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一更)
江城雪坐在岩石上,神態慵懶。
此處山洞統共三個洞口,來時的兩個山口被巨石堵住,尚存的第三個山口外則是峭壁懸崖。
他們被困在裏面了。
賀熙朝在懸崖洞口反覆進進出出。
若僅僅是他自己,在這種破地方關多久都沒關係。可他身邊還有公主殿下,山洞內這麼陰冷,又這麼潮濕,待着肯定很不舒服。
當他數不清第多少次走回洞裏,江城雪隨口問:“找到出去的辦法了?”
“我已經把聯絡焰火放出去了,就是不知道這個懸崖處在什麼地方,沒法確定外面的人一定能看見。”賀熙朝如實道。但說著又生怕這樣希望渺茫的話惹她煩悶,連忙補充:“不過一定還會有其他辦法能出去的。”
他的目光堅定,整個人雄赳赳氣昂昂地仰首挺立着,似乎真的對能夠出去這件事情十分有信心。
“我知道了!”他忽然沉聲,“我可以去把堆在洞口的石頭全部搬開。”
這樣就有出口了。
說干就干,他當即原路返回。步伐果斷,毫不猶豫,猶如馳騁塞外的千里馬一樣勇往直前。
少年身上似乎有着永不服輸的澎湃熱血,和永遠用不完的充沛精力。
江城雪望着他勝比松柏挺立的背脊,漸漸隱沒在甬道深處,不由啟唇:“回來。”
“壓在山口的巨石每一塊都有千萬鈞重,別說你憑一己之力能否挪動,便是搬得開,又要搬到猴年馬月去。”
少年被血淋淋的事實打得當頭一棒,撓頭遲疑:“可是,總不能讓公主在這裏挨餓受凍。”
“回來坐着。”江城雪幾乎用上了命令的口吻,“你我都是活生生的人,你手底的驍騎衛和禁軍沒那麼笨,本宮身邊侍候的宮人也沒這麼不盡責。這天馬上就要黑了,等他們發現你我不見蹤跡,自然會加派人手搜尋。”
他們一定能離開此地,無非時間早晚罷了。
賀熙朝見她鎮定自若,臉上並無焦急之色,就也溫順地應了一聲,拖着步子走回她身邊,在同一塊岩石坐下。
霎時間——
“什麼動靜?”江城雪半開半合的慵懶眸光一頓,不自覺睜大眼睛。
賀熙朝聞言,頓時屏氣凝神。可周圍除了石柱偶爾滴落的水聲,和山外樹木隨風飄搖的窸窣聲,他並沒有感知到其餘響動。
他狐疑道:“公主是不是聽錯了?”
江城雪食指抵唇,示意他噤聲。
又來了。
同樣的動靜又出現了。
這種感覺出現在賀熙朝落座的一剎那,她身下的石頭好似小幅度晃了晃。
但不似她剛進入東山那會兒,伴隨着毀天滅地的爆破聲,也沒有再一次發生地震山搖,所以不是爆炸引起的。
甚至當賀熙朝坐下之後,那晃動便奇異地消失了。
江城雪起初以為是她的錯覺,人體疲憊時,感知不甚真切也在所難免。可就在剛剛,賀熙朝開口說話,完全相同的晃動又出現了第二次。
她極其確定,這回絕不是自己誤判。
江城雪站起身,低頭想要弄個究竟。而與此同時,有另一樣東西正在緩緩抬頭……
這下子賀熙朝也感受到了江城雪說的動靜,習武之人的本能令他迅速握住江城雪的手腕,帶她退到十尺之外。
二人看着方才他們倚靠休憩的“岩石”,瞳孔驟然放大。
本次秋獮狩獵的頭籌。
眾人爭相獵殺的猛獸。
那頭成年黑熊就在他們屁`股底下!
怪就怪洞穴中光線不夠明亮,凹凸不平的岩石無規律錯落。又因蜷睡着的黑熊體態尤顯龐大,體外毛髮的顏色與石頭基本相似,後背觸感也堅硬紮實。
他們一時疏忽,將它認錯成石頭,還氣定神閑地坐了許久。
但現在不是追究緣由的時候,黑熊尖銳的獠牙滴下一串粘膩涎液,足有常人一根手指長的利爪在地上抓了抓,猛朝兩人的位置撲來。
江城雪與賀熙朝各自向左右兩側閃躲。
那黑熊的體型比他們二個人加起來還要大出一倍,且牙尖爪利,力量發達,與之近戰無異於以卵擊石,毫無優勢可言。
賀熙朝解下背後的大弓,搭箭上弦。
江城雪調整袖上弩`箭,扣動扳機。
無比默契地,兩支蓄滿殺傷力的箭矢一同發射,齊齊對準黑熊最脆弱的部位。
鋼箭相互碰撞的錚鳴鏗鏘響徹洞穴,綻出陣陣跌宕回聲。他們的箭射空了,被黑熊迅猛地閃躲開了。
繼又連射三箭,無一射中。
反倒激怒了流淌在野獸血液中與生俱來的凶性,沙啞的喘息從黑熊喉嚨里溢出,腦袋慢慢轉動,朝着江城雪的方向張開血盆大口,粗糲嘶吼震得山石都顫了顫。
……江城雪沒忍住爆了一句優美的國粹。
書內不是說,這傢伙身體有傷,不僅視覺聽覺嚴重受損,行動也極其不便嗎?能做到精準閃避箭矢也就罷了,現在這幅橫衝直撞,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的樣子又算怎麼回事!
來不及多想,江城雪只能鉚足了勁兒先跑,然後一邊跑,一邊尋找時機回頭射箭。
期間,賀熙朝幾度用箭頭瞄準黑熊身軀,可它跑得實在太快了,緊緊追在江城雪身後,稍有不慎便容易誤傷。
僅一個松弦的簡單動作,少年拉着弓弦的手指卻遲遲做不到。最終,他緊皺着眉把長箭放回箭筒里。
賀熙朝咬緊后槽牙,他忽地騰空躍起,右手拔劍出鞘,左手始終握着紫金彎弓,用盡渾身氣力襲擊黑熊後背,利用自己吸引野獸的注意。
果然,黑熊察覺到後方有危險立即轉身,暫時放過江城雪,對付起賀熙朝來。
黑熊撲過來的一瞬,少年不僅不感到緊張,反而狠狠地松出一口氣。確認江城雪沒有受傷,才專心應對起眼前這隻大`麻煩。
失去了遠戰的優勢,近距離攻防等同於肉搏。賀熙朝的牙根就沒鬆開過,全然豁出命去的打法。但即便如此,仍抵不過力量的懸殊。
不及十個回合,黑熊就咬住了他的長弓,輕而易舉地連弓帶人一起叼着,轉了幾個圈。
奮力甩出。
少年人自半空直直下墜,極速地轉圈使他頭暈目眩,五臟六腑如翻江倒海般難受,提不起反抗之力。
就這麼摔進了水潭,無數水花似焰火綻開。
“賀熙朝!”江城雪嚇得大喊。
她看見少年鳧在水底,朝她緩緩搖了搖頭。
她總是能夠讀懂賀熙朝的眼神,彷彿在說:我沒事兒,我有辦法反殺它,別過來。
少年眼底透着毅然決然的嚴肅,絲毫沒有他說要搬開洞口巨石時的玩笑。
江城雪躑躅兩秒,終是止住衝上前的腳步。
關鍵時刻,她選擇相信他。
黑熊跳下岩石,一步步邁進水潭。
賀熙朝憋着氣,在水底一動不動。他在賭,賭潭水能遮住人的氣味,賭黑熊在民間被稱為黑瞎子,視覺是真的有障礙。
心跳如雷似鼓,彷彿隨時會跳出胸膛。
他眼睜睜盯着黑熊向自己靠近,左前掌踩在他肩外幾寸,右後掌踏在他肩外幾厘,巨大的陰影與濃烈的惡臭將他籠蓋。
就是現在——
賀熙朝突然手臂用力揮動,三尺青鋒捅入黑熊下腹。
腥臭鮮血順着毛皮而下,流入水潭。黑熊前行的動作一頓,肚皮下傳來的疼痛使他劇烈掙紮起來,低頭用獠牙撕咬偷襲他的人。
賀熙朝知道自己已經暴露在了黑熊面前,註定是逃不掉了。待那尖利獠牙咬穿他的心臟,或者直接咬斷他的頭顱,都必死無疑。
他坦然地閉上眼睛。
時間恍若定格這一刻,他好似聞不到黑熊身上散發出來的惡臭,也忽略黑熊滴在自己身上的粘稠血液。他只是想,剛剛那一劍,是致命傷,這隻黑熊無非在做最後的負隅頑抗罷了。剩下的交給公主,肯定沒問題的。
江城雪武功這麼好,巾幗不讓鬚眉的身手,一定不會有問題的。
他又靜靜躺了兩秒,預想之中的疼痛並沒有降臨。
一聲巨物倒地的悶響轟然砸在身側,黑熊粗壯的前肢軟綿綿搭在他胸前,像是被抽空了力氣。賀熙朝愣愣反應了兩秒,睜開眼,是江城雪的明眸皓齒盪着粼粼漣漪。
她向他伸出手,似要扶他站起來。
常聽茶館裏的說書先生道,人在最後的彌留之際,會看見心底最期盼的願景。原本以為這只是世人對鬼門關的美化,卻沒曾想竟是真的。
賀熙朝緊繃良久的表情在這一刻終於徹底放鬆,唇角微微上揚,眉目也彎出盈盈弧度,笑意中帶着些許釋然。
他心想,如果還能有下輩子的話,他一定早早地把過往所有事都告訴江城雪。
正想着,一道和江城雪極其相像的清冽嗓音穿透了潭水,傳入耳中:“傻笑什麼?腦袋被咬出問題了?”
賀熙朝驀然一怔。
奇怪,他怎麼還能聽見聲音,還是如此真實的聲音。
而且眼睫能夠眨動,腦袋能夠轉動,四肢似乎也能隨意活動。他鬆開緊攥着劍柄的五指,慢慢靠近劍刃。
疼的。
還會流血。
他沒死?!
女子話音再度傳來,如玉落繁花悅耳:“再不起來,本宮可不管你了。”
少年郎立馬推開壓在他身上的黑熊肢體,趕在江城雪收手之前把掌心遞了過去。壓根不用誰攙扶,自己便一個鯉魚打挺從水中站起身,抖落無數水珠。
這才注意到側翻在水裏的黑熊已經沒了氣息,其毛髮濃密的眉心插着三根箭矢,箭鏃和箭桿悉數貫穿皮肉,隱沒不見,只剩尾部白色的鵰翎暴露在外面,可見這三支箭射得有多深。
也是這三支箭,在危急關頭救了他的命。
“謝謝公主救命之恩。”他這才找回幾分劫後餘生的感覺。
江城雪一本正經:“……是你救了我。”
若不是賀熙朝替她吸引黑熊的攻擊,只怕她早已被身形矯健的大傢伙追上,逃不過身首異處的結局。
少年屈指摳了摳額發,倏爾被誇讚,低頭笑得有些不太好意思,但說出的話倒一點兒也不謙虛:“就當是我救了公主,所以公主能不能給我一個伸冤的機會。”
江城雪看着他,渾身濕噠噠的,從頭髮絲到腳底每一處都淌着混有黑熊血液的血水。都這般狼狽模樣了,還惦記着解釋那茬呢。
她嘆了口氣,解下自己還算乾淨的披風拋給他:“先把這一身處理乾淨了再說。”
少年接過,跑到另一汪清澈水潭邊清理自己。這速度,比適才跟黑熊搏鬥時還快。
江城雪見他脫衣裳,默默轉過身,坐在角落裏的一塊岩石上背對他。
這一坐,困意漸漸襲來。昨夜晚睡的怠倦,穿越深長甬道找尋出口的疲憊,還有與黑熊相殺的乏力,糅雜在一起將她緊緊包裹,壓得眼皮子不受控地發沉。
她靠着山石,不知不覺陷入了睡夢。
無意識到底過了多久,她被一陣零碎的響動吵醒,仔細聽,像是石頭滾動磕碰發出的聲音。
還以為是禁衛軍領人找到了他們。
江城雪緩緩睜開惺忪睡眼,映入眼帘的,卻見賀熙朝雙手各拿着一塊小碎石,把它們從山壁搬到平地上。
他面前已經放了一堆石塊,層層疊疊壘得有腳踝那麼高。見江城雪醒來,少年郎驀地膝蓋一彎,跪在了那堆參差不齊的碎石上。
江城雪感覺自己的膝蓋連帶着痛得抽了抽,不解道:“你這是做什麼?”
賀熙朝好似沒有痛覺一般,字字鏗鏘:“負荊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