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翌日清晨,江城雪起了個大早。
江雲錦需要大梁充足的兵馬糧草,最捷徑的路子便是從西秦鄰州銅州調動。而銅州節度使是金明池一黨的人,江城雪的目標很明確,出宮后直奔攝政王府。
將才兩日沒見,金明池氣色明顯大不如前,一副彷彿許多天沒睡好的模樣,下巴鬍鬚也露出長短不一的茬兒。
見到江城雪,他深深鐫刻眉心的仄痕鬆弛開來,眼睛微亮,主動接過管家捧來的茶盞,親自放在江城雪面前。
“茶就不喝了。”江城雪的聲音淡漠。
“不想喝,便不喝。”金明池接過她的話,如今巴不得事事都順着她的心意。
原本幾次三番在江城雪那裏撞南牆,他已是心煩意亂,沒想到江城雪今日竟還肯主動來找他,便以為她也同自己一般,其實始終惦念着往事和情意,莫大歡喜:“公主前日說的話,我已認真想過了。”
“興許你說得沒錯,我確實沒那麼在意當年究竟何人救了我。但這不妨礙,我真正在意的事。”
“又想說你如何喜歡我?如何愛慕本宮?”江城雪冷不丁打斷他,眉宇間透露着濃烈的不耐煩。
金明池恍若看不見她的神情,活脫脫只聽自己想聽的那一部分,兀自道:“是。我喜歡公主,在不知公主是當年救我之人的時候,就喜歡上了公主。”
“與少時候的恩情無關,與昭華公主的容貌更加毫無關係。只是我,對公主動了情。”
“聽起來好像挺感人的。”江城雪面無表情地敷衍,倏然眉梢一挑奇怪道,“但既與恩情無關,與阿姊無關,那麼和本宮又有什麼瓜葛?”
她摸了摸耳垂下掛的紅豆耳鐺,墨發因她的動作傾落到前襟,頗顯得有幾分嫵媚。而後她丹唇微張,吐露着不同於這副美艷外表的殘忍。
“是我表達的意思不夠清楚?還是我說話的聲音不夠清晰?王爺不妨回憶回憶,本宮從未說過喜歡你。”
她字正腔圓地強調:“我不喜歡你。”
空氣瞬間變得安靜,男人狹長鳳眸密佈着一層濃稠暗色,瞳孔巨縮,似死死釘在江城雪身上,企圖找到說謊的裂縫,哪怕一絲一毫。
可惜,女子少施粉黛的容貌將每一分神色都清晰刻畫出來,最大程度展露着她的不為所動,一切都無懈可擊。
好像橫空出鞘的一把刀貫穿過肺腑,鈍痛使他失聲。金明池凸起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好幾遍,才終於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像含了一口大漠黃沙,干啞得不像話:“公主還在生我的氣,對不對?”
“還在氣我認錯了你們二個人,記錯了你們的生辰,對不對?”
否則,她怎能說出這樣冰冷且違心的話。
江城雪懶散地聳了聳肩,道出那句最經典的渣女語錄:“你非要這麼想,本宮也沒辦法。”
“本宮今日來只想說一件事情。”她開門見山道,“王爺若不想聽,我這便走。”
金明池見她真的站起身,忙道:“我聽。”
江城雪目色譏誚地瞥他一眼,坐回椅子上。
她指尖搭在桌面輕輕敲着,端着例行公事的語氣:“月前王爺曾說,本宮在秋獮時打賭贏得的三個條件仍然作數。這話,王爺可還認?”
金明池點頭:“公主需要我做什麼?”
“本宮想要王爺書信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到銅州節度使手裏。”江城雪提起要求來直截了當,半點兒彎子也不繞,“望他以最快的速度整合所有可調用兵馬,並全權聽從昭華公主調遣。”
金明池漸漸皺起眉頭。
“怎麼?王爺辦不到?”江城雪單手托腮。
金明池望着她:“公主的要求就是這個?”
上回替賀熙朝求解藥,這回替江雲錦討兵馬,為的都是旁人,要的都是死物。就像她剛剛說的那個詞,瓜葛。這些東西,和江城雪有什麼瓜葛,和金明池又有什麼瓜葛。
她心裏想着念着的事,都與他們之間無關。
江城雪故意裝傻充愣,假裝聽不懂他的話外之音:“書信一封罷了,對王爺來說應當不難吧。”
“王爺放心,陛下已經知曉此事,也點過了頭。雖未曾下旨,但最多等到下次大朝會,必定與群臣商議。只要把控好都城和銅州兩地傳遞消息的時間差,也不算私自調兵。”
“私自調兵,抗旨不遵……”金明池輕嗤一聲,“這點罪名,公主以為我會放在眼裏嗎?”
尋常人眼中的殺頭重罪,放在他面前實在不值一提。早在當初他就能逼迫江稷明違背祖制,封他為大梁歷史上史無前例的攝政王,何況羽翼豐滿的現在,一個小皇帝壓根奈何不了他。
他眉梢微吊,壓着一點邪肆低笑:“公主如此思慮周全,孤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公主在擔心我?”
“王爺這話,勉強也算說對了一半。”江城雪看見男人雙手撐住桌案,上半身朝她徐徐前傾了幾分,非但不慌張,反而落落大方地不置可否,“本宮確實是心有憂慮。”
她掀眸笑道:“憂的是這一場仗能否大獲全勝,慮的是阿姊能否平安歸鄉。”
金明池身形一頓。
江城雪掃過他握住桌角的手指發顫着攥緊,彷彿指甲都要摳進木料里,涼聲續道:“王爺還有什麼問題嗎?”
金明池眼角那抹淺笑不覺僵硬出苦澀感,比哭還難看,魂不守舍地失語低喃:“沒有……”
“沒有最好。”江城雪滿意道。她揚聲支使府里管家:“來人吶,上筆墨。”
“對了,將你家王爺的印信也一併拿來。”
她說一句,便要求金明池照着她的措詞寫一句。同時為了防止送信過程中出現不可控的意外,相同內容的信箋謄抄了兩份,最終各自加封火漆印。
金明池以為自己順應她的心思把事情辦好了,他們總該可以相對而坐,平心靜氣地說些話。
可江城雪卻一把將信件抽走,揣進了袖中,而後頭也不回地離開攝政王府,無論金明池怎麼挽留都步伐不停。
她親自送信驛站,避免一切容錯。
金明池走出庭院時,天空飄起了零星濕意。
他抬頭,瞧見細濛濛的雨絲中夾雜着幾片不起眼的雪花,落在皮膚上,沁出半身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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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雨夾雪接連下了數日,偏有人不畏寒似的,軒榥大敞,任由斜風細雨打濕窗欞。而他一襲秋衣,風盈滿袖。
院中玉蘭凋盡了,留下一片枯木朽株。
白玉棋盤也在幾日前不慎摔落墜地,崩裂出無數道難以修補的瑕疵。
七進七出的偌大府邸闃寂無聲,唯有時而幾聲嘶啞咳嗽,出自他自己的肺腑。
這日子越發無趣了。
一颼寒風吹過,雨雪相隨,飄落在男人本就顏色淡泊的薄唇上,愈添幾分蒼白。冰雪融化吞噬了他體表溫度,並不剛強健朗的身子頓時討伐起來,嗆出陣陣撕心裂肺的乾咳。
屋門立即被推開,僮僕進來后才發現,銅爐內的銀絲炭被人為撲滅了。炭面潮濕,且沾着零星茶末。
他忙命底下人去準備湯婆子,同時撿起掉落在地的狐裘披上雲霧斂肩頭。
卻頃刻又被拂落。
僮僕不禁焦急地規勸:“郎主,神醫大人說您不能再這麼吹風了,否則好不容易痊癒的舊疾又該複發。”
“神醫……”雲霧斂艱難地止住咳嗽,眼眸空洞,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后,他道:“給他黃金百兩,送他回鄉,府里今後都用不上他了。”
“如何會用不上?”僮僕皺眉,“郎主的身體還需靠神醫大人的葯調理……”
“你是誰的人。”雲霧斂忽掃他一眼,“出去。”
江城雪的咳疾早已根除,不需要神醫了。
那眼底冷色懾得僮僕心頭一跳,剛張開的唇顫了顫,立馬識相地閉回去,咽下后話,但沒有退出屋。
底下人送來溫熱湯婆子,他續道:“屬下還有事要奏,這回是好消息。”
“果然如郎主先前所料,行宮坍塌的根本原因是當初督建時偷工減料,地基不穩。屬下順着這條線索往下查,追溯到數名當年督造行宮的官員涉嫌貪墨朝廷款項,且贓款數目龐大。”
他口中的行宮坍塌,指的正是秋獮圍獵時,東後山埋藏火`葯,爆破山崩。
事實上,當日除了直接受爆炸影響的東山,距離其十數里遠的兩座行宮,也遭受其波及,轟然崩塌。
所幸那兩座行宮不曾安排親貴居住,因此未有宮人傷亡。但即便如此,東後山埋藏的火`葯總量及引發的爆炸程度,都遠遠不足以牽連到行宮才對。
除非當初建造行宮時有人貪污工款,削減了真正用於修建行宮的材料,潦草搪塞了事。
雲霧斂手底的親信與幾名御史查了兩個月,終於把條條項項查透,證據確鑿。
“金明池貪了多少?”雲霧斂淡聲問他。
僮僕道:“郎主英明,總計數百萬兩。”
雲霧斂面色如常,對這個數字毫不意外。
工程督建向來是油水最肥的差,能從中摳出多少金銀,他心裏有數。這件事他自己沒摻和,能有膽量貪斂這麼大金額的人,非金明池莫屬。
“郎主是否要在三日的大朝會上,當庭彈劾金明池?這樁罪,定能滅一滅他往日的囂張氣焰。”
雲霧斂應了一聲:“讓大理寺安排便是。”
僮僕出去后,屋室恢復寧靜,銀絲木炭重新被點燃,冒着幾點火星。
歷朝歷代貪墨斂財皆是重罪,涉事官員輕則笞杖罰俸,重則貶謫流放,甚至直接賜死,屢見不鮮。數百萬兩不是什麼小數目,近乎朝廷半年賦稅。若碰上太`祖皇帝在世,金明池此番,施以絞刑也不為過。
可換到江稷明手裏,金明池在朝中勢力盤根錯節,又有兵權在握。君弱而臣強,最終會是什麼結果尚未可知。
但褫爵多半不可免。
倘如江城雪得知此事。
雲霧斂驀然思緒一頓,想起了明秋殿中的那道身影。
如果江城雪知道他給金明池使了這麼大個絆子,讓其罰俸貶官,她是不是會像先前每次一樣,不論罪大惡極,都無條件地偏袒金明池。
然後怨他、憎他。
哪怕是金明池枉顧國法在先。
生平第一次,他在扳倒金明池的事上猶豫。
他又推開了窗,風雪越發大了,寒意如刀割得面頰陣陣刺痛,卻也使人格外清醒。
一旦金明池倒了,朝中便是雲黨獨大。權力、威望、錢財,比以往更甚。
可那又如何。
他要這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權勢來何用。
他早已將萬人踩於腳下,不差這一步。
他如今想要的……
眸中恍有萬般心緒浮沉飄零,末了,雲霧斂長嘆一口氣,粘在唇上的雨雪似乎攜了酸苦的味道。
得他吩咐前去辦差的僮僕還未走遠,他將人傳召了回來:“告訴都察院和大理寺,此案……暫且壓制。”
他迎着風雪進了宮。
不入御書房,而是走向御花園的方向。
少有人行經的竹林小徑鋪上了一層薄薄白雪,行過處,陷出一個個交錯腳印。
兩個時辰前,他讓人向江城雪傳了一道話。如今,地上腳印逐漸被新雪覆蓋、埋沒、渺無影蹤,卻始終不見江城雪的身影。
倒是那位被她派去傳話的六尚局宮女折返回來,稟告明秋殿大宮女的原話。她們公主殿下病着,不方便見客。
雲霧斂泄出一聲苦笑。
感染風寒,燒熱發病。這說辭,他近來聽見得分外頻繁。而今冷靜下來,如夢初醒,哪有什麼風寒是一連三日起不了身的。
縱使江城雪自幼體弱,可他前日特意奔波了一趟太醫署,詢問日常照料二公主的太醫。得到的回答是,江城雪已有大半年不曾生病,自今年開春起,便脈象平穩,氣息和順。
一切憬然。
江城雪的風寒,是裝的。
以此為借口,逃避生辰宴,躲避他。
日照西斜,已是宮門下鑰的時辰。霞光映照着雪色,擦過男人冷清寡情的眉眼,平添落寞。
如願見到江城雪是在數日之後。
宮中梅樹在凌寒霜雪中迸出了花苞,江城雪閑來興起,與宮中其他未出嫁的公主相約賞花。
她遙遙望見一人立於枯木殘雪間,長衫白袍融進天地一片蒼茫里,毫不起眼。
若非雲霧斂出聲喚她,惹得眾人駐足,江城雪大有視若無睹,默默繞開他的念頭。
這下避是避不開了,但她的眼底盡顯赤`裸裸的疏離:“雲相也進宮來賞景嗎?”
不管雲霧斂說是或不是,她都抬起手來,指向她們已經走過的反方向:“那邊的雪景好看,雲相去那看吧。”
“多謝公主告知。”雲霧斂哪裏看不出來江城雪對他下的是逐客令,雪景好看是假,不想見到他才是真。
“但臣今日,並非為賞景而來。”他的聲線如一潭死水,不同於以往的淡漠或冰冷,這更像一種揉碎情緒的麻木,彷彿驚不起半點波瀾,“不知臣能否借用公主一炷香的時間?”
“實在不巧,本宮已經與諸位姐妹約好了賞花觀景,沒有讓雲相突然插隊的道理。”江城雪毫不留情地拒絕。
直直下了雲霧斂的臉面。
身後宮人不由低頭垂首,大氣不敢出,生怕二公主這話惹惱了雲相爺,害他們做奴才的遭罪。那畢竟被朝臣私底譽為冷心冷情、無血無淚的丞相大人。
可下一秒,他們竟從雲相爺的話音中聽出了幾分委曲求全:“不是為了賞景,臣有要事同公主說。”
“是朝中事,與金明池有關。”
江城雪陷入思忖,良晌,抬眸答應:“一炷香太久了,我只聽半炷香。”
八角涼亭內。
江城雪雍容端莊地站在那裏,好似連在桌前坐下都嫌麻煩。
雲霧斂望着她明顯冷淡的側臉,緩緩從袖中抽出一紙卷宗。
“這是什麼?”江城雪狐疑。
雲霧斂道:“公主看過就知道了。”
江城雪接過後展開,一片殷紅率先映入眼帘,是大理寺的印信。她緊接着從頭閱覽,紙上記載了金明池私吞大量朝廷用於修建行宮的官銀,且多次收受下轄官員賄賂,數額皆以萬計。
都在她意料之內,算不得多詫異。
“雲相給本宮看這些做什麼?”江城雪把卷宗遞迴去,“又想告訴本宮,王爺私德有虧,難持公器,勸我莫要對他動過多的感情?”
“不是。”雲霧斂神情淡然,像是猜到她會這麼問,眼眸微垂道,“臣只是想把選擇的權利交到公主手裏。”
“本宮不太明白雲相的意思。”那捲宗仍在她指間,對面的人不曾收回。
雲霧斂解釋:“這一紙罪狀並未公之於眾,金明池尚有安然無事的餘地。公主若想護他,便把此狀焚燒或者撕碎,臣可以裝聾作啞,當作從沒知曉過這件事。”
江城雪眉梢一動,聽起來倒是有趣兒:“雲相這算是徇私枉法嗎?”
“算。”雲霧斂不避諱地承認。
“那你為何還要這樣做?”江城雪道。
雲霧斂閉了閉眼,為何……
因為他發現,江城雪對着金明池有過分的寬容和溫柔,無關乎對錯黑白,就像他對待江城雪一樣。縱然背後握刀,算計陰謀,都能說服自己渾不計較。
也發現,當江城雪真正想要迴避他,一朝丞相和柳初新那個紈絝草包沒有任何區別,見她一面猶如登天摘月。
“半柱香的時間快到了。”江城雪提醒他。
亭外寒風惻惻作響,須臾,雲霧斂積壓鬱結良久的情緒終於再也抑不住,化作眼角一絲絲仄皺細紋。他蒼白薄唇稍有皸裂,似熬盡心頭血:“公主想要的,不就是這些嗎?”
“臣在朝堂上的佈局,謀算,還有軟肋。凡是公主想要的,臣都給你。”
“條件呢?”江城雪格外清醒,沒有被他拋出的金磚銀瓦誘惑昏了頭腦。
雲霧斂低眉搖頭:“沒有條件。”
江城雪好整以暇:“本宮不信。”
雲霧斂再度陷入沉默,空氣恍如停止了流動。四下靜得悄無聲息,那些夜深人謐時擾他輾轉難眠的心念在這一瞬間悉數衝破牢籠,無處遁形。
“是,臣有條件。”他毫無徵兆地淡淡笑了聲,“但那也不過只是希望公主別再躲着臣。”
江城雪眯眸:“就這麼簡單?”
雲霧斂定定望着她,眉目安靜無聲,唇角卻緊緊繃成一條直線:“公主,肯答應嗎?”
“當然。”江城雪當即聳了聳肩,話音輕快。穩賺不賠的划算買賣,她為什麼不答應。
金明池還欠着她兩件事兒,足夠江城雪最大程度地利用好金黨勢力,如今雲霧斂又主動把丞相一黨的籌碼親手奉予她掌中。不亞於權傾朝野,不是皇權卻勝似皇權。
誰不要誰是傻子。
“這份東西,本宮便笑納了。勞煩雲相記得自己說過的話,裝聾作啞,忘了此事。”江城雪將那紙列舉了金明池滔天罪狀的卷宗疊好,沒有銷毀,氣定神閑地揣進懷中。
她絕非想偏袒包庇誰,只是在剿滅西秦,接回江雲錦之前,金明池暫時還不能倒。
兵權穩固是決勝千里的前提。
不怕再讓他最後逍遙幾天。
“至於雲相在朝中的謀算佈局,等本宮需要的時候,會向你要的。”江城雪側了側腦袋,流蘇傾斜曳生一片悅耳清響。
她微卷長睫撲朔眨動,媚眼如絲,像初雪裏的冷梅幽檀,美得恍能勾魂攝魄。
惹人自甘沉溺,不可自拔。
然後聽她言笑晏晏:“半炷香到了,到時候,還望雲相不要吝嗇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