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水
南枝被這語氣嚇得不輕,真怕他又想出別的什麼法子來折騰自己,趕忙又退到了屏風后,半晌才挪着步子走出來了,好在對方再沒有計較的意思。
只是南枝剛走幾步,身子卻驟然一僵,有股熱流順着腿側滑下。南枝意識到什麼,像是當頭一棒。連日來的驚懼羞恥,突然都在這一刻洶湧而來。
她再也抑制不住身子的戰慄,漸漸地蹲下身,淚水不受控制地落下來,她捂住臉,哭得有點發顫。
齊敬堂很快注意到她的異常,眉頭一蹙,剛起身準備走近看看,就聽到她乞求般的哭音:
“您別過來……”
那聲音里滿是無助和乞求。齊敬堂看見她緊緊護住裙擺的模樣,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語氣放軟了些。
“穿戴好回去吧,今日不必了。”
他說完便推開門走了出去,方便她收拾。
夜風很涼,瘦月也暗淡,風中偶爾有一兩聲草蟲的悲鳴。
南枝再出來時,已神色如常,隻眼圈有些紅,看見了他,便將目光躲開了,只神色獃滯地往前走。
齊敬堂看着她伶仃的身影,想叫住她說些什麼,然而終究沒有開口。
直到夜半,他聽見院裏有響動,起身喚紫蘇來問,才知南枝燒得很厲害,一直退不下來。幾個丫鬟正跟紫蘇商議要不要破例請大夫過來。
齊敬堂面色沉凝地走出來,吩咐紫蘇領着對牌去請大夫來,自己則披了袍子去往南枝屋裏。
一進去,果然見有兩個小丫頭圍在床邊,南枝正躺在那兒,額上搭了塊濕帕子,面色有不正常的潮紅。
兩個小丫鬟見齊敬堂過來,都是嚇了一跳。齊敬堂擺手,讓她們繼續照顧,自己則坐到了一旁,伸手一碰,她臉頰果然熱的發燙,他眉頭擰得更緊。
好在大夫很快就過來了,診了脈,開了方子,只說是憂懼過甚,又感了風寒,這才起了高熱。兩個小丫頭忙下去煎藥。
齊敬堂將帕子重新絞了一遍,再替她敷上。直到葯喂進去,燒才漸漸退了下來。他鬆了口氣,打發了小丫鬟他們下去,只自己守在跟前兒。
只是沒守一會兒,床上的人似乎魘着了,開始不安起來,嘴裏一直喊着“爹娘,為什麼不帶我一起走”之類的胡話。
她嗓音沙啞,聽着便讓人心疼。齊敬堂伸手拍了拍她,企圖讓她安心下來。手卻忽的讓人攥住,緊緊的。
齊敬堂放開她的手,只怕她着了涼,被子又替她重新掖了掖。
哪知一低頭,卻看見南枝已睜開了朦朧的眼。她似乎反應了一會兒,才看清了面前的人,好像還糊塗著。
南枝淚眼朦朧地盯着他看,兩道淚痕蜿蜒而下。
齊敬堂忙伸手替她擦掉眼淚。然而新的淚水很快又湧出來,讓他第一次有了手足無措之感。
南枝卻似輕笑了下,目光落在他臉頰上。她看着他,沙啞着聲音問他:
“您解氣了嗎?若解氣了,能不能放過我?”
她兀自地喃喃着,像是在沖他抱怨,又像是只是在說給自己聽。
齊敬堂驀地覺得心中一疼,握着她的手:
“我沒這樣想。”
他活了二十年,自小便眾星捧月,後來更是位高權重,從來沒有人有勇氣當著他的面說自己不願意。
他那時是真的生氣,只是他想了各類處置她的法子,終究都是捨不得。最後只選了這麼溫吞的一種,也有她有逼她妥協的意思。
可是沒想到她會反應這般激烈。齊敬堂忽然意識到這一次或許自己真的傷了她。
那時她才十三歲,便被老夫人送到自己身邊來,起初只是瞧着她懂規矩,有眼色。
那時,他和老夫人關係還算可以,便不想傷她的臉面,所以最後雖然將送來的其他丫鬟退了回去,卻獨留了她一個。
南枝她果然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對他忠心,同時也能夠在他與老夫人之間周旋,做起事來也算圓滑利落。他用的還算順手,也漸漸留在身邊倚重。
後來那一年他和父親同赴戰場,卻被二房等人陷害,父親喪命,他九死一生的回來。二房在喜氣洋洋地準備席爵的事宜,見他凶神惡煞地抬着棺木回來,無不是面色煞白。
後來他為父親守在靈堂里,記得恰趕上那年生辰,他無心去過,府里也沒有人敢提,更沒有人敢靠近他。
只有這個小姑娘,晨起時便做了一碗熱騰騰的面,卻只默不作聲地擱在他身旁,便走了。
他一口也沒有碰。只中午又是另一碗熱騰騰的面擱在他面前,他依然沒有動。
到了晚上,她又端上來第三碗熱騰騰的面。只是這次她卻不肯走,只捧在手中,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轉頭,那熬的滿是血絲的雙眼狠狠的木然地看着她,她似乎瑟縮了一下,卻仍就端着那碗面不肯走,面色倔強。
那一刻,他看見她一直忍在眼眶裏打轉的淚珠子滑落了下來。他忽的一震,心裏荒蕪死寂的一片,忽然有某處鬆動了下。
自他回府,二房怨恨不甘,三房戰戰兢兢,老夫人也惶惑不安。他能看出他們見他歸來時的那種失落和遺憾。
就連他的母親,因為聽聞他和父親雙雙戰死在沙場,又因為唯一的女兒被二房威逼利誘,助他們拿到爵位,見到兒子的第一眼,也本能地心虛羞愧。
在這府里的每一個人都因為他的歸來而沉寂悲恨,沒有人想過他的父親因整個家族的榮光而戰死,更沒有人在意他。彷彿所有的人都被他回來那一夜的血腥之舉嚇到,從此眾人看他時眼裏總是畏懼。
而只有這個姑娘,那一刻,在為他傷心,傷他所傷,悲他所悲。
他接過她手中的那碗面,卻見她被燙的有些發紅的指尖。她好像有些高興,不再多說什麼,而是悄悄退下又守在一旁。過一會兒,見他吃完,才又來收拾碗筷。
夜裏他望着她坐在門口倚着門邊兒蜷縮身子的模樣,心裏便想着,以後會給她找個好歸宿,也不枉她跟自己一場。
哪知後來小姑娘一天天的長大,破瓢兒似的愈發玲瓏窈窕,臉嫩的像是能掐出水兒。立在那兒娉娉婷婷,垂下頸子的時候,有種柔順而堅毅的美。
他漸漸地便起了心思,想着會將她納入府里。
她身份太低,做不得正室,但是他會挑一個門第不顯,良善的妻子。他會護着她,不會讓她受欺負,不會再納別的妾,不會讓她受委屈。
哪知她竟然挺着脊背對他說不願意。他一時又恨又愛,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他看了一眼重新熟睡的南枝,摩挲了一下她白嫩的臉龐。
或許是自己逼得太緊了。
***
南枝第二日醒來的時候,頭有些發沉,見屋裏兩個小丫頭守着自己。只聽兩個小丫頭同她絮絮叨叨說昨晚齊敬堂親自來看她了,還守了一夜。她想了想,好像是有一些混沌的印象,只是記不大清了。
她無心去想,只覺得很累,不想再想那個人。
她無法忘記葵水滴到地上那一刻的窘迫和無助,尊嚴、羞恥讓她無地自容,從沒有那一刻,她這樣真切地感知到奴婢這個身份的性質。
昨晚的難堪突然讓她明白,她只是一個奴婢,她所穿所用,都是主子所賜,就連着這身子,也並不歸自己所有。
他能讓她褪一件衣物,便能讓她褪下所有的衣物,她甚至沒有立場去拒絕。
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堅持毫無意義。
原來那夜能逃過一劫,不是因為自己的堅持和反抗,而只是因為,他願意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