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道文女主的親媽(7)
寧姬帶着洪招娣到主院時,院裏站了十幾個下人。
大院的那些丫鬟婆子們,腰桿挺得一個賽一個直,三院的那兩個丫鬟則對着屋門跪着,兩隻手伏在地上,抖得跟篩子一樣。
“說!到底偷了多少本!”
洪趙氏那一聲質問鏗鏘有力,震得院外的那倆丫鬟又打了個寒戰。
寧姬掀開帘子進門,打眼掃一圈屋裏站着的婆子,還有她們手裏的傢伙事兒,乍有種進了皇宮裏刑房的錯覺,
火鉗、夾板、擀麵杖……每個婆子臉上都掛着兇狠的表情,一雙雙眼睛無一不盯着周穎書。
“娘……”
洪招娣哪裏見過這陣仗,嚇得往寧姬身後躲了躲。說是來觀刑的,可她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寧姬倒是一點不怕,走進內廳時不僅步履輕鬆,拿起襟口的帕子向洪趙氏行了個禮時,更是從容大方。
她是受邀來看熱鬧的,自然不用太過拘謹。
也好,許久沒看戲了,她倒要看看,今天這洪家是要唱哪出。
寧姬斜了眼身邊的周穎書,又瞧了瞧站在一旁的李喜鳳母子,問道:“娘,三弟妹犯了啥事,怎地還要動家法?”
洪趙氏不作聲,而是端坐在那張榻上,快速撥動着手裏的佛珠。
興許是剛才吼得聲音太大了,所以她得趕緊再默念幾句經,好積攢點功德補回來。
“三弟妹她偷了師長的書。”李喜鳳聲音尖銳地說道。
“我沒有!”
周穎書不服地反駁她,聲音不大,卻無比的堅定。
寧姬稍稍偏過頭打量着她,下午那身青綠色的旗袍上多了好幾道褶子,手臂上和脖子上也有幾塊紅印。她的臉上有哭過的痕迹,斑駁的淚痕下表情仍是堅毅,沒有丁點的委屈和柔弱。
和下午見她時一樣,她的背挺得筆直,膝蓋也沒有被婆子們手裏的傢伙給打彎。
再看看倒在她腳邊被打得只剩一口氣的陳婆子,衣服被扯破了好幾個口子,身邊還灑着許多銀元和銅板。
陳婆子:“冤啊……夫人,我冤啊……”
李喜鳳雙手交叉疊在胸前,洪趙氏積攢功德的這會兒,倒讓她的音調高了起來:“冤什麼?就是這小賤人給你錢,買通你來我們大院偷書的!物證都在,你還喊什麼冤?!”
今天天氣着實不錯,不止是二院,大院的下人們也把少爺的書拿出來曬了曬。
這麼一曬才發現,大少爺洪繼祖的書竟少了十餘本!
洪繼祖常年在外打仗,閑下來也愛看些“新書”,接受一下新式教育的熏陶。這些書都是他從南方帶來的,平時都收藏在柜子裏,只有他回家時才會拿出來看。
一下子丟了這麼多本,李喜鳳慌了神,趕忙派下人去找。結果在陳婆子的籃子裏找到了兩本,又順藤摸瓜查到了周穎書的院子。
李喜鳳向來看不上周穎書那孤冷的性子,這下可好,逮到個機會就跑到洪趙氏那,狠狠地告了她一狀。
陳婆子:“我,我是幫三少奶奶去街上買的,這是,是三少奶奶給我買書的錢。”
李喜鳳眯縫着眼睛,不依不饒:“是叫你去賣的吧!你這老貨,天天撈家裏的油水,別以為我不知道!”
說話時,她下意識地摸了下身邊的洪德貴。
洪德貴嘴裏正吃着一根棒棒糖,左一下、右一下,好不美味。他一言不發,輕輕踢着地上的幾枚銀元,一雙綠豆小眼裏散發著別樣的光。
聽到“老貨”這兩個字,洪趙氏的眉頭一下就皺了起來。
“一口一個老貨,你個窯子出來的,能比她好到哪?”
剛才還眉飛色舞的李喜鳳瞬間收了聲,變回了那隻任打任罵不還手的鵪鶉。
洪趙氏握住佛珠,努力維護自己剛數到手的功德:“老三,雖然我兒子不在了,但是我們洪家待你不薄,看你也是個文化人,你干點啥我都沒說過你一句。”
“但是偷東西這事兒,我要是不罰你,就是壞了我們老洪家的規矩,傳出去就是壞了我們老洪家的名聲。”
“我最後再問你一遍,到底偷了多少本?”
周穎書一臉平靜,高傲地昂着頭:“我沒有偷,也不會偷。這書是我花錢讓陳婆子上街買的。”
“沒有偷?沒有偷這書是自己長腳跑出去了嗎?!”
周穎書的回答再次激怒了洪趙氏,氣得她差點把手裏的佛珠摔到她的臉上。
洪趙氏:“今兒,不管你承不承認,這家法你是挨定了!”
“來人!給我夾她那雙臟手!”
有了洪趙氏的命令,幾個拿着傢伙的婆子凶神惡煞地走了過來。
周穎書不卑不亢地看着洪趙氏,眼睛裏看不到一絲恐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看着她雙手背在身後,慷慨赴“死”的樣子,有那麼一瞬間,寧姬彷彿看到了自己。
周穎書在這個家裏太孤單了,身邊沒有一個朋友,以至於當她出事時,也不會有人願意站出來替她求一句情。
就像過去的多年裏,一直孑然一身的自己一樣。在沒有愛人陪伴、朋友依靠的日子裏,寧姬只能靠自己,用自己的雙手打下一片天地。
不過看樣子,周穎書的命比她好,起碼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有人願意幫她。
“等一下!”
寧姬攔住了要行刑的婆子們,說:“娘,您能讓我再問兩句話不?興許,我能問到剩下的書在哪也不一定。”
李喜鳳沒忍住,“撲哧”一下笑出了聲,“就你?”
洪趙氏還沒說話,聽到李喜鳳那張狂的笑聲后,嫌棄地瞪了她一眼。
“這丫頭嘴硬得很,你問了也是白問。”
寧姬堅持道:“娘,就兩句,問兩句話就成。”
洪趙氏懶得再跟她拗,於是朝婆子們擺了擺手,示意她們先停手。
周穎書側目瞧了她一眼,眼神依舊倔強,絲毫沒有要改口的意思。可當她看到寧姬眸子裏的信任和胸有成竹時,似是有一道極暖的光,照在了她的身上。
“德貴,”
寧姬看着周穎書,嘴裏卻叫着德貴的名字:“你手裏的水果糖挺甜的吧,我們家招娣也想吃,多少銅板一個啊?我趕明兒也買幾個。”
洪招娣:???娘!我不想吃!
一聽說洪招娣想吃,洪德貴趕緊把糖塞進嘴裏:“這糖貴着呢,得五十多個銅板。”
五十多個銅板?
聽到這個數字,屋裏的婆子們不由得吸了口涼氣:五十多個銅板能做兩桌好飯了!
關中最多的是關東糖,還有用小棍子纏的麥芽糖。這種彩色的水果糖是外地貨,自然要比普通的糖要貴。
寧姬又問:“你娘給你了多少零花啊,能買得起這麼貴的糖?”
洪德貴沒心眼地說:“一天十個銅子兒。”
寧姬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哦”了一聲后,不再多問。
“十個銅子兒,你上哪買五十個銅子兒的糖?”
不用寧姬再去提醒,洪趙氏和李喜鳳也覺出了話里的不對勁。
李喜鳳被接回來時兩手空空,因為擔心被趕出洪家,所以洪繼祖給她的好東西她都給收了起來,給洪德貴的零花也少得可憐。
寧姬大膽地猜測道:周穎書不可能是賊,大院的丫鬟婆子們也定沒有這個膽子,再加上李喜鳳是個摳門兒又不識字的貨……會對那些書下手的人,就只剩下洪德貴這個誰都不會懷疑的孩子。
要怪就怪他太愛炫耀,嘴裏的那顆糖看着就貴得很,一會一咂嘴,生怕寧姬看不到。
洪德貴哪有寧姬的心眼多?只顧着炫耀糖有多貴,完全沒發現這是個套,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然來不及再去扯謊了。
“我,我是,是……”洪德貴緊緊地抓着口袋,話都說不囫圇。
洪趙氏一眼就看出了端倪,指着他的口袋,說:“來人,把他的口袋給我翻開!”
不等婆子們用力扯,口袋裏的銅板就嘩啦啦地灑了一地,裏面還有幾枚銀元。
這麼多的錢!別說婆子們,李喜鳳這個當娘的都嚇得瞪大了眼!
真正的小偷抓到了。
洪德貴每天去學堂接受新式教育,別的沒學會,倒是養出了攀比和好勝心。別家的少爺吃洋糖,他買不起,就只好拿家裏的東西去賣了換錢去買。
首飾太昂貴、傢具又不敢拿,於是他就看向了柜子裏那些存放了好久的書……
誰成想,他前腳賣到學堂旁的二手書鋪,後腳就被陳婆子給買了回來,輾轉了一圈,氣了一家人不說,倒讓書商發了筆小財。
“窯子裏出來的就是缺管少教!自家的東西也偷?!”
洪趙氏本就嫌棄洪德貴的出身,弄清真相后,更是氣得指着鼻子罵:“娘兒倆真是一個賽一個缺心眼!我們老洪家怎麼會有這麼不爭氣的種?真是晦氣!”
李喜鳳眼淚“唰”地一下就流了下來,跪在地上可勁兒地磕頭。
“娘!德貴他,他還小,他是無意的,您,您就饒了他這次,求求您……”
什麼囂張?得意?完全在她的臉上看不到丁點痕迹。那唯唯諾諾的樣子,簡直就是馬上要被逐出家門的下人樣。
洪德貴更是嚇得亂了神,只知道哭,嘴裏還含着那一顆糖,都沒來不及咽下去。
家法呼叫轉移了。
十根用來夾手指的夾板換成了雞毛撣子,一下下地落在了洪德貴白嫩的屁股蛋子上。
啪!啪!啪!
每一下抽打,都夾雜着李喜鳳和洪德貴的哭喊聲。
眾人靜靜地站在旁邊看着,寧姬將手裏的帕子偷偷塞進了周穎書的手裏。
周穎書扭過頭,瞧了寧姬一眼,眼裏充滿了感激,“謝謝你。”
寧姬看了看她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一笑。
她的笑看似很冷,卻藏着熾熱的溫度。
在這個家裏,她和李喜鳳同樣是花朵一樣的美人兒,可只有她會肯開在自己這塊冷冰冰的土上吧……
從主院出來后,寧姬把周穎書帶到了自己的院子。
寧姬無比自豪地向她展示着屋裏那幾架子的書,那架勢,像極了戰勝后帶着美人歸來的國王,炫耀着自己為她打下的江山。
寧姬:“以後想看書就來找我,我們這兒書多,要是看完了,我就讓你二伯哥去外頭買新的。”
周穎書是個書蟲,看到有這麼多的書時,兩眼冒光,彷彿剛才受得委屈根本就不算什麼。
快步走到書架前,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掠過那些書冊的封皮,激動得說不出話。
看着斑駁的書頁,周穎書問:“你們平時不看嗎?”
“我和招娣不識字,繼宗成日在醫院忙,倒是可惜了這些書,好久都沒人翻了。”寧姬跟在她後面,餘光時不時落在她身上,輕聲感嘆道。
周穎書轉過頭,“不認識字沒關係,我之前當過老師,可以教你們啊。”
就等你這句話了!
寧姬努力剋制着心裏的激動,盡量讓表情看起來輕鬆,說:“那,那會不會太麻煩你啊。”
“不會,我整日也是在院子閑着沒事做,”周穎書握住了她的手,“就當讓我還你一個人情了,女人幫助女人,你幫了我,我也該幫你們才是。”
寧姬緊接着就把另一手搭在了她的手上,“太好了,謝謝你!”
感受着寧姬手心的溫度,有那麼一瞬間,周穎書的腦子好像不受她控制一樣,突然想問出一個更大膽的問題:
“二嫂,你……有沒有想過離開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