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星星對我說》
文/蘇其
2023.01.05晉江文學城首發
“晚風中閃過,幾幀從前啊
遠光中走來,你一身晴朗”
——《這世界那麼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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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城國際機場。
駒光過隙,離開申城是夏天,再次回來,盛夏依舊,濯枝解慍,白雲逐數峰開。
人來人往的機場出入口,嘈雜紛亂,有人分別,有人相聚。
人群中一纖瘦女孩腳步停頓,仰首呼吸,任由斜陽拂面。
場景熟悉,姜墨閉眼,孩童的喧鬧聲,父母的牽挂聲,以及機場播報聲入耳,曾經的眷戀,此刻欣然成真。
姜墨唇邊掛上漫漫喜悅,故鄉故鄉,還故之鄉,時隔經年,她終究回來。
貝雲亭電話直接打來,“到啦?”
“到了。”
“歡迎你回來,墨墨。”
姜墨看向遠處巨幅白酒廣告牌,雙頰兩個小梨渦隨笑意窩陷,“歡迎我回來。”
“今晚住哪裏?”
“定了個酒店,明天去找房子。”
貝雲亭:“我給你推幾個軟件,現在房子一般都在這上面找。”
姜墨失笑:“雲亭,我又不是山頂洞人,我懂。”
“我這不是怕你不習慣,那國外跟國內差別還是很大的,十年前和現在可不同。”
“不用擔心,我能活下來。”
“工作確定了吧?”電話裏頭一陣悉簌,隨後響起水流聲、刷牙聲,似乎剛起。
“定下來了,A大。”
“A大挺好呀。”貝雲亭咕噥着聲音,“以後你就是高知識分子,我是不是得叫你一聲姜教授?”
姜墨低頭笑,“早着呢。”
她今年剛博士畢業,學校不差,但A大什麼地方,國內首屈一指的高校,多少人擠破頭都進不去,而且今年社政學院招的是學科領頭人,並不缺她這種什麼職稱都還沒有的小白,她能被錄用實在是意外。
“我看不要幾年,反正你寫的那些東西我是完全看不懂,一看到英文我就頭疼。”貝雲亭刷好牙,忽然開口,“說到A大,我倒是想起個人來。”
“誰?”
“賀星沉。”
姜墨微滯,捏着手機的手指蜷了蜷,默下聲。
夏風輕拂,耳邊幾縷碎發隨風飄起。
“你還記得吧?我印象里你們是鄰居?那時候你們常常一塊上學,好像有一回你被欺負了,是他幫你......”
姜默輕輕打斷,“雲亭,怎麼說起這些?”
“他A大的,每次見着老同學都能聽一段他的牛逼故事,什麼提前畢業,什麼一附院最年輕的外科主治醫師,辦公室里掛滿錦旗,總之厲害得不行。”
“我去年在一附院偶然見過一回,感覺比以前更帥,穿着白大褂,一身正氣目不斜視,身後跟着一堆實習的小姑娘,嘖嘖嘖,那雙桃花眼是真冷淡也是真要命。”
“你說上帝是不是不公平,為什麼給了他那麼一張臉還要賜予他一身才華?”
“墨墨?”沒人應,貝雲亭又喊了聲,“墨墨?”
姜墨回過神,“我在。”
“你這一出國就是十年,你們有沒有見過?”
“沒有。”
“那挺可惜。”電話里的貝雲亭已經換了話題,“墨墨,等忙完這一陣我再回去找你,咱們幾個同學一起聚聚?把賀星沉也叫上,看看他到底有多牛。”
姜墨頓了會才緩緩吐出一個字,“好。”
申城變化巨大,繁華大都市日新月異。
可舊印象仍在,網約車行駛過中心城區,老洋房們更具格調,途徑A大附中,大門依舊古樸典雅,倒是門口文具店網咖換了樣貌,形形色色。
餘暉傾灑,穿過卷翹睫毛,在白凈面龐投下細碎陰影。
姜墨收回目光,闔眸,輕聲對自己說:“我回來了。”
車子抵達A大附近一家星級酒店。
她明天要去辦入職,校方說下個學期開學直接任教,得提前把手續辦好。
晚上進了房間姜墨沒出過門,實在是貝雲亭發給她的幾個軟件上信息太多,看得她眼花繚亂。
申城房價高,她手上的錢估計只能買一套兩室,還不能是新小區。
不過一個人住倒不在乎那些,只要離A大近,房子整潔舒適即可。
選了軟件上看起來不錯的幾套,姜墨聯繫上面留的中介,加上微信,約好明天看房時間。
中介格外熱情,一個勁的打探姜墨的家庭、工作、心理價位,姜墨都沒應,只說明天再說。
頭幾年租房經驗豐富,後面又和房東鬥智斗勇,這些中介什麼心思她多少明白一些,看你條件、水平,為你匹配“合適”的房價,看人下菜罷了。
但除了找中介姜墨沒別的辦法,她在申城沒有可以聯繫的人。
定下來明天要做的事,姜墨找衣服洗澡。
行李箱在客房中央攤開,藏在底下的星星玻璃罐露出一角。
一個五角星型玻璃罐子,瓶口的金屬蓋已經開始生鏽,裏面一顆顆五顏六色的摺紙星星也已褪色,不復往日。
十年前出國時她偷偷藏進行李箱的一罐紙星星,十年後,又帶回來。
剛出國那會常常失眠,拉開窗帘,城市夜晚昏暗一片,她把玻璃罐放在月光下,對着這一堆摺紙星星說話。
紙星星很有用,說著說著她就能睡著了。
後來媽媽過世,她離開她們住的房子,順手把這一罐星星放進行李箱最深處,同樣有許多睡不着的時刻,她卻不再需要這一罐紙星星。
扭開蓋子,隨手挑了顆,輕輕一捏,紙星星不堪重負扁成一團。
晚風清涼,姜墨片刻失神。
高一時班上忽然流行起折星星,說是折得越多心意越重,折完后再送給心儀的人,會心想事成。
那會兒每個女孩的桌子裏都有一疊一疊長紙條,宿舍女孩拉着姜墨一起參與。
姜墨起了興趣,每天晚上做完作業就偷偷開着小枱燈在被窩裏折,一晚上幾十個,最後加一起竟也有上千。
每個或黯淡無光或春心初萌的夜晚,把喜歡與憂愁一點一點折進星星,權當寄託。
回國前收拾行李,同住的北歐女孩好奇問這是什麼。
姜墨回答她:“是一種很美好的願望。”
女孩驚訝,興奮追問是不是送給喜歡的男孩。
姜墨微笑,說不是,“鄰居而已。”
沒有送出去的心意,藏在心底就好。
......
A大是申城百年學府,是全國數一數二的高等院校,也是她奮鬥過的目標。
明明離附中不遠,可姜墨一次沒進來過。
此刻站在學校門口,姜墨望着匾額上幾個大字,好多事情在腦海里浮現,沒曾想如今站在這裏不是學生,而是以老師的身份。
暑假,但學校內還有不少學生,也有些剛鍛煉完的老人和田徑場上跑步踢球的身影。
大學和中學不同,當一個學校足夠大,那麼它就不僅僅是一個學校,而是一個小社會,容納萬象。
姜墨先到行政樓人事處入職,接待她的是名四十齣頭的男老師,辦公室里沒有其他人,看着是專門為她一個人上的班。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男老師見怪不怪,“別把老師想那麼好,我們這做行政的也得值班,事情多的時候整個部門都要加班,像剛放假7月那會還到外省去招了一批高層次人才,哎喲那幾天真是忙得腳不沾地。”
男老師給她幾張表,“像你們這種海外回來的零零散散還好,要不是學院裏急着要人,我們都開學統一再辦。”
姜墨聞言抬頭,“社政學院急着要人?”
男老師說:“是,有個快退休的老教授突發心梗,住了兩三個月院了,估計得提前退休,這上面少了個人,一層一層補,下面不缺一個?”
原來是這樣,男老師話匣子打開,“不過你還是運氣好,投到我們這裏的簡歷不要太多,最後張教授挑了你的出來。”
男老師悠悠看她,眼神里含着抹你知我知的提點,“說到這,小姑娘你得好好感謝張教授,雖說不地道,但要不是他這病一場你哪有機會進來。”
姜墨溫順應下,“是,謝謝您提醒。”
辦好手續,男老師沒空帶她去報道,再說這會學院裏也沒人,叮囑了幾句、拉她進一兩個工作群后讓姜墨離開,只說開學後有什麼不了解再來找他們人事。
姜墨沒再去學院,在學校里吃完午飯,按照約定的時間去見中介。
要看的房子在附近,中介直接開車過來A大接她,一男一女的搭配。
天氣熱,車上空調開得足,一點沒把中介熱情澆滅,繼續昨天沒問到的話題,“小姑娘你結婚了沒?”
姜墨手裏還拿着剛擦過汗的紙巾,副駕上的女孩機靈,回過頭,“您垃圾給我就好。”
丟了紙巾,姜墨說:“還沒有。”
“哎喲,那是一個人買房呀,真有出息,您在哪工作呢?戶口遷過來了沒?”
姜墨:“我申城戶口。”
前面倆人明顯一頓,這個姜小姐看的都是老小區的兩房,不像是為著家庭第二套房而來,小姑娘面相周正,一張小臉乾淨白皙,五官溫和,淺褐色的眸子淺淡疏離,清澈如見底湖面,波瀾不驚。
年紀看着不大,也不愛多說話,倒讓他們一下揣摩不出來她什麼心思。
駕駛位上男人笑了笑,“那就好辦了,今天保管給您挑到滿意的房子。”
既然是本地人,他們直接略過第一套,從第二套房開始看。
距離A大5五公里,步梯房,6樓,八九十年代的裝修和傢具,跟姜墨昨天在網上看的天差地別,甚至圖都不是同一張圖。
姜墨聽着中介介紹,仔仔細細看完,最後在他們問她意見時只說先看看下一套。
下一套情況好一些,離A大三四公里,依舊是步梯房,但在3樓,簡單裝修,沒有傢具。
中介說:“小姑娘,這樣的房子最適合你們年輕人,買套傢具就能入住,價格和上一套差不多,您看要不要考慮?”
姜墨:“是不是還有一套?”
“對,那我們現在過去。”
層層遞進,最後一套自然最好,電梯房,裝修精緻,拎包入住,當然,價格也美麗。
中介把房子誇得天花亂墜,姜墨適時頷首同意,露出滿意笑容。
分別時中介補充,這最後一套看得人多,他手上有個客戶在猶豫要不要交定金,如果姜墨要的話得在三天內給他答覆,不然他不能保證到時候房子還在。
“這麼急啊,大哥你讓我再想想,幫我爭取一下。”
中介自以為拿捏,笑眼眯眯離開。
A大附近老小區不多,能給到姜墨的選擇少之又少,她估計找其他中介帶自己看的也就這幾套。
想了會,決定返回3樓步梯房那個小區再看看。
小區叫迎春城,中介說住的大部分是A大教師、教授。
能用“城”命名的小區在當時估計佔地極廣,可現在看來也不過十來棟樓,中介帶她看的在進去右手邊第二棟。
環境還行,該有的綠化都有,路邊石子磨得光亮,確實有些年頭。
這會下午三四點,太陽明晃晃地在天空中掛着,溫度居高不下,其實不是什麼好時間,小區亭子裏一個人也沒有。
沒什麼去處,姜墨打算歇一歇,口渴,正好亭子裏有自助售賣機。
姜墨四處看着,書報亭、快遞箱、長椅,便民設施齊全,這一點還行。
坐一會,不知從哪跑出來只小狗狗,毛髮光亮,乾乾淨淨,見了人蹲下來,眼巴巴地搖尾巴。
姜墨心都化了,跟着蹲下來,摸了摸它頭,“這大太陽的怎麼一個人跑出來了?熱不熱啊?”
小狗狗蹭着姜墨手心,很是親昵。
在國外時姜墨參加過不少動物救助活動,志願者證一年一張,她記着以前雅園附近有動物救助站,不知現在還在不在,以前年齡不夠做不了志願者,如今應當是沒問題。
小狗狗看起來不像流浪狗,許是哪家沒看緊跑出來,姜墨抱起狗,打算交到門衛那裏。
剛一轉身,愣在原地。
熾日燒空,燒得姜墨腦袋空了一瞬,雙眼泛酸。
十年裏,想過無數次的場面,就這樣猝不及防發生。
她甚至來不及去整理表情、整理措辭,在對方邁步過來時,只剩驚訝。
後來回憶起來,姜墨心裏後悔,她當時肯定很醜,夏日裏跑一天,臉上妝容全脫,髮絲凌亂貼在腦門上,一點精氣神沒有。
他就不同了。
永遠那樣乾淨,永遠挺拔如小白楊,永遠比太陽更耀眼。
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不多,日光柔和,微向上翹的桃花眼熠熠生光,眸間似海,深藏若虛,探不到底。
一張臉從不會有什麼多餘表情,姜墨甚至沒在他臉上看到驚訝,別說欣喜。
但也有不同,從前的T恤運動褲少年變成襯衫西褲的成熟男人,雙手插兜,望過來的淡淡眼神里全是壓迫感,像極了以前給她講題講好幾遍她都聽不懂時生氣的模樣。
不過他很好哄,一生氣,只要她在他面前笑,一遍一遍叫他名字,他氣着氣着就捲起課本敲她腦袋,再嘲諷兩句,認命繼續講,畢竟任務沒完成苦的只是他。
懷裏小狗狗不知何時跳了下去,跑到男人身後一面色虛弱的老爺爺腳邊。
姜墨心思飄遠。
他怎麼會在這裏?
他身邊人是誰?
他......知不知道自己回來?
心裏莫名酸澀,渾沌不分。
直到老人扶着心口咳了兩聲,姜墨猛然驚醒,撇下萬千思緒,抿起嘴角,笑容標準疏離。
“賀星沉,好久不見。”
那顆遺落在人海中的星星,如今流輝溢彩,再也不屬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