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柱子的眼神不停在賀岱嶽與褚歸兩人臉上挪過來挪過去,他總感覺哪裏怪怪的,他們副連長平時多硬氣的一個漢子,被褚醫生管得,怎麼形容呢……
思考半天,柱子沒想出合適的詞。他不知道,在西南地區的某個省份,有三個字是專門用來形容賀岱嶽這類人的。
——耙耳朵,特指怕老婆的男人。
“那個酒鬼醫院怎麼處理的?”對於上輩子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褚歸可不會就這麼算了。
“啊?”柱子回過神,尷尬地撓撓頭,“保衛科說要把他送警察局,我空了去警察局幫您問問?”
“不用麻煩了。”柱子走了誰來照顧賀岱嶽,褚歸不如親自跑一趟。
褚歸先去了醫院保衛科,準備打聽酒鬼被送到了哪個警察局。保衛科的科長是褚歸的熟人,他實習期間給科長的母親治過病。
“您來得巧了,警察局的人剛走。”科長嗓門賊亮,熱情地指着凳子請褚歸坐,“那傢伙到我們保衛科腿抖得跟篩子似的,沒等警察來呢就全交代了。”
酒鬼稱他媽上個月被他大姐送到京市醫院來看了病,然後前兩天人沒了,他來醫院也不是為了給他媽討個公道啥的,只是想藉此碰瓷,找當時的醫生賠點錢花花。
褚歸聽完心頭的火氣不減反增,他爺爺半生行醫,救治了無數患者,竟因為這樣一個爛人丟了性命。
“這種人活該被送到大西北好好接受勞動改造。”科長說著搖搖頭,“他那身板,估計挨不了幾天。”
褚歸抬眼,他想起了一個細節,上輩子他下放后大師兄給他寫的信里好像提到過酒鬼的死訊:“警察判了幾年?”
科長比了個二:“估計至少兩年,他還背着別的案底,影響惡劣,從重處理。”
京市醫院是什麼地方,況且他挑什麼時候鬧事不好,偏偏挑首長在的日子。
褚歸露出滿意的笑容,兩年,夠了。
日頭向西偏移,首長的生命指徵逐漸平穩,褚正清無需在醫院過夜,柱子照舊開了吉普車送他們回醫館。
傍晚的醫館稍顯冷清,衚衕口玩鬧的小孩皆被叫回了家裏。褚正清招呼柱子上醫館吃飯,柱子連連搖頭,搬出部隊的規定,他們不能拿群眾一針一線,吃飯同理。
柱子說到這份上,褚正清自是不會強留,痛快放了人,爺孫倆一前一後邁上了台階。
“師傅和小師弟回來了,師娘正念叨你們呢。”中等身材的男人穿了一身短衫,他撣了撣袖子挽出褶皺,側身站到旁邊,等褚正清越過他,才抬腳跟上。
“大師兄。”褚歸的聲音藏着深深的感慨,十年,真是太久太久了。
“今天好點了嗎,沒繼續鬧肚子吧?喉嚨還是啞,晚上莫再貪涼。”褚家的規矩是年過四十方能收徒,韓永康十歲拜師褚正清,那會褚歸的父親尚在醫館,韓永康排第二。
後來褚歸父親轉學西醫,跟褚正清鬧翻,韓永康成了大師兄,褚正清抱着兩歲大的褚歸,告訴三個徒弟,這是他們的小師弟,亦是他褚正清的關門弟子。
關心完褚歸,韓永康細細彙報了今日醫館的情況,共接診了多少位病人,新來的與複診的各占幾何,是否有特殊的病例。
褚歸站在褚正清的身後一同聽取,世間雜病變化萬千,他再活上百歲,也不敢有所懈怠。
“嗯。”今日沒遇上什麼疑難雜症,褚正清合上醫案,“下班吧,路上慢點。”
本月輪到二師兄留守,褚歸在前院沒見着人影,猜他定是去了廚房。
天光漸暗,待韓永康走後,值夜的員工閂上了醫館大門。正堂飯桌飄出酸溜溜的味道,是二師兄姜自明的招牌菜,拍黃瓜。
煎炒烹炸姜自明樣樣不在行,涼拌菜卻做得一絕,調的料汁拌啥都好吃。
褚歸被酸味刺激得口舌生津,默默祈禱姜自明別放辣椒,他這兩天的喉嚨沾不得辛辣。
“可以開飯了。”看見褚歸,胖墩墩的姜自明加深了臉上的笑意,“來張嘴,讓我看看你的嗓子眼咋樣了。”
“你聽呢。”褚歸敲響破銅鑼,姜自明頓時捂耳朵道歉,說他不該給褚歸吃冰棍。
“行了行了,別鬧了。”安書蘭失笑,“當歸快去洗手,放心,今晚的菜都是你能吃的。”
老人家養生,本就吃得清淡,姜自明打小好養活,給啥吃啥。安書蘭拿碗給員工盛了飯,趁褚歸洗手,姜自明小跑着把飯端去了門房。
褚家的祖訓,入夜後醫館的門房時刻不得離人,待回春堂改了制,褚正清依舊將其沿襲了下來。
一家人其樂融融地用過晚飯,褚歸又灌了碗苦藥。安書蘭往他嘴裏餵了塊梅子干,酸甜的滋味瞬間蓋過了嘴裏的苦。
“悄悄吃,別讓你爺爺發現了。”安書蘭把裝着梅子乾的布包放到褚歸手裏,當了一輩子的夫妻,她唯獨看不得褚正清的這一做派,明明梅子干不妨礙藥性,吃點怎了,非要人苦熬着。
“謝謝奶奶。”褚歸收下梅子干,感覺嘴裏的甜意浸到了心上。褚正清與安書蘭對他的愛是相等的,不過一嚴一慈,表達的方式不同罷了。
送走安書蘭,褚歸到院裏打了套五禽戲,出了一身通透的汗方提了熱水去澡房洗漱,洗涼水澡是不可能洗的,他怕褚正清知道了請家法抽他。
褚歸跟大多數人一樣,小時候吃過家長的竹筍炒肉絲,褚家打人的藤條有兩指寬,褚正清打是真打,他挨了那一次,在床上躺了三天。
話說他為啥挨打來着?褚歸搖搖頭,當時年紀太小,他記不清了。
褚歸穿着背心躺到床上,一腳伸到蚊帳外,醫館裏到處種着驅蚊的草藥,空氣里殘留着安書蘭點的艾草味,蚊子路過回春堂都要繞着飛。
上輩子和今日的點滴如同走馬燈般在褚歸眼前掠過,他抬起胳膊蓋住雙眼,胸膛沉重地起伏。
真好啊,爺爺沒事,賀岱嶽的腿被他治好了,自己的手也不會殘。上輩子的一切,全當是一場噩夢吧,夢睡醒了,他們的未來會隨明日的太陽照常升起,光明璀璨。
褚歸在醫館裏酣然入睡,病房中躺了半日的賀岱嶽眼睛瞪得像兩隻銅鈴,隔壁床的大爺實在太能說了。
自對方回了病房,已經從清末年講到了建國,馬上咱們的志願軍便要跨過鴨綠江了。
賀岱嶽起初興趣盎然,到了後面,忍不住開始走神。他在部隊當了六年兵,論建國后的戰史,他比大爺清楚多了。
大爺:咱們的志願軍啊……
賀岱嶽凝視天花板:他為什麼會覺得褚醫生特別熟悉呢,感覺他們認識了好多年一樣。
大爺:對面的大炮、子彈……
賀岱嶽動動右腿:褚醫生是個好人,醫術精湛。
大爺睡著了,賀岱嶽:褚醫生明天會來醫院嗎?
一夜好眠,褚歸底子強,喉嚨不疼了嗓音不啞了,站在院子裏把五禽戲打出了詠春的氣勢。
喝了最後一劑葯鞏固療效,褚歸背過身吃梅子干。姜自明一把拍上他的肩膀:“小師弟,吃什麼呢?”
“噓!”褚歸差點嗆到,迅速把梅子干抵到舌根下,“沒什麼,二師兄你看錯了。”
可憐見,二十二歲的大人了,吃個梅子干還得偷偷摸摸的。
“師娘做的梅子干是吧。”許是因為小時候餓過肚子,姜自明對吃的靈敏度甚至超過了藥材,“我有,不搶你的。”
瞧這語氣,聽着哪像三十多歲的人啊。
聽姜自明說有,褚歸打消了分他一半的念頭。姜自明把展開的糖紙裹巴裹巴塞他手裏,衝著門口努了努嘴,使了個二人心照不宣的眼神。
糖是稀罕物件,有些人家甚至一年裏只有過年時能嘗嘗甜味,像姜自明給的裹了糖紙的高檔貨更是少見。
“二師兄你上哪弄的?”褚歸把糖揣進荷包,他嘴裏含着梅子干,說話口水咕嚕的,連嚼幾下咽了。
姜自明愛吃愛玩,三個師兄里褚歸跟他關係最好,每次姜自明淘到啥好東西,總少不了他的一份。
“鴿子市跟人換的。”此鴿子非彼鴿子,當下實行集體制,各類物資統一供銷,禁止私人經營,但各家有各家的需求,起初是東家用粗糧換了西家的白面,北家用雞蛋換了南家的麻布,漸漸的鴿子市應運而生,上頭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偶爾還會派人維持一下秩序。
褚歸沒去過鴿子市,他對鴿子市的了解全來自於姜自明。
“二師兄,你以後別去鴿子市了。”褚歸收斂了笑意,目前鴿子市是安全的沒錯,可很快上面便會進行嚴打,萬一被抓住了,姜自明不死也得脫層皮。
褚歸的擔心並非過於誇張,上輩子姜自明就是這麼倒霉,褚正清前腳出事,他後腳被抓,褚歸他們分身乏術,錯過了把姜自明撈出來的最佳時機。
以姜自明三天兩頭往鴿子市跑的習性,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去鴿子市的習慣必須戒!
“為啥?”姜自明莫名,去鴿子市咋了,你情我願的,“小師弟,你很不對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