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
舒菀沒能回答女孩兒。
因為在她反問完舒菀后,那個帶她來的男人沖她招了招手,就像是呼喊一隻寵物一般,他只喊一聲,她就興沖沖地湊了過去。
舒菀坐在位置上,看着前一秒還在八卦她的女孩,就這樣笑着倚靠在男人懷裏,拿起桌上的小點心,嬌嗔地喂到對方嘴邊,突然覺得有一種割裂的不真實感。
舒菀神色稍怔,不由地打量起在座的各位,這才發現好像來的每個男生身邊都有一個年輕女伴。
她們年輕貌美,婀娜多姿又鮮艷明媚,坐在他們的身邊,笑得眉眼彎彎,燦若驕陽。
她本來從未多想,可那個女孩的一句話,這才讓她意識到,這個圈子遠沒她想的簡單。
可這麼多男男女女,難道他們都是那樣不清不楚的關係嗎?沒有一個乾淨的?
舒菀詫異不解,看着周圍紙醉金迷的一切,看着那些女孩兒,笑着伏貼在身邊男人的懷裏,恍然出了神。
她眉頭緊蹙,沒看到江晏已經打完電話,朝她這邊走了過來。
直到他走到她面前,喊了她一聲:“想什麼呢?這麼專註。”
舒菀的思緒忽地被打斷。
“沒想什麼。”她說。
江晏低眸看她:“你要是在這兒無聊,要不要跟我過去應酬?”
舒菀掀起眼皮去看江晏,耳邊不知怎麼,又響起來那女孩的聲音:“他帶你來這兒,不是情人關係,那是什麼關係?”
他當她是什麼呢?
舒菀心裏喃喃自問,最後收斂怔色,沖他搖搖頭,說她不去了。
“真不去?”江晏抬頭往遠處看了一眼,又轉回來看她,“我怕你不去可能會後悔。”
會後悔?
舒菀順着江晏眸光的方向看去,卻在那一瞬間忽地愣住。
不遠處,站着兩男一女。
其中一位身形佝僂,穿着灰色中山裝,頭髮花白的老年人,正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國畫大師李承陽。
李承陽出身於江南國華世家,今年高齡已有七十。
業界傳聞,他三歲開始學畫,七歲就憑藉一副《戲魚圖》一舉成名,十六歲跳級考入國內頂級美院,大學畢業時,他創作的《南山素梅》,就拍賣出百萬的價格。
李承陽這一生潛心創作,至今都未停筆休憩。
最重要的是,他也曾是賀秋雅的國畫老師。
……
舒菀自幼跟着賀秋雅學畫,聽過不少李承陽的事迹。
她自己買過許多和李承陽有關的書籍、畫冊,去看過很多次他的畫展,記得小時候賀秋雅第一次教她拿起畫筆,同她說:“若不是有李承陽老師,媽媽也不會堅持學畫這麼久。”
當然也記得賀秋雅住院的時候,她牽着舒菀的手一遍遍地喃喃:“你一定要好好畫畫,走到更高處,去看山頂的風景,不要學媽媽走錯路,到老才知道後悔……”
這麼多年來,舒菀一直都很想見一見李承陽,可他沒有任何對外開放的活動,她始終都只能從一些網絡採訪中,了解李承陽的最新消息。
可偏偏,偏偏今天在這場酒會上見到了。
毫無準備的見到了。
看着舒菀直勾勾的目光,江晏就知道他今天的安排沒錯。
“我看你房間有很多他的畫冊,想着你應該是他的粉絲。”江晏又問,“李老一般很少參加這樣的活動,今天機會難得,真的不去?”
這樣的機會,舒菀怎麼可能會放棄。
她的注意力全都轉到了李承陽身上,她斬釘截鐵道:“去。”
舒菀記得很清楚,她這輩子為數不多的緊張時刻中,這一小段路走的最為忐忑。
胸腔里的那顆心臟吊到了嗓子眼,咚咚作響,連手心也冒了汗。她深深地呼着氣,跟在江晏身後,走向李承陽。
江晏看得出舒菀緊張,於是附耳低語:“別怕,儘管說你想說的。”
舒菀輕輕嗯了聲。
最後走過去,是江晏先開的口:“李爺爺,好久不見。”
李承陽面色冷峻地朝他們看了過來,頓了頓,他眯起眼睛。
眼鏡下,那是一雙皺紋橫布,蒼老卻有勁的眼睛。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江家小子呀……”李承陽認出來搭話的人江晏,抬手推了推老花鏡,臉上隨即掛上了和藹的笑,“你爺爺近來可好?”
江晏:“他老人家挺好的,不是遛鳥就是寫書法,清閑得很。”
“是嗎?那看來我最近要找個時間找他下下棋了。”
“您隨時去,倒是我讓人在家裏備兩壺桃花酒。”
“你呀,性子還真是像你父親。”李承陽樂呵呵地,眼睛眯着,十分可親。
江晏見他心情不錯,於是側眸看了一眼身邊的舒菀,話鋒一轉:“對了,給您介紹一下。”
“這位是我朋友,南清大學美術系國畫專業的學生,也是您的忠實粉絲。”
“粉絲?”李承陽看向舒菀,打趣起來,“我還有這麼年輕的小姑娘當我粉絲?”
“叫什麼名呢?小姑娘。”他問。
舒菀慢慢吐着氣,在李承陽看向舒莞的時候,她連忙禮貌頷首:“李老師您好,我叫舒菀。”
“舒菀……真是好名字,神韻氣韻都很襯你。”李承陽喃喃讚歎着,眼盯着舒菀的眉眼,卻總覺得在哪見過,倏地眉頭緊了一下,“不過我看你,怎麼覺得這麼眼熟呢?”
舒菀心上一怔,她沒開口說話。
與此同時,一旁的江晏瞧見站在不遠處前來找他的助理,又看向了李承陽:“李爺爺,晚輩要先失陪了,你們先聊。”
李承陽揮揮手:“你去你去。”
江晏有點不放心舒菀,低眸輕聲問她:“你自己可以嗎?”
舒菀嗯了聲,江晏才放心先走。
江晏走後,李承陽又打量起舒菀:“真是奇怪,真的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舒菀想了很久很久,最後開了口:“不知您還記不記得,您之前有一位學生叫做賀秋雅?”
賀秋雅。
李承陽望着舒菀,許多年前的記憶在這一刻衝進腦海。
眼前這張秀麗清雅的臉,逐漸和許多年前那個扎着麻花辮,脆生生喊他老師的面龐重疊在一起。
李承陽眼睛瞬間亮了:“秋雅,對,就是秋雅,你很像秋雅。”
舒菀為他記得賀秋雅而感到開心:“她是我媽媽。”
李承陽怔了一秒鐘,語調揚了起來:“怪不得,怪不得啊!”
因為賀秋雅這個故人,這個晚上,舒菀和李承陽聊了很多。
他們聊當年的賀秋雅,聊那時候她獨一無二的天賦和無法掩蓋的靈氣。
李承陽說,賀秋雅曾是他最為得意的門生,只可惜她懷孕后選擇放棄學畫,跟着舒良回了小鎮。
說到這裏,李承陽惋惜地長嘆了口氣:“要是當初我再攔一攔,現在的國畫界,一定有你媽媽的名字。”
聽到這句話,舒菀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她沉默了一會兒,告訴李承陽:“後來,我媽媽很後悔當初沒選擇留在您身邊繼續學畫。”
李承陽看向舒菀:“那她現在還有在畫畫嗎?”
舒菀眸子垂了下去:“她已經去世了。”
李承陽怔住:“什麼時候的……事?”李承陽怔住。
舒菀平靜的說:“三年前。”
她的聲音冷清似寒潭,可低下的眸子裏卻滿是破碎的光。這讓李承陽心裏猛地一痛,像是一直鼓起的氣球被人一瞬間抽了氣一般,皺巴巴的難受。
李承陽忍着這種難受,深深吸了口氣,眼眶卻濕潤了:“好孩子,所以你今天是替你母親來看我的?”
“來之前我並不知道您在。”舒菀如實回答,“但我母親在臨終前,確實和我講過,她說如果有一天我能走到您面前,一定要讓我謝謝您。”
“謝謝您當初的栽培,讓她一個小鎮女孩得以見到大世界。也很抱歉,她那時輕狂不懂事,最後辜負了您的期望,一生都沒能走出那裏。還請您能原諒她,不要介懷。”
李承陽望着舒菀,聽到她的這些話,他想起來多年以前,賀秋雅離開的那日。
她哭的梨花帶雨,說她雖然很喜歡畫畫,可是對她而言這份愛情更重要。
他氣她不成器,瞧不見自己的靈氣才華,放着大好未來不要,偏偏要為一個男人要死要活。於是放下狠話說,但凡賀秋雅離開,他此生絕不會再認她為徒。
他也確實做到了。
賀秋雅離開后,他砸了她留在他那兒常用的畫具,不讓其他學生提起她一次,也沒打聽過她過得是否安好,全當從來都沒收過這個學生。
可到底是偏愛過的,他再氣再惱,到頭來還是會為賀秋雅惋惜難過。
“都過去了。”李承陽嘆着氣,聲音隱隱有些顫抖,“各人有各人的天命,我不氣她。”
舒菀輕輕嗯了一聲,應着李承陽也說了一句都過去了。
李承陽還想同舒菀說些什麼的時候,旁邊的助手素素卻輕聲提醒了一句:“老師,時間到了,咱們該走了。”
李承陽回神來,想起今天的正事兒,抬起頭看舒菀:“好孩子,爺爺今天還有要緊事,要先走了。下次見面,我們再好好聊。”
舒菀應聲說好,又衷心地說了一句:“今天能見到您,我很開心。”
最後,她對着李承陽彎腰鞠了一躬:“您請慢走。”
李承陽伸手扶她起來,示意讓她不必如此。
就這樣,舒菀看着李承陽朝着右側的另一扇浮金大門走去,離開了酒會。
站在原地,舒菀又恍然想起來賀秋雅。
她一生看似平凡卻又絢麗,若不是舒良,大概賀秋雅繼續創作,真的能名揚天下,成為李承陽最得意的門生。
只可惜,賀秋雅選錯路了。
還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天命。
舒菀心下嘆息,輕輕抿唇,收回了視線。
她正想着喝口紅酒,腦袋裏卻有一根線“啪嗒”一聲斷了。
糟糕。
忘了一件事兒。
舒菀眉頭一蹙,連忙放下酒杯疾步往李承陽離開的大門走去。
她沒怎麼穿過高跟鞋,快走起來腳步很是不穩。裙擺又過長,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她的活動。
舒菀一咬牙,索性彎腰拎起裙擺,牟足了勁往前走去。
可因為太過於着急,她注意力一直放在腳下,絲毫沒注意到前方的黑影。
直到——
她遽然撞向對方的肩膀。
因為慣性,她身子往後傾去。
好在對方手疾眼快,一把攬住舒菀的腰,避免她重心不穩向後摔去。
那一瞬,就好像下樓踩空樓梯一般,舒菀的心劇烈地漏跳了一拍。
眼前視線恍惚一瞬又清晰,舒菀定住神,看到摟住她的人是江晏時,緩緩鬆了口氣。
“怎麼這麼著急?”江晏問。
舒菀抓着江晏的胳膊,抬頭看向李承陽離開的方向,語氣很是着急:“江晏,我剛忘記問李老師的聯繫方式了。”
“不要緊。”江晏攬着她的腰,不緊不慢地從口袋裏掏了一張名片出來,衝著舒菀揚眉一笑,“你看這是什麼。”
舒菀看着名片上的名字,眸色微怔:“你什麼時候拿的?”
江晏:“我一直都有。”
舒菀:“……”
也是。
江晏叫李承陽李爺爺,關係定是匪淺。
她真是糊塗了。
就這樣頓了兩秒鐘,舒菀後知後覺,江晏的左手此時此刻正覆在她的后腰上。
沒什麼越界的動作,就只是手掌貼合在上面,輕扶着她。
不過禮服的後背是鏤空的,他的手掌貼合她的皮膚,溫熱的觸感顯得額外清晰。
舒菀眼睫微微一顫,往後退了一步。
江晏也沒貪戀她身體的溫度,及時鬆了手。
站穩后,舒菀腳踝隱隱有些疼。
但她忍住痛感,就那樣看着江晏,輕聲道:“江晏,謝謝。”
江晏看着舒菀一本正經的神情,怔了怔,倏地笑了:“幹嘛突然說謝謝?”
舒菀:“如果不是你帶我來這裏,我不會有能和李老師搭話的機會。”
不管他當她是什麼,帶她來參加這場宴會的本意如何,她今天總該是要謝謝他。
江晏唇角彎起:“那你是只打算嘴上謝謝我?”
舒菀想了想,總不能再說請他吃飯?
上次就說要請,到頭來還是他下廚做飯。
她有點兒抓不定主意,突然發現她欠下的人情好像已經還不清了。
正不知道怎麼回答,江晏望着她,輕笑了聲:“我沒什麼要求,你陪我喝幾杯就行。”
喝酒?
這個舒菀還算擅長,她爽快答應:“你想喝白的?紅的?”
江晏想了想,最後選了後者。
說著話,他往前走去。
舒菀嘗試着挪動腳步,想要跟上江晏,可剛邁開半步,腳踝處傳來的疼痛讓她一瞬間皺緊了眉頭。
她遲遲都沒緩過來。
江晏也察覺到她的異樣,回身朝她看來。
“怎麼了?”
舒菀抬眸看他,有些難堪道:“我的腳好像不能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