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元笑見到了元滄瀾。
這並不稀奇。
醒着的時候,會發生的好事並不多。所以在睡着時,他就會竭力要自己見到一些好事。否則,他怕自己撐不下去。
時間久了,白日裏再難受,夜裏,他也時常會做些好夢。
他的好夢,從來也脫不開兩個人。
“師父!”他衝過去,抓了元滄瀾的胳膊,言笑晏晏,“師父,又見到您了。這回隔得有點久了,您也不常來看我。”
撒嬌似的。
面前的師父,仍是十年前的模樣。身形頎長,面容冷漠。
可沒有人比元笑和元無憂更清楚,他看上去冷漠而又暴躁,卻其實是最好的。
說起元無憂……
元笑扭頭看了看。很少見的,她沒有出現在他的夢中。
也好。有師父在就是好的。畢竟……
元笑笑眯眯地,沖他師父報喜:“師父,我現在每日都能見到無憂了。”
就算是在夢裏,他也從來不和他師父說什麼壞事。
從軍的時候,他被人按進水裏,被人丟進深山,他就和他師父講水下的圓石,講山上的小鹿。
如今,他被綁在馬廄,要站上三天,水也不許喝上一口。他就和他師父笑着報喜,說他每天都能見到無憂。
不苦的。他的生命中有許多好事。
何況無憂過得很好。他的苦頭一點都沒有白吃。
還總能在夢裏見到師父和無憂。
他們一直都對他很好。
這麼想着,他還挺高興。
元滄瀾看着他,向來冷漠的臉幾不可見地微微柔和。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伸出手來,摸了摸元笑的頭。
哎呀,師父很少會這麼做的。
總是無憂又發脾氣了,師父不知道該怎麼哄,才會別彆扭扭地伸手,摸無憂的頭。
他也被摸過。練功特別累,他還好好堅持了的時候,師父什麼都不會說。但是很偶爾地,他也會伸出手,摸一摸他的腦袋。
他就很高興。高興一整天。
他沒被爹娘疼過,就尤其喜歡大人像對普通小孩那樣對他。
但那也確實都是小時候的事了。如今,他都老大不小了,竟然又讓師父摸了頭。
他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卻又很開心。
“你受了不少委屈。”師父摸着他的頭,開口。
“嗯?”元笑有些疑惑。他確實受了不少委屈,但他應該一個字也沒有和師父提過。
他不想師父擔心他。他只想見到師父,和他熨帖地相處一陣兒。就像小時候那樣。
“我聽說,外頭對你不好。”元滄瀾開口,“因為鎮四海。”
啊,難怪師父忽然這麼說。原來夢裏的師父,已經開始知道外頭的事了。
“不妨事。”元笑連忙開口,“我從沒放在心上過。”
他是說謊的。
但他希望師父能當真。
“他們說,是你告發我,激我毀了鎮四海。”元滄瀾道,“可確有此事?”
“……嗯?”元笑不知道師父為什麼會這麼說,說得好像他不是當事人。
元滄瀾努力回憶似的,微微皺了皺眉,道:“我記不起那時的事了。”
哦,原來是這樣。也是,師父力竭至昏迷,忘記什麼事也不奇怪。
“您可得好好歇着。”縱使知道面前的師父只是夢中的幻影,元笑仍舊趕忙關切。
可是仔細想想,師父好像本來也每天都在歇着。於是,元笑又道:“早點醒過來。”
刑部牢裏的獄卒,也不知對師父好不好。有沒有好好地喂飯,好好地照顧。
多半是被好好照顧了的吧。聽說無憂可凶了,把那邊的人訓得盡心儘力。“刑部獄卒各個過得活像是丫環”,傳言都傳到軍里了。
想到這兒,元笑還挺自豪。不愧是無憂,沒人能欺負得了她。
“可確有此事?”元滄瀾不依不饒。
元笑看着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元滄瀾終於皺起了眉頭,怒道:“莫不是真的?你當真背信棄義,為小利背叛於我!”
見元滄瀾發了怒,元笑微微一驚,遲疑着,垂下了睫毛。
卻仍舊不言不語,不做爭辯。
一如兒時,過往當年。
元滄瀾便真的勃然大怒了:“我養你長大,視你若己出。你便就這樣回報於我?你要我再睜不開眼,要無憂小小年紀伶仃孤苦?”
元笑緊緊地抿着嘴唇,抬頭看了元滄瀾一眼。
他的眼睛裏儘是委屈,說不出的委屈。
可他仍什麼都沒說。
“那日,究竟是怎麼回事?”元滄瀾逼問。
元笑低着頭,攥着手指頭。
無論元滄瀾如何失望,如何逼問,如何痛斥,他都一個字也不說。
因為是不能說的事。
哪怕是在夢中。
哪怕由本應知道的師父詢問。
是彷彿被下了禁咒一般,對任何人,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出口。
因為他有一定要保護的人。
他牢牢地閉着嘴,一直到元滄瀾對他失望透頂。
元滄瀾冷冷地看着他,而後轉過身,再不願看他一眼。
他轉身離開,大步走向了遠方。
漸行漸遠。
元笑在他的身後看着他,手指都要攥斷,一直一直地看着。
“師父——”終於,他聲嘶力竭地喊了出來,帶着哭腔。
他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肯說。
可眼淚一顆一顆從他的面頰滾落。他無聲地哭泣,一直盯着元滄瀾的背影,眸子裏儘是難以言訴的悲傷。
彷彿再一次地失去了至親,徹骨的悲傷。
他像被拋棄的小動物,每一片軀體都寫滿了悲哀與不舍,卻蜷縮在原地,死死地盯着拋棄自己的人,連衝上前去的勇氣都沒有。
因為害怕不合時宜的執着會更加令人厭惡。
他的視線被眼淚模糊,卻又竭力透過眼淚,一直看着元滄瀾的背影。
在他心中,他早已是他的親生父親了。
那背影停了下來。
停了片刻,元滄瀾轉身,回到了元笑的身邊。
他沉默地看着他。片刻后,他再次開口:“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麼?”
元笑通過眼淚看着他,仰頭時,又有淚水滑下。
可仍舊什麼都不肯說。
元滄瀾呼了一口氣,嘆息一般,卻不再執着於此了。
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摸了摸元笑的頭。
“你受苦了。”他輕聲道,輕緩地摩挲着元笑的頭髮,“好孩子。”
好孩子。
最後一顆淚水落下。
師父……原諒他了嗎?
意識到這一點,元笑的心中驟然一輕,不知不覺,便只剩下歡喜了。
“師父。”他最後喚了一聲,看着師父的臉。
師父的面容是柔和的。他沒有拋棄他。
他還有父親。
元笑睜開了眼睛。
面前的,是馬棚結實的欄杆。
一直站在這兒,他竟還能睡着。是說站在馬棚里,就能變得像馬一樣嗎?
他又渴又餓,累得不行,竟還有閑心開一開自己的玩笑。
總覺得像是做了什麼夢,卻一點也回憶不起來了。
似乎是悲傷的夢,可心裏留下的,又是喜悅的韻味。
真是古怪……是什麼夢呢?
他仔細地想了半天,真的一點也想不起來。
旁邊的馬一聲響鼻,忽然湊過來,舔他的臉頰。
他被馬舔得發癢,忍不住笑出聲來,撇過臉,笑道:“別鬧……哎呀,好癢呀。”
張平就是這時候趕來上工的。
一見元笑,他愣了一下,遲疑着頓了一下。
“你……”張平道,“這麼難受嗎?”
“嗯?”元笑不明就裏。
“這麼累嗎?還是餓了?”張平看着他,心中是有遲疑的,還是忍不住開口,“……不行的話,你……蹲下坐會兒得了……就一會兒啊!不許多!我就放你一馬,不說出去了。”
“不必。”元笑感激他的善意,“我沒事。”
“哪兒沒事啊?”張平皺着眉,無奈似的看着他,“一個大老爺們,這都站哭了。”
“啊?”
“你這臉上,這哭的,都是眼淚。”
元笑愣了下,這才意識到,自己臉上確實有濕潤的感覺。他還以為是被馬舔的。
這麼看,倒難怪馬會來舔他。
可為什麼呢?
站得久了確實難受,他的兩腿酸痛,肚子也咕咕咕咕叫了很久了。可這……真的怎麼都沒到要哭的程度。
與他過往吃過的苦頭比起來,這樣的懲罰幾乎算得上是溫柔。他怎麼可能會哭。
元笑不明就裏。
倒是張平,看了他一眼,恨恨地罵道:“活該!要不是你背叛我們小姐,做那種下作事,如今連奴籍都不會是了,怎麼會吃這種苦頭。”
說著,他別彆扭扭地從懷裏掏出個食盒來……
用布裹着,裹了好幾層,還是熱着的。
他四下看了一圈,低着頭把布扯下來,從裏頭拿了個包子出來,送到了元笑的嘴邊。
“吃吧。”他惡聲惡氣。
沒想到他竟會如此,元笑微微一愣,而後儘是感激。
“多謝。”他看着張平,眸子比水還要澄澈乾淨,裏面裝滿了感激,“您真的……是個好人。”
“你什麼意思啊!”張平卻惱了,“什麼意思?我是好人,我家小姐是壞人唄?”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元笑慌了,“我絕不是這個意思!”
“給你吃你就吃!那麼多屁話!”
“我……”元笑撇過臉,盯着撲面而來的面香和裏頭混着的肉香,喉結不由得上下滾動了一下。
可吐出口的話,卻是堅定無比的:“抱歉,張大人……我不能吃。
“小姐要罰我的。我不能投機取巧。”
她說的話,他不會不聽。
她要他站三天,他迄今膝蓋都沒有彎上一下,又怎麼可能會偷偷吃什麼東西。
“……這話倒是真的。”張平悻悻收回了手裏的包子,又不由得看了元笑一眼。
人是能被這麼折騰的嗎?
他昨天好像也沒吃啥東西,回來就讓綁在這兒了。算算也沒吃沒喝站了一整宿大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