一下門外,卻意外地看到了一個無論怎麼想都不該會出現在這裏的人。
門鈴又響了第二次,他打開門,才突然注意到其實門外還有第二個人——波本威士忌,似乎已經醉的不省人事了,倚靠在調酒師的身上,垂着頭不知是否還醒着。
“波本先生喝醉了,我送他一程。”見到門內的黑麥威士忌,神津真司鬆了口氣,這才能夠確認掛在自己身上的這傢伙報出的地址是準確的,他禮貌地笑笑:“那我就不打擾了,下次見。”
諸星大點點頭,接過滿身酒味的金髮男人,看着調酒師走遠,警惕地左右探查了一遍,才快速闔上房門。
“喂,也該演夠了吧。”有着一頭黑色長發的男人一把將手中攙扶着的人推開,眉頭緊皺,嫌棄地拂了拂衣袖。
前一秒還醉的一塌糊塗的人緩緩直起身,同樣面色不佳地拍了拍衣服,彷彿身上粘到了什麼病毒:“與你無關。”
“勇氣可嘉。”諸星大靠坐在沙發上,抱肘冷笑道:“小心思都打到琴酒的人身上了。”
“一些真假不明的謠言罷了,恐怕也就只有你這種人會信。”
其實多多少少還是殘餘了些醉意的,但是剛剛在路上已經清醒了不少,安室透倚靠在門框,姿態從容:“而且分明是他主動要送我的。”
他們本就互看不順眼,過去全靠蘇格蘭威士忌從中調和才不至於真的惹出什麼大麻煩,而猝不及防地失去了隊伍的中心樞紐后,威士忌小組的關係便更為緊張了。
諸星大嗤笑一聲,不再說話。
那可不見得是不靠譜的謠言……
琴酒那種人,會任由各種流言蜚語肆無忌憚地傳播演化為各種離譜的版本卻至今未做出任何動作,這本身就說明了一些問題——至少琴酒與調酒師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這點一定是真的。
數不清是第多少次不歡而散,兩人各自回到房間。
浴室內,水流緩緩流過深色的皮膚,帶去滿身酒氣。
幾分鐘后,安室透帶着一身熱氣走出浴室,想起不久前一路攙扶着自己的男人,擦拭頭髮的手微頓。
他當然沒有醉到那種程度,但當對方追上來表示可以送他一程時,轉念想到調酒師身上的處處謎團,他推辭兩句后欣然答應。
做戲就要做全套,於是他真的“醉的不省人事”。
而這晚也不是收穫全無。
安室透拿出手機,找出那個今夜剛剛添加的嶄新的號碼,轉念一想,按理來說他現在應該還是在醉着的,便又將手機收起。
一個在組織的聚集點工作卻又被被一眾組織成員所忌憚的神秘的調酒師,既然機會已經遞到了他的手中,那他沒道理錯過這個揭開調酒師真實面目的契機。
*
神津真司送過名為波本威士忌的客人回到住所后,便轉頭往家中的方向走去,路上時,他想了想,去了一趟便利店,買了一份速食便當。
家門口,隨着鑰匙和鎖芯摩擦的聲音響起,神津真司拔出鑰匙,擰動門把手打開門——
一把刀猝不及防地架在他的脖頸處,黑暗中,刀刃鋒芒以及一雙藍色的眸子一併閃着凶戾的微光,強烈的敵意毫不掩飾地撲面而來。
神津真司先是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后又覺得不太值得意外,他隨手按開門口處的燈源開關,待看清全貌以後嘴角的弧度終於一僵。
“……把我家的菜刀放下。”他看着那雙藍色的眼睛認真道。
對方不為所動,手中的刀刃又推進了幾分,依舊渾身緊繃警惕地盯着他。
“菜刀是無辜的。”神津真司勸着勸着嘆了口氣,無奈道:“算了,你開心就好。”
他瞥了一眼挾持着自己的男人,突然伸手對着對方腹部某處收力一按——
看着驟然吃痛退後幾步半蜷縮地靠在鞋櫃旁的菜刀殺手,神津真司再次嘆氣,把手中拎着的購物袋放在一旁,俯下身把人扶起,強行帶到沙發上安置好。
“你今天做了什麼?你的傷口又裂開了。”
他的表情中帶着煩惱,一邊喃喃剛剛是不是下手略重了些,一邊全然忽視對方死死鎖定在自己身上的彷彿要吃人的目光,站起身,回到房間找出醫療箱。
“昨天好不容易才止住血……”神津真司拍了拍那人的腦袋,手感意外地柔軟,順帶着收穫了一個充滿敵意的瞪視,他莫名覺得很有趣,攤攤手哄道:“多少也得讓我看看傷口的狀況吧。”
對方一把將他的手拍開,僅是一個普通的動作似乎就已經耗盡了他的全部力氣,其間不出意外地再次牽連到了最嚴重的那處傷口,掩藏在黑髮下的額頭冒出細密的冷汗,那人卻仍舊執拗地不肯屈服配合。
神津真司看了眼在推搡中意外滾落在地毯上的那捲繃帶,視線轉回沙發上面色蒼白的男人,心中默念三遍不要和病患一般見識。
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寬慰自己還是在寬慰對方,他注視着沙發上的男人,認真道:“沒事,別擔心,繃帶還有很多。”
血色逐漸洇濕了腹部的繃帶,黑髮男人的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幾次,最終卸力陷入沙發中,彷彿妥協般地閉上了眼睛。
神津真司鬆了口氣,他剛剛已經在認真考慮把這人打暈后再為其檢查傷口的可行性了。
都是昨夜已經走過一次的流程了,他手感良好,不過對方傷口的狀態依舊不甚樂觀,畢竟本就傷勢嚴重,而且這具身體的主人彷彿完全不認識靜養這兩個字。
“你最好不要想着把那把刀插進我的脖子。”神津真司一邊低頭認真纏繞着繃帶,一邊低聲誠懇地勸道:“放過水果刀吧,我家只有一把水果刀。”
幾秒后,他躲過猝然襲來的白刃,又用巧勁兒把刀從對方手中卸下,扔進茶几上的果盤裏。
他一進客廳時便發覺了,茶几上的水果刀莫名不見了蹤影,八成就是被這傢伙藏在哪裏準備給他個致命一擊,果然不出所料。
神津真司也不生氣,自顧自地俯身繼續把繃帶紮好,甚至還有頗有興緻地打了個蝴蝶結,最後認真重新檢查了一遍,自覺手法一流,十分滿意。
“你現在的樣子,可比你平時在酒吧里表現出來的性格要難纏得多。”
對方嗤笑一聲,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完全拒絕溝通。
算了算了,不要和病患一般見識。
神津真司揉了揉頭髮,突然想起了還躺在玄關處的購物袋和菜刀,轉身去把它們拾起,拿回廚房。
他先是把可憐的菜刀洗乾淨放回置物架,將剛剛在便利店買的便當放進微波爐里加熱了一下,在等候的時間裏,又跑去將地板上滴落的兩滴血跡擦拭乾凈。
【“那傢伙再也不用來了。”】
【“蘇格蘭威士忌是卧底,已經死了。”】
他淡定地洗着手,細緻地揉搓每一根手指,再次想起今夜上班時其他兩位威士忌酒的一番話時,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蘇格蘭威士忌到底死沒死我還不知道嗎?
——因為昨夜,我幸運地撿到一瓶蘇格蘭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