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
裴聞沉默良久。
姜雲歲抬眸目光剛好對上男人一動不動的喉結,他的下頜線綳得很緊,清雋又有幾分凌厲漂亮的輪廓,透着看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裴聞不言不語,他沒想到姜雲歲如此天真,她的母親竟然也那般慣着她。婚姻大事,也不多為她籌謀一二。
竟這般愚蠢的答應了她。
姜雲歲說完也沒指望裴聞會給她什麼回應,她只是有點奇怪他怎麼知道她這些天樂此不疲往綉坊里跑。
難道裴聞暗地裏還是一直找人跟着她嗎?
他明明答應過她,不再讓人跟隨她。
說的好聽是跟從。
其實就是監視。
姜雲歲原本還想忍下來,裝傻充愣當什麼都沒懷疑,可是再三忍耐,她還是沒能忍住:“表哥,你怎麼知道我去綉坊了啊?”
裴聞聽見她小心翼翼試探般的問話,方才心頭陡然間升起的戾氣悄然降了幾分,男人眉眼平和且從容,收攏了眼底的戾氣,他幾乎一眼就看穿了她在想什麼,語氣淡淡地問:“歲歲,你懷疑我?”
姜雲歲被他黑沉沉的眸光盯得心裏發毛,寒氣順着腳底往上躥。
男人的神情溫和平靜的讓她覺得可怖,薄唇中吐出的字眼也讓她覺得毛骨悚然,她搖頭,否認的話卻說的有點結巴,顯然是底氣不足:“沒…沒有,表哥,我就是隨便問問。”
裴聞望着她略帶一些驚慌失措的小臉,眸光在她的臉龐停留許久,他解釋說:“你隔兩日就往綉坊里跑,久而久之,她們都記住你了,自然而然就傳到了我的耳里。”
裴聞的話,一半真一半假。
不過他這人便是撒謊也不會讓人看出半分破綻,鎮定自若,坦蕩自然。
哪怕是與他四目相對,也絲毫不見心虛。
姜雲歲聽完竟有些尷尬,她這段時日閑着無事,去綉坊的次數是有些多。
裴聞倒沒再說什麼,盯着她直勾勾看了半晌,沙啞的嗓子裏擠出幾個清冷的字眼,“你想好了?”
乍然間,姜雲歲尚且還未領會他這句問是什麼意思。
小姑娘睜着懵懵的雙眸回望着他。
裴聞的喉嚨就像被堵住了一樣,酸酸澀澀,萬般滋味暫且都只能往自己的嗓子裏咽下去,連肉帶血,再疼也得忍着。
他在她開口之前,淡淡道:“沒什麼,好好養身體,想吃什麼就和小廚房的人說。”
裴聞已經不太想從她口中聽見回答。
她雖然天真,性子純的像是從來沒吃過虧。
可有時候倔強的讓人十分惱,犯起軸來就像撞了牆也不怕疼的小兔子。
裴聞記得自己已經問了她許多回了,她的答案從來沒有變過。
她就是喜歡阮洵期那樣的人。
“好。”
裴聞離開之後,姜雲歲就又將他拋到腦後。
又過了兩日,花燈節的前夕,衣鋪的綉娘到府里和郡主裁剪新衣。
姜雲歲這才發覺自己竟然胖了一些,尤其是胸前,從前的肚兜穿起來愈發的緊了。
她看起來渾身都沒什麼肉。
纖弱、細瘦。
偏偏這一處倒是一直都很柔軟圓潤。
新裁的衣裳也要過段時日才能好,量完身形姜雲歲知道自己長高了些許還高興了很久。
衣鋪的綉娘剛走不久,姜雲歲才想起來問宜春:“我先前是不是做了那幾身新衣裳還沒穿過?”
宜春想了想:“是,郡主都沒來得及穿。”
姜雲歲不太想穿舊衣裳去過花燈節,她抿了下唇角,輕輕笑了下:“那你幫我找出來吧,我挑挑看。”
衣裳都是宜春親手疊好收進柜子裏的。
她很快就將衣櫃裏的新衣裳找了出來,先前以為郡主不會再拿出來穿,還十分可惜。宜春說:“都是江南那邊送過來的好料子,很難得的。綢緞又薄又輕,花樣還好看。”
姜雲歲從前從沒注意這個,“是嗎?”
宜春說:“是啊,郡主你不記得了嗎?這是侯夫人讓嬤嬤送過來的料子,十分難得,除了侯府,便是宮裏的貴人才有。”
姜雲歲笑了笑:“侯夫人待我一向都很好。”
宜春剛想接下去,硬生生止住了話。
她聽說這些料子都是侯夫人從世子那邊要過來的。
世子倒也大方,御賜的貢品全都送了過來。
*
花燈節這日。
姜雲歲先是讓宜春去打聽了裴聞的去處,知道他早晨進宮上朝就沒出來過,就放下了心。
這樣也好。
便是一會兒碰見了他,也不用找借口敷衍應付他。
姜雲歲穿了身水藍色掐腰煙羅衫裙,交領寬袖,微露鎖骨,腰帶將她本就盈盈一握的細腰襯得更纖瘦。
臨出門前,小姑娘特意畫了個精緻的妝容。
姜雲歲望着鏡子裏氣色紅潤,眉眼動人的自己,不禁紅了臉,她有些不大好意思,轉過身來問宜春:“我這樣是不是太隆重了?”
宜春望着郡主明艷的小臉,認真想了想:“可是今晚,別的女子也都是要特意打扮的。”
只是她家郡主,上了妝格外好看。
明艷動人,活色生香。
尤其讓人挪不開眼罷了。
宜春有時望着郡主這張美得驚心動魄的精緻臉龐,也會怔怔走神,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呢?性子還這樣的好。
難怪…難怪每次世子望着郡主的眼神,都是那般幽深。
若說一點兒男女之情都沒有,宜春是不信的。
姜雲歲顯然被宜春的話哄住了。
少女小臉微微泛紅,眼睛裏都是期待,“也不知道今晚的花燈好不好看。”
宜春望着郡主已然陷進去的小女兒情態,心情複雜,想要嘆氣,又忍不住為她高興。可一想到世子每回望着郡主的眼神,這點高興很快就煙消雲散。
天才剛黑下去。
姜雲歲就出了門,她和往常一樣,悄悄地走了後門。
她和阮洵期約好了今晚要在橋頭碰面,街上已經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燈,燈籠的燭火點綴了整個夜色。
長街的上方掛了整排整排的圓燈籠。
沿街都是支起小鋪賣燈的商販。
姜雲歲好不容易跟着人流擠到了橋頭,目光四下尋了一圈,卻不見阮洵期的人影。
她倒不會覺得他失約了,反而更擔心他是不是被擠丟了。
他那樣不急不躁的好性子,怕是被人撞開也不會說什麼。
姜雲歲正糾結要不要再往橋上走,身後忽然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歲歲。”
姜雲歲聞聲回頭,視線里撞進一張清潤俊秀的臉龐,她的唇角緩緩綻起淺笑,“你是剛擠進來嗎?”
阮洵期搖頭,隨即將剛買來的冰糖葫蘆遞給了她:“你吃。”
他早早就到了,只是聽見糖葫蘆的叫賣聲,忍了半晌還是被吸引了過去。
今晚糖葫蘆的生意是極好的,還要排隊才能買上。
只是排在他前頭的男人嫌價格貴,費勁唇舌講了好半天的價。
攤主半個銅板都不肯少,男人被氣得翻了臉。
阮洵期耐着性子等了好一會兒,等到他們吵完了架,才付上錢,拿着糖葫蘆急匆匆往回趕,好在沒讓她等太久
。
姜雲歲咬了口糖葫蘆,山楂外邊裹得這層糖衣很薄,入口即化。
吃進嘴裏明明很酸澀,她的心裏卻覺得分外的甜。
她給阮洵期留了兩顆,遞到他面前,圓圓的、烏黑的眼睛在燭火下映得分外澄澈,她問:“你吃嗎?”
阮洵期怎捨得和她搶這口吃食,他搖了搖頭,“我不吃。”
姜雲歲也不好意思吃獨食,想給他也嘗嘗,“你就咬一口試試嘛。”
幾瞬過後,阮洵期很聽話的彎腰低頭,咬了口山楂,他當即皺了眉頭:“好酸。”
早知道就換一家買了。
姜雲歲笑了出來,也不知她的臉是被燭火照得那麼紅潤,還是她本來就紅了臉,她說:“我覺得很甜呀。”
阮洵期咽下山楂,還是覺得很酸。
不過既然她說甜,那可能真的是很甜吧。
阮洵期壓下唇齒間的酸苦,望着她姣好的面容,他咽了咽喉,低聲同她說:“走,我帶你去買花燈。”
姜雲歲乖乖跟在他身後,仰着臉望着少年的背影。
一襲月白的衣裳,清輝如月。
人實在太多。
阮洵期怕她走丟,他又像個老媽子反反覆復叮囑她:“歲歲,你一定要跟緊我。”
姜雲歲點頭,隨後又在他身後小聲提議:“不然我抓着你的袖子好了。”
阮洵期的身影微微僵住,耳根又麻又紅。
姜雲歲的臉也有點發熱,她小聲抱怨:“人好多,不抓着你,我肯定要被擠丟的。”
阮洵期不自在的咳了兩聲,下一瞬間,他主動把手遞到了她面前,姜雲歲得寸進尺般,小心翼翼勾住了少年的小手指頭。
穿過石拱橋,橋底的湖面一派浮光躍金之色。
姜雲歲原本以為阮洵期這般性格內斂的人會不大好意思牽着她的手,意料之外,少年也輕輕的勾住了她的手。
長街喧囂。
往前走了一段路,總算到了稍稍空曠些的主街。
阮洵期是會做燈的,他去沿街支起的小鋪子旁買了些做花燈的材料,攤主樂呵將他要的東西遞給了他,報上了價錢。
姜雲歲摸了摸腰上的荷包,正準備付錢。
阮洵期卻比她更快一步,付好了銀子,她看着少年懷中抱着的一堆花紙,“你怎麼什麼都會啊?”
阮洵期聞言羞澀的笑了笑:“就…琢磨着賺錢的時候學的。”
家裏窮,就得想辦法謀生。
姜雲歲想說往後不會再讓他過苦日子了。
可這句話說出來好像很傷自尊,她就咽了回去。
阮洵期對她笑了笑:“我們找個空曠的地方,我給你做花燈。”
姜雲歲用力點點頭:“好啊!”
兩人還真的很快就找到了個無人的草坪。
靠着臨湖的酒樓,他們蹲坐在地,那堆在姜雲歲看來就是廢紙的玩意,很快就在阮洵期的手裏變成了一隻只漂亮的圓燈籠。
他又用買來的顏料和毛筆,在燈籠畫上了她喜歡的圖案。
姜雲歲拿着寶貝一樣小心翼翼抱着花燈,對着阮洵期傻笑了起來,少年望着她的笑,也跟着笑了起來。
宋硯璟坐在窗邊,這一幕盡收眼底。
男人漫不經心收回目光,不言不語,像是沒看見這刺眼的一幕。
紀南最先發覺宋硯璟變了臉色,沉默寡言的宋大人,只有每次從大理寺的刑訊室里出來,臉色才這麼難看。
“看見什麼了?”紀南隨口一問。
包間內的其他人順着他的視線往下看了看,一個兩個都瞧見了小郡主和她傳聞中喜歡的那個小郎君。
裴聞的眸光停
在她燦然的笑臉上,面不改色端起酒杯抿了口,想起來前不久她才在自己面前說她身體不舒服,花燈節出不了門。
她又騙他。
她現在好像習慣了把他當成傻子來欺騙。
一點兒都不在乎。
謊言在他面前被拆穿。
裴聞覺得她的笑很刺眼,天真且不諳世事,眉眼嬌憨純態,一覽無遺。她這種開懷、又滿眼都是別人的眼神,像在他心口戳了個血淋淋的洞。
裴聞指間的酒杯已經碎了。
陶瓷碎片割傷了他的指腹,鋒利的瓷片在他的掌心劃出幾道密密麻麻的血痕,鮮血順着掌心的脈絡緩緩往下滑。
裴聞好像不會痛一樣。
神色不變,收攏起五指。
刺進肉里的碎片,越陷越深。
裴聞以為這樣他的腦子才會清醒一些,可是那種很想將阮洵期殺之後快的念頭,反而愈發深刻了起來。
他真的把阮洵期殺了。
她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把阮洵期剁成肉醬送到她面前,不是喜歡看着他嗎?不是喜歡對他笑嗎?
如此這般,她還會喜歡嗎?還能笑得出來嗎?
裴聞都不知道自己的戾氣怎麼會如此深重,他閉了閉眼,隨後緩緩睜開,男人低下頭,面無表情收拾掌心的傷口。
將碎片一個個拔了出來。
“裴聞,你真捨得鬆口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