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沒有過多思考,沈庭玉放任自己翻過院牆,一路熟門熟路的避過守衛,抵達了最終的目的地。
黑暗中,小院的門半掩着,並未關閉,似乎在等待什麼人推開。
他站在門外,仰頭看着不遠處,唯一亮着的窗戶,昏黃燭火在窗紙上投下一個纖瘦的影子。
天已經黑了,南樂坐在桌邊看着不再冒熱氣的菜,思緒越來越煩躁,一時有千百個猜測在她腦子裏亂躥,幾乎全是不好的猜測。
她壓下亂糟糟的想法,抬眸看向木門,盯着門縫中透出的漆黑夜色放空了一會兒。
時間不知不覺的流逝着,她時不時換個姿勢,從左手支着下巴,到右手支着下巴,直到兩隻手輪換完了,該擺的姿勢都擺完了,門外仍然沒有任何動靜。
南樂按着坐得酸痛的腰肢,又看了一眼已經凝固出一層白膩油脂的魚湯,頭一次發覺原來等人也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總是在等林晏,以前進不來,在劉府門口等着林晏,等得腿酸腳麻。
現在跟他住在一起,照舊還在等他。
這日子比在船上還要難熬,四四方方的院子靜的讓人心裏發慌。
南樂收回視線,嘆了口氣,慢慢趴了下去。
反正林晏總會回來的,只要林晏回來了,她就不是一個人了。
她枕着手臂趴在桌上,扭頭盯着燭芯上那一點點微光。
不知過去多久,眼皮愈來愈重,竟就這麼睡了過去。
沈庭玉在門口站了很久,他看着那道剪影一動不動,鬼使神差的推開門走了進去。
先是院門,再是房門,全都一樣是半掩着。
他一扇扇推開,一步步走進這座小院,中間不可避免發出細微的聲音,不知道最終推開那扇門,門后等着他的會是什麼。
其實他本可以翻牆進院子,再在窗紙上戳一個洞,吹點迷煙,把裏面的人放倒,將一切做的神不知鬼不覺。
那樣的法子一定更穩妥,更沒有危險。
但那種行為顯然更像是竊賊的做派。
雖然沈庭玉這些天偷偷摸摸的一次次來,所做的跟小偷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但總歸多少還是有些不同。
他並沒有真正偷到什麼東西。
不過很快就不一定了……
沈庭玉面帶微笑推開了那最後一扇擋在他與南樂之間的門。
一股熱氣混雜着食物的香氣撲面而來,跟外界的嚴寒截然不同,屋內暖融融的,踏進來一腳便像是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這溫暖明亮的世界裏,少女趴在桌上已睡得熟了,一根蠟燭在桌上靜靜的燃着,為她的髮絲鍍上一層暖光。
他合上門,在少女對面坐下,脫下厚重的外袍,拿起已經擺好的筷子,端着乘好的飯,一樣一樣將桌上的菜都嘗了一遍。
這門當然不是為他而開,這菜也不是給他做的。
但那又如何呢?
本該坐在這裏的人……叫做什麼?林晏?
那個姓林的正在別的女人肚皮上忙着,恐怕這一夜都不會回來了。
沈庭玉覺得自己完全可以代替他,替他受了這些他棄如敝履而旁人求之不得的好。
飯菜已經涼了,並不是很好吃。
但沈庭玉還是狼吞虎咽吃的乾乾淨淨,他一面吃,一面去看對面沉睡的姑娘,像是只耗子爬上桌偷吃到眼巴巴饞了很久的甜食,抓到機會就拚命吃,吃到撐了也不想停。
將桌上每一個盤子都清空得只剩下菜湯,他才心滿意足的停了下來。
長期飢餓的情況下,一頓突如其來的飽餐,帶來了莫大的饜足感。
沈庭玉撐着下巴,用一雙笑眼看着坐在自己對面的人,放任自己去幻想,幻想出另一副畫面。
他是教書的夫子,回到這小小的容身之處,一推門便是溫暖的房間,坐在桌邊等待他的妻子做好了一桌合口的飯菜,笑盈盈的招呼着他快趁熱吃。
一對再尋常不過的年少夫妻,幸福的蜜裏調油。
真是令人嫉妒,嫉妒得想要毀掉的幸福。
沈庭玉吹掉蠟燭。
整個房間頓時陷入了一片漆黑。
他在黑暗中起身走到了少女的身邊,彎下腰將趴在桌子上的人抱上了床。
南樂勉強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聲音軟軟的,還帶着些困意,“林晏你回來了?”
黑暗中,躺在床上的少年聽見林晏二字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從背後將她擁得更緊,輕輕應了一聲,“嗯。”
南樂困得睜不開眼,含糊不清的聲音更像是撒嬌,“我等了你好久,下一次早點回來好不好?”
沈庭玉明知道她等的不是自己,但聽到這話心跳如擂鼓,血剎那間像是被身下的炕燒熱了,岩漿一般在體內橫衝直撞。
他忍不住張開嘴,用尖牙抵住女孩近在咫尺的耳廓,興奮得有無數暴虐的衝動,想要狠狠的咬下去,最後卻只是強忍着,用牙尖含着極小心的研磨了幾下。
半響,他才放開她的耳廓,笑着應了一聲,“好。”
懷裏的姑娘已經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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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南樂起身沒有見到人,隻身側的床榻尚有餘溫,她有些奇怪,林晏早上總會讓她幫着洗臉穿衣服吃了飯再走。
今日怎麼走的這麼早?
按下心頭的不解,南樂將桌子上的盤子一一洗了,匆匆拿起昨日晾好包好的乾魚準備趕早出城去送給蘇娘子。
自從那一日南安樂買米差點擄走,緊接着搬來劉府住,兩個人已經有數日沒有見面。
眼下天氣越發冷了,蘇娘子一個人帶着孩子,日子過的一定不容易。
南樂到了蘇娘子門前,正巧遇上阿豚。
阿豚見到南樂十分驚喜,“南姐姐!你回來了!”
蘇娘子聽到聲響也趕忙出來,雖然從船幫的人手裏聽說南樂被救回來了,但親眼見到南樂,才真正心下一松。
她忍不住拉住南樂上下打量,紅了眼眶,憤憤不平,“妹子,那天你被那些蠻子搶走可是嚇死我了。這些挨千刀的不要臉的土匪。幸好船幫出了大力,你沒有出什麼事情。”
阿豚在一旁也生氣道:“不止是土匪,那個林夫子也是討厭。我都要急死了,跑去劉府想讓他想想辦法,結果他跟人吃飯喝酒就是不出來。”
南樂好似突然挨了一擊悶棍,那雙烏亮的眸子閃爍了一下,好像被敲碎的琉璃盞,默默的黯淡下去。
蘇娘子想到當日的情形,心中萬般不平,“沒見過這樣的人,自家娘子丟了也一點不急。你是沒見到我們這些外人,那些個叔伯都急成什麼樣子了。結果他倒好,竟然喝了一個爛醉!最後還是吳家的兩個小子看不過去,將人半拖半抱的一路拽上才給硬拽出了劉府。”
南樂不聲不響的獃獃站着,緊咬着下唇。
阿豚還想再說,蘇娘子卻是瞧出了什麼,她止住話頭,瞪了一眼阿豚,“阿妹,你今天來是有什麼事吧?”
南樂如夢初醒,同往日那般露出笑容,只是笑容到底有些勉強。
她將手裏的一大包乾魚遞給了蘇娘子,“我備了些,想着也給阿豚和姐姐嘗一嘗。”
蘇娘子笑着接過了乾魚,兩個人又閑聊了幾句,南樂愈發心不在焉,聊不下去,只聊了幾句便跟蘇娘子道別,又趕着一路回了劉府。
丫鬟來喊人的時候,林晏才帶着渾身的酒氣回來。
林晏見來的是王姨娘院中的人,他散漫的往門口一靠,將整個門堵得嚴嚴實實,“您這是打哪來,往哪走?”
丫鬟被突然逼近的俊臉弄了個大紅臉,慌亂了後退大半步,面上卻忍不住掛着笑,“林夫子,你看你。就是愛使壞。故意嚇唬人。我這一回來可不是找你的。”
林晏,“不是來找我的?那便請回吧。”
丫鬟墊着腳尖掃了一眼他身後的院子,笑道:“王姨娘聽說您夫人來了,讓她去見。”
南樂聽到聲響,從屋內走出來。
她看到林晏一怔,本壓在胸口一上午想要問的話立時被新的疑問取代了。
這人身上穿的還是昨天走時的衣服,散亂着髮髻,還未走近就能聞到沖鼻子的酒氣。
難道他又一夜未歸?
她變了臉色,若是林晏一夜未歸,昨天吃了她的菜與她一同睡的人是誰?
林晏照舊擋在門口,旁若無人的與丫鬟調笑,“我這婆娘鄉下人不會說話,怕冒犯了主家。還是我去吧。”
南樂本就壓抑着情緒,聽到林晏這樣直白的說她是鄉下婆娘不會說話,更是忍不住眼眶發酸。
丫鬟看了一眼站在林晏身後的南樂,笑得更燦爛了,繼續開口道:“哪有夫子你這樣的人,娶了這樣一個好老婆,卻要罵人家不會說話。姨娘點名要你老婆去,你去做什麼?莫不是你想見我們姨娘吧。”
林晏笑盈盈的開口,嗓音略有些啞,含着幾分輕佻,“我這點小心思全讓妹妹給看穿了。”
南樂盯着林晏的背影捏緊了拳頭,強忍着情緒低下頭,卻還是沒忍住,一滴淚水脫框而出砸在了地上。
丫鬟嬌嗔的瞪了他一眼,“誰是你妹妹。你要真是心疼我就快些讓你老婆出來吧。大冷天的可別讓我再等了。”
林晏才終於轉過身來看了南樂一眼,“那我送她一道去。”
他瞥了一眼低頭站在原地的人,伸手去搭她的肩膀,“傻站着幹什麼?還不趕緊換衣服?別讓人家笑話。”
南樂垂着頭退了一步,避開他的手,轉身衝進房間,將門砸的砰砰作響。
林晏眉毛跳了一下,面上的笑僵住了
這麼長時間,他還沒見南樂生過氣,這人分明是個麵糰一樣的脾氣。
若不是如此,他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夜不歸宿。
丫鬟笑道:“哎呦,看來我來的不巧。這林夫人脾氣可真大。”
林晏竟有些心慌,顧不得許多,快步進了門。
南樂打開了角落的木箱,卻不是往外拿衣服,而是蹲在箱邊一件一件往裏放衣服。
林晏拉住南樂的手臂,骨節分明的手掌緩緩向下,包住她纖細的手腕,將她的手牢牢鎖在掌中,“我昨天沒有回來,所以你就生這麼大的氣?”
南樂被他拉着不得不轉過身來,她將手向外掙,卻一時掙不出來。
儘管林晏是個讀書人,但他到底是個男人,身量高大,那雙素日用來執筆的手幹不了重活,鉗制住她卻是戳戳有餘。
南樂氣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我不該生氣嗎?”
小姑娘這含淚的樣子倒是比平時多幾分嬌俏,林晏瞧着還有些新奇,他握着她的手腕不鬆手,道歉道的熟練又利索,“對不起,是我做錯了。但你得聽我解釋。”
南樂再也壓抑不住情緒,她怒視林晏,一雙烏亮的眼被淚水洗的晶瑩剔透,滿是受傷與難過。
“解釋什麼?你有什麼好解釋的?做夫子需要三天兩頭喝酒嗎?難道你總是一整晚的教少爺讀書?”
林晏從沒有見過南樂掉眼淚,她不論什麼時候都是一樣的沒心沒肺。
對着女人的眼淚,他不自覺將聲音放得更低,“是,你說的沒錯。都是我說錯了。做夫子不需要喝酒,我以後不喝了好不好?乖,娘子,別哭了。”
一面說著,他一面伸手替她擦拭面頰上的淚水。
但一向很好哄,說什麼都會信的人這一次卻沒有那麼好哄。
南樂打掉他的手,一把將他推倒,帶着哭腔的大聲質問道:“我有哪裏做錯了?林晏。我是鄉下人,我是不會說話。但我不是你養的狗專門為你看家守門。你想回來就回來,想一晚上不回來就不回來。你以前明明說過會陪我,你會好好照顧我,不讓我一個人。你知不知道我會等你,我會擔心你!你不能——”
她哭的破了音,嗚咽道:“你不能這樣欺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