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縣令
蔣武腳程很快,前後不過一個時辰就將衙差帶了來。
烏壓壓一群人如潮水般湧入,瞬間就填滿了大半個後院,簇亮火把熊熊燃燒將昏暗夜空照的彷如白晝,方才還顯得有些冷清荒涼的小院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
朱濤看這架勢還有些傻眼:“怎,怎地來這麼多人?”
跟着蔣武進來的衙差足有二三十個,要知道各州各縣衙門裏的差人數量都是有規定的。
這地界是屬於澧縣管轄範圍,按照大慶州、府、縣三級三級地域行政等級劃分,州下一般設三到五個府,每個府又轄三到五個縣不等,而轄區人口超過十萬就算是大縣,澧縣暫時夠不上這標準,也就是一個中等縣城的體量。
而按照朝廷規定,中等縣衙可聘差人不超過六十,這其中還包括了文書之類的文職,正兒八經可以出外差的衙役滿打滿算也就五十不到。
總共才五十個人,這兒就來了三分之二,這麼大排場,知道的是發現了具男屍,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出了什麼驚天大案呢。
燕寧也有些咂舌,但她想的是——
大半夜的居然能出動這麼多人,這些衙差們難道都是全天候在崗,完全不用下班睡覺的嗎?
但很快,眾人就知道之所以會有這麼多衙差來的原因了。
只見一個身穿青色圓領官袍,頭戴同色軟頭襆腳官帽的中年男人跟在蔣武身後匆匆出現,和其餘衙差明顯不同的裝扮成功讓眾人心中“咦”了一聲,瞬間瞭然。
在一眾沉默目光注視中,蔣武很快就將人帶到了近前:“將軍,澧縣縣令蘇縣令來了。”
嘶——
果然!
難怪這麼大陣仗,原來是縣令親自出動了。
蘇縣令看起來差不多三四十歲的樣子,樣貌周正,合中身材,就是慣見的文官模樣,或許是來的太急,蘇縣令面色泛紅頭上都是細密的汗珠,連氣都還沒喘勻,甚至連腰帶都未系好,倒像是剛從床上一爬起來就匆匆趕來似的,事實上也差不多...
想到方才衙差來報時的情形,蘇縣令不禁恍惚彷彿猶在夢中。
他本來都已經睡下準備老婆孩子熱炕頭了,結果才剛要行那事,就有衙差提着大嗓門哐哐哐敲門,說是有人拿着昭遠大將軍的腰牌上衙門報案來了,這他娘的不扯犢子嗎?
人昭遠大將軍明明就在邊關駐防,擱這兒一南一北少說也有千兒八百里,又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澧縣?
箭在弦上卻不得發的感覺可不好受,蘇縣令憋了一肚子瀉火沒地兒發,開了門就要破口大罵,入眼卻是一塊象徵身份的純金令牌。
再一聽說是因為城外破廟出了命案,恰好被路過的沈將軍給撞上,驚得他當即三魂去了七魄,直接就給嚇萎了。
蘇縣令片刻不敢耽誤,點齊了人就匆匆往城外趕,一路上心情那叫一個忐忑不安,好好的怎麼就又出命案了呢?
聽蔣武稱面前人為將軍,蘇縣令只胡亂一瞥就趕忙躬身行禮:“下官澧縣縣令蘇有為見過沈將軍,下官來遲,還望沈將軍恕罪。”
蘇縣令態度恭敬,並不敢隨意張望。
沒辦法,不恭敬也不成。
俗話說得好,官大一級壓死人,自己只是一個七品縣令芝麻小官兒,這位沈將軍卻是出身世家,戰功赫赫,是陛下親封的昭遠大將軍,正兒八經朝廷二品大員,這中間的差距不說宛如天塹,最起碼一二十年內是填不平了。
沈景淮也沒想到這麼晚了澧縣縣令還會親自前來,他不禁有些訝異,但轉念一想,蔣武是拿着自己的腰牌去的,畢竟身份地位擺在這兒,會驚動縣令也正常。
沈景淮無意擺譜,當即就托住蘇縣令的胳膊,面色沉穩和煦:“蘇縣令不必多禮,我等也是路過在此避雨,卻不想在後院井裏發現了一具死屍,這才遣人去衙門報信。”
蘇縣令只覺臂上大力襲來,不由自主地便順着那股力道鬆了行禮交叉的手,下意識抬頭,就只看見一張俊朗神秀的臉。
約莫二十五六的年紀,眉骨高挺,墨瞳漆黑,周身氣勢深沉而內斂,如懸崖峭壁上長年累月在風吹雨打下巍然挺立的岩石,堅實崢嶸,清正冷峻,叫人心中不覺生凜。
這就是傳聞中的沈國公府世子,昭遠大將軍?
蘇縣令對沈景淮的大名也算是如雷貫耳,但真人卻還是頭一回見,他眼中不覺露出一絲怪異。
暗道不是說昭遠將軍長得五大三粗體態彪悍嗎?
果然傳言不可信,雖說是武將,但絲毫沒有武將的那種粗獷幽邃,反而透出幾分清雋儒雅,不過從周身氣勢來看,確實不是只會握筆杆子的文臣能有的。
見沈景淮態度還算和善,蘇縣令吊著的心也漸漸鬆了下來,跟着就露了個笑臉,恭維道:“下官早就聽聞沈將軍勇武無雙,只可惜一直無緣得見,今日一看果真是名不虛傳,正所謂武能上馬定乾坤...”
還定乾坤...
看着一來就恭維拍馬屁的蘇縣令,燕寧不禁神情微妙,果然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相比其他,官場中人顯然要更深諳此道。
這位蘇縣令破案能力如何她不知道,但很明顯,他很是有些“為官之道”在身上的。
“這年頭當官的都這麼會的嗎?”
細微嘟囔聲隨風鑽入耳中,岑暨下意識偏頭,就見燕寧搖頭晃腦神情唏噓,明明沒什麼過激言語,但岑暨卻莫名從她話中品出了幾分譏諷。
他眉梢微揚,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見那位澧縣縣令還在沈景淮面前腆臉寒暄。
看得出來蘇縣令的嘴皮子很是利索,一個個誇讚的詞跟不要錢似的往外冒,暗道沈景淮脾氣倒也好,這也能聽得下去...
沈景淮自幼就是在吹捧聲中長大的,早就已經練就了寵辱不驚金剛不壞之身,不過都是些場面話罷了。
見蘇縣令還要繼續硬吹,沈景淮眉眼不動,直接出聲打斷:“蘇縣令,辦案要緊,不如先看看死者?”
“啊好好好。”
拍馬屁驟然被打斷,蘇縣令有一瞬間的尷尬,但立馬就反應過來了,這會兒可不是寒暄套近乎的時候,轄區內出了命案可是大事,特別是沈將軍也在,就更不容馬虎。
蔣武去報案的時候也只是說了個大概,蘇縣令只知道死者性別為男,據說是先被人殺了而後拋屍入井的,其餘信息一概不知,只望不要是什麼棘手的案子,不然...
蘇縣令心中所有憂慮在看到地上躺着的那具赤|裸男屍后戛然而止,直接瞪圓了眼,下意識驚聲:“這什麼情況?”
只見男屍衣裳被人扒了個乾乾淨淨,就那麼赤身裸|體的躺着,全身上下毫無遮擋。
不得不說這一幕衝擊力還是有些強的,若單是男屍倒還不足以叫蘇縣令如此驚愕,看着一臉興緻勃勃宛如吃瓜群眾一般圍蹲在男屍旁邊的一幫青年壯漢,蘇縣令成功沉默了。
剛才他只顧着和沈將軍寒暄了,還真沒注意到這邊畫風是如此清奇。
這地上躺着的可是屍體啊喂!
怎麼還一個個的圍這麼近,蘇縣令覺得視覺受到了衝擊,他為官這麼多年,從來只見有人對死人避之不及的,這還是頭一次看見有人巴巴往前湊的,欸...那個滿臉絡腮鬍子的,你咋還上手呢?
只見以燕寧為首的一干人等都還保持着方才的姿勢圍擠在一起,半點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就連岑暨都只是淡淡瞥了蘇縣令一眼,就又將注意力落到了手中的文書上,方才一打岔,他都沒來得及細看。
蘇縣令還是頭一回被人忽視的這麼徹底,這場面實在是太過詭異,他忍不住看向沈景淮,面露愁色:“沈將軍,這...”
不是叫辦案嗎?這都圍着,讓他咋辦嘛!
要是尋常人這麼圍着蘇縣令就直接叫衙差轟人了,畢竟官府辦案閑人避散,但這些人顯然都是沈將軍的手下,他着實還沒那個膽子直接叫走,只能求助於對方老大。
接收到蘇縣令求助的目光,沈景淮掐了掐眉心,無奈揚聲:“差不多夠了,快散開,別妨礙蘇縣令辦案。”
“沒妨礙啊,燕姑娘這不正驗屍呢么。”有人飛快回了一句,全程頭都不帶抬的,更別提散開了。
蘇縣令:???
“驗,驗屍?”蘇縣令一愣。
“對啊。”
那邊朱濤卻已回頭,見蘇縣令一頭霧水,他一臉自豪:“都驗一半了,燕姑娘驗屍技術可厲害了,您要不要也來瞧瞧?”說著他還不忘叫人往旁邊挪一挪,好給蘇縣令騰個空位。
眼看朱濤已經在朝蘇縣令熱情招手,燕寧不禁嘴角抽搐,好傢夥,這是真擱這兒當戲班子搭台看雜耍還帶呼朋結伴的?
見蘇縣令已經看向了她,面露驚疑,燕寧只能一邊暗罵一群老六,一邊不慌不忙起身,朝蘇縣令拱手行了一禮,泰然自若落落大方:“見過蘇大人。”
蘇縣令有些丈二腦袋摸不着頭,看看沈景淮,又看看燕寧,遲疑問:“你是?”
這兒怎麼還有姑娘呢?
燕寧面不改色:“在下仵作,姓燕。”
見燕寧上來就自認仵作,岑暨翻看文書的動作一頓,神色莫名,暗道她還真是半點都不避諱。
要知道因仵作職業特殊性,就算是屬於替衙門辦案的差役很多時候也並不招人待見。
岑暨曾親眼所見,明明先前兩人還交談甚歡,但當知道對方是仵作之後就態度瞬變,雖未惡語相向,但卻面露嫌色再不肯同桌而食。
不是所有都能面對世人異樣眼光而面色不改,無形之中的排擠有時更為致命。
“哦哦仵作..”
聽燕寧自我介紹,蘇縣令下意識就跟着點頭,點到一半才突然反應,舌頭險些都捋不直:“仵,仵作?”
蘇縣令差點以為是他聽岔了,見燕寧神情坦然顯然不是在故意說笑,他壓下心頭驚疑,忍不住凝神仔細打量。
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身量高挑纖穠合度,眉如墨畫,目光沉靜,舉止間盡顯從容,若是忽略她那身樸素的裝扮,說是世家嫡女也未嘗不可,反正絕對不會把她和“仵作”這個身份聯繫起來。
蘇縣令回想了一下平時見到的仵作的模樣,再與面前這位一對比,兩者之間的差別實在是太大。
蘇縣令還是有些不大能信,下意識就向圍觀眾人投去詢問目光,試圖從眾人那裏得到肯定。
朱濤等人對蘇縣令的反應一臉見怪不怪,畢竟他們剛聽說的時候也以為燕姑娘是在開玩笑,但事實告訴他們,仵作不僅能是年過半百乾癟小老頭兒,也可以是姿容秀麗的妙齡少女。
以朱濤為首的一干下屬紛紛擺出一副“過來人”的表情,在蘇縣令目光掃過來的瞬間不約而同猛點頭,以實際行動表明,這年頭仵作不分男女,固有思維不可取。
見沈景淮對此也不做聲,形容默認,蘇縣令遲疑過後就是恍然,畢竟朝廷可沒有哪條律法明文規定說女子不能為仵作,既無禁止,那就存在即合理。
蘇縣令:終究是他見識少了!
蘇縣令抹了一把臉,再看向燕寧的眼神都不同了,不由笑道:“說起來本官這還是頭一回見到女子為仵作,燕姑娘當真是巾幗不讓鬚眉...”
蘇縣令雖然對她仵作身份略感驚疑,但思及她是與沈景淮同行,立馬就毫不吝嗇給予吹捧。
燕寧到底還是不像沈景淮那般“身經百戰”,對蘇縣令的連環彩虹屁攻擊還有些抵抗無能。
難怪大家都愛聽奉承話,聽着確實是挺舒心,就是吹得太過容易讓人羞恥心泛濫。
燕寧只覺頭皮發麻連腳趾頭都在用勁,正考慮要不要出聲打斷以拯救自己岌岌可危的鞋,就聽有人嗤笑一聲,涼涼開口:“奉承話待會兒再說,有這溜須拍馬的功夫,案子早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