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簾外雨聲潺潺,自入了春之後,似乎每一日王都都在下雨。
整個青石板上濕漉漉的,馬車路過的時候都需要小心翼翼的行駛,以免打滑,驚擾了車中貴人。
太子聽到蕭懷舟的回答,臉上多了幾分差異之色。
“數月前,我聽聞你在宮中長跪一夜,抗旨拒婚,怎麼今日忽然改變了想法,你不是那種春宵一刻值千金的人。”
“我若是不抗旨拒婚,蕭長翊那傢伙要怎麼上當呢?”
太子皺了皺眉頭:“你是說,從一開始你就準備與東夷和親?當時晚宴你不願意參加,又在宴會之上激將東夷世子,到後面抗旨拒婚,逼的蕭長翊不得不出手來,將你和故里祁撮合在一塊兒,都是你設計的?”
“那是自然,我若不裝作一副我不願的模樣,蕭長翊肯定會覺得和親東夷有利可圖,不願意放我過去。”
蕭懷舟捏着手中的熱茶,一飲而盡。
都重活一世了,人還不能學着機靈點嗎?
蕭長翊是什麼樣性格的人,瑕眥必報,看見他人不痛快,蕭長翊便會覺得痛快。
所以他蕭懷舟想要做的事情,蕭長翊必不會讓這件事情成功。
那不如順水推舟,假裝自己不願和親,蕭長翊可不就逮住了他的小尾巴,一路借東風將自己送上和親這條船嗎?
“與東夷和親,你在謀算什麼?”
太子也是個通透的人,如果自己這個一貫紈絝不羈的弟弟忽然開始盤算起了蕭長翊,那說明蕭懷舟一定是發現了什麼東西。
“東夷國力不弱,這麼些年對我們大雍朝俯首稱臣,皆是因為他們的國主和世子心地善良,只希望百姓安樂,並無野心。”
蕭懷舟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兩國相安無事,自是甚好,可是一群和平慣了的羊群中若是混入了一隻居心叵測的狼,焉知不會掀起滔天巨浪呢?”
若是蕭懷舟不去和親,那麼和親的對象肯定是蕭長翊。
蕭長翊狼子野心,當他掌握了國力還算昌盛的東夷,怎麼會放過這樣好的時機?
這件事太子之前完全沒有想過。
畢竟蕭長翊在大雍並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情,平日裏整個人雖然霸道陰鷙了點,但待人也算是彬彬有禮。
被蕭懷舟這麼一提醒,太子才恍然驚覺。
越是表面上看起來斯文有禮的人,背地裏很有可能包藏禍心。
這點蕭懷舟就很清楚了,蕭長翊之所以在大雍一直沒有動手,一來是因為羽翼未豐,二來嘛……
明貴妃雖說想要兒子上位,但終究對蕭帝有感情。
所以有明貴妃在一日,蕭長翊便不會對蕭帝下手。
謀朝篡位,得從另一個地方想辦法。
太子將這其中的關竅想通之後,不由的換了一副神色看向蕭懷舟。
他從未想過自己這位胞弟什麼時候有了如此遠見?
在母妃病逝的時候,他所想的不過是照顧胞弟疼愛胞弟,因為他們兩個是這人世間唯一可以相扶相持的親兄弟了。
他只求蕭懷舟一生順遂,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快樂王爺。
可當蕭懷舟開始玩弄人心的時候,太子忽然之間明白,也許他所看到的朝中形勢,未必有想像中這麼簡單。
風平浪靜的背後,很可能暗藏波瀾洶湧。
“我一會兒如何幫你?”
太子沉下心來,他素來尊重蕭懷舟的建議。
若是蕭懷舟已經決定要與東夷和親,他便為蕭懷舟鋪路。
蕭懷舟微微一笑,掀開車簾朝外面看去:“大哥有沒有覺得,王都這場雨,似乎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停了。”
“確實,自入春以來到如今已近五月,這場雨就從未有一天停過,也不知今年百姓生息如何。”
太子嘆了一口氣。
這場雨確實下的時間太長了,若是一直都不停的話,百姓便會錯過今年的春耕。
到時候不僅是重稅無法交齊,連百姓的基本生活也可能會沒有辦法保障。
這些國事,他從來都沒有和蕭懷舟好好談論過。
“蕭長翊老奸巨猾,疑心病很重,若只是憑藉一夜風流就想要逼我和親東夷的話,那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蕭懷舟心中早有計策。
他在蕭長翊的心中本就是個紈絝子弟,任何東西都無法要挾他,單單憑一個一夜風流,實在是說不通。
他要徹徹底底打掉蕭長翊的疑心,至少確保他和親這一年來,讓蕭長翊沉浸在自己志得意滿的計劃中,不對太子出手。
“你說,我去辦。”
太子一臉嚴肅,蕭懷舟說的這點他心裏也清楚。
如果是蕭懷舟不想做的事情,任何人都沒有辦法脅迫他。
“勞煩大哥送我入宮之後去一趟欽天監……”
馬車吱呀聲路過硃紅色的宮門,將後面的計劃淺淺掩埋掉。
蕭懷舟抬頭看向浩然大氣的建築,心中感慨萬千。
只願這一出計劃不要再出任何的紕漏。
他需要有一個被全天下逼着和親的理由,徹徹底底打消蕭長翊的疑心。
如果說蕭長翊是個瘋子,那麼這一次,他就會做的比蕭長翊更瘋。
從太子馬車上下來的時候,蕭懷舟已經將所有的茶點全部都吞入腹中,此刻整個身體暖洋洋的,說不出的舒適。
這條長線放了數個月,也終於到了收網的時候。
旁邊故里祁也從蕭長翊的馬車上窘迫走下來,看見蕭懷舟頓時變得有些扭扭捏捏的。
但還是眼巴巴湊過來,像一個討厭甜食的孩子一般:“我昨夜,有沒有弄痛你?”
蕭懷舟:“???”
故里祁覺得自己說的可能不夠明顯,又多說了幾句:“剛才在馬車上,蕭長翊跟我說男子的第一次同女子一樣,也會十分疼痛,難以承受。你放心,我一定會對你負責任,這輩子非你不娶,我現在只是擔心我可能太過健壯,一不小心弄傷了你怎麼辦?”
蕭懷舟:“……”
謝謝,昨夜你好像是鼾聲如雷,並沒有做什麼多餘的動作。
“好啦,世子,我同你在馬車裏說的你又忘了,我這位四弟身嬌體弱,又容易害羞,你在大庭廣眾之下問他這些,他哪能回答你?不如還是等父皇給你們二人賜婚之後,你們二人回房間關上門來悄悄的說。”
蕭長翊從馬車上跳下來,身上衣擺隨着他的動作利索垂下。
蕭懷舟一點兒也不懷疑,這些從故里祁口中問出來的令人羞恥的問題,全都是剛剛在馬車裏蕭長翊明示暗示故里祁說的。
蕭長翊還真是煞費苦心啊,一路上都在不停的加強自己與故里祁春風一度的印象,不管是宮裏宮外都要落實這件事情。
真是辛苦他了。
是一顆盡職盡責的好棋子。
蕭懷舟在心中默默給這位二哥點了個贊,隨即也不向蕭長翊見禮了,直接拽了故里祁便往大殿內走。
大殿裏蕭帝早已端坐在龍椅之上,此時已經過了早朝時間,所以殿內空空蕩蕩的,除了幾個隨侍內宮人之外,就只剩下了東夷使臣幾個。
蕭懷舟從前從不上朝。
上一次見到蕭帝身着黑紅色龍袍,一身浩然龍氣的模樣,還是在蕭帝殯天那日……
蕭懷舟對這位父皇說不上是有多喜歡,只是父子數年下來除了獨寵明貴妃之外,蕭帝也並沒有什麼別的錯處。
他不愛皇后,這是尋常人之間的情之所鍾,勉強不了的事情。
在母后死去之後,蕭帝也並未立明貴妃為後,也把持着太子之位不讓蕭長翊動心思。
算來算去,無功無過。
所以蕭懷舟對這位父皇,只能說是無愛無恨了。
於是他垂下身體,淺淺的給蕭帝行了個禮。
蕭帝抬手,語氣有些嚴厲:“今日之事孤已經聽說,老四,孤且只問你一句,你可願和親?”
“兒臣不願。”
朗朗大殿中,蕭懷舟的聲音不輕不重,卻擲地有聲。
蕭帝瞬間變了臉。
“你可知你昨夜做了何等荒唐之事?”
“男歡女愛皆是正常,我與東夷世子都已成年,偶爾大醉一場又有何妨?”
蕭懷舟嘴角掛着笑,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蕭長翊此刻正站在他的背後,一雙目光緊緊的鎖在他身上。
將蕭懷舟每一寸表情都記下來。
奇怪。
分明還是那個玩世不恭的少年,做事毫無分寸,隨性而為。
可是他又覺得眼前的蕭懷舟有哪裏不一樣了。
哪怕是當庭抗旨拒婚這種要人命的大事,蕭懷舟總好像不太一樣。
可他又說不出哪裏不一樣。
不過今日,蕭懷舟的所作所為,全在他的意料之內。
既然魚兒已經上鉤,他便一定讓蕭懷舟外放和親。
“老四這話可就不對了,東夷世子身份尊貴,又豈是尋常男子可比?你與他若是有了夫妻之實,那必須要聯姻才可。”
火上澆油,是蕭長翊善用的手法。
“我若不願,二哥還能逼着我成婚去嗎?”
蕭懷舟誓將紈絝進行到底。
一時間朝堂之上劍拔弩張,但大多是斥責蕭懷舟荒唐的,連東夷使臣都沒有給蕭懷舟好臉色看。
就在這僵持不下的時候,外面的太監忽然清了清嗓子。
“太子殿下到。”
“太師,左丞相,殿閣大學士,少傅,陳閣老,欽天監請求面聖……”
一連報出了數十個高品大臣的名字,接着那些暗紅色或暗青色的朝服便一個接一個魚貫而入。
晨間剛剛散朝退下的大臣如今全都隨着太子殿下的步伐出現在了朝堂之上。
這其中不僅僅有太子的舊部,亦有蕭長翊的門生。
蕭長翊不明所以,給自己的舅舅明相遞了個眼神。
明相朝他搖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
然後便聽欽天監朗聲道:“臣夜觀星象,有流星如瓮或如盆大者,貫北斗,並西北落。小者隨之無數,天星盡搖,至曉乃止。此為不祥之兆。”(注1)
蕭帝道:“是為何意?”
欽天監搖頭嘆息:“此天象預兆今年將有大洪,今日自入春開始,春雨連綿不絕,便是潰敗之兆。”
此話一出,群臣皆驚。
天降洪水可是個會致使民不聊生的大災難。
不僅是大雍朝,歷朝歷代對於洪水到來都十分畏懼。
“可有破解之法?”
欽天監沒有說話,倒是一貫迂腐的陳閣老站了出來。
“臣聽聞上古能人曾著治水要術,可惜未能留在我朝,據說僅剩的孤本被東夷所收錄……”
不等陳閣老說完,群臣在太子的偷偷示意之下,立刻跪拜在地。
“懇請陛下下旨,讓四公子與東夷世子結秦晉之好,自此東夷與我大雍朝互幫互助,造福於民。”
這一操作連蕭長翊都很詫異。
畢竟他剛才還在想像老四這種厚臉皮的,單單一個春風一度,怎麼可能逼着他遠嫁和親。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站在那裏的蕭懷舟……
注1:出自《朝野僉載》
終日連綿的大雨不僅僅是欽天監有所察覺,一些工部和內閣學士也開始翻閱史書,確認這場大雨若是不能停歇,必將造成洪水泛濫。
這件事看似是蕭長翊輕輕的出擊,最後卻重重的落在了蕭懷舟身上。
事情雖然是太子牽頭,但太子也在大殿上舌戰群儒,質疑欽天監所說的話,一下子就將這場戲演了個淋漓盡致。
結果自然是喜聞樂見,太子十分不滿,可迫於大殿之上群臣的壓力,蕭懷舟不得不“迫於無奈”接受了與東夷國的和親。
這場聯姻是眾之所盼,所以將日期直接定在了一個月後。
退朝之後,萬事具備。
太子一路用自己的車將蕭懷舟送到了王府門口。
這一路上,太子都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可是看到蕭懷舟似乎是心不在焉的樣子,又將想要說出的話給咽了下去。
和親,是在所難免的,也是蕭懷舟自己心甘情願。
但凡蕭懷舟說一句不願,他就算是拼掉這太子之位,也絕對不會讓自己的胞弟為了自己委曲求全。
他這一生,別無他求,只求與蕭懷舟兄弟和睦,好好照顧好這個親弟弟。
以報.....當初蕭懷舟那份豁出去性命擋刀的恩情。
若不是蕭懷舟,他哪裏還有命坐上太子之位。
若不是因為這個位置,又怎會連累蕭懷舟受傷...至今無法習武,只能遊戲人間。
太子蕭懷柔思索再三,最終還是張了張嘴,準備勸說。
誰知蕭懷舟早已察覺到太子的異樣,無所謂地開口道:“大哥心中有事?”
太子沉重地點了點頭:“一切皆如你所願,但有一點,東夷雖不如我大雍朝,可也算是個朝堂,你與他們世子的婚約不是玩玩而已,你要記得...”
“記得什麼?”
太子語重心長:“記得‘遣散後院’。”
‘後院’。
蕭懷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