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第 14 章

徐慎之沒回話。

再開口時,他說道:“你可知奴籍冒犯高門大族,依律當如何處置?”

元笑嘴角的弧度慢慢降了下去。

“斷手。”他說道。

“還笑?”

元笑微微沉默了一下,開口:“既是我做錯了事,也沒什麼可怨懟的。”

“……”

徐慎之微微搖了搖頭,想了想,又有些不解,問道:“我聽聞你在軍中受過許多欺辱,從未有過反抗。”他查過此人,“如今,為何會去冒犯高門小姐?”

是的。那時,他確實可以嘗試一些更溫和的方式。比如伏低做小,不要冒犯那位小姐,再說些危言聳聽的謊話,也許也能將她哄回去,又不會惹怒她。

元笑卻沒能那樣做。

因為憤怒。

特別是,在她已經將武澎折磨致死,竟還要在那個世界叫人傷他時,他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憤怒。

比起自己的境遇,他更加因他人的境遇而感到憤怒。他從未意識到這一點。

“……是我做錯了。”元笑低着頭。

他倒並不辯解。

可是頓了頓,他又低着聲音開口,懇求道:“還望大人憐憫,斷左手。我……慣用右手。”

他說著,一直無意識地摩挲着手中的韁繩。

他分明是害怕的。

他一直溫和,有禮,逆來順受。但他也會害怕。

害怕,卻又仍舊逆來順受。

說到底,他會坐在這裏雙頰紅腫,他會廢奴之後仍是奴籍吃盡苦頭,這一切一切的源頭,都是……

徐慎之想問他些什麼。

最終也沒有問出口。

他若肯說實話,一早就說了。

罷了。他用自己的方式來。

另一頭,元笑摸着韁繩,也總算微微平定了心神。

他開口:“大人,我有一件事想請求您。”

到底還是害怕吧。徐慎之心想。

“說吧。”

“我想請您看看,我的身體中是否有另外一個精神。”然而,他吐出口的話卻和徐慎之所想的截然不同。

“另一個?”

“是。”元笑道,“我在那邊的世界,見到了故人。他死在了那裏,我也受了致命傷。可是最後一刻,我勉強帶他回來了。

“醒來后,因為被聚了神,我還活着。他那時也只消散了一點,想必也被聚了起來,也仍活着。”

徐慎之些微有些詫異。

“……你倒是見識不淺。”竟意識到自己還活着,是因為被聚了神。

聚神,即在人精神消散之時將精神重聚。目前,聚魂只能依託一種玉石。常人把“精神”俗稱成“魂魄”,那種玉石便被稱作“聚魂玉”。

這東西極其罕見,又用過一次就會碎裂,無法再用,如今幾乎只存在於傳聞之中了。

“只是有幸聽過。”元笑道。

徐慎之想說些什麼,又覺得欲蓋彌彰,乾脆什麼也沒說。

他直接將手放到了元笑的太陽穴上。此處最容易感知到人的精神。

……真的有第二個精神。

“確實還活着。”徐慎之道,“但大約是受了不小的損傷,沒有什麼動靜。要醒過來,怕是得休養一陣兒了。”

明確了武澎確實還活着,元笑終於放下心來。他便將那個精神世界——姑且就稱作“幻境”吧——中的事一五一十向徐慎之稟報。

向徐慎之稟報,實際上就是向小姐稟報。他不敢藏私,將事情從頭到尾講得清楚,這才算是完整地復了命。

徐慎之聽着他的敘述,有幾分唏噓。真心錯付,竟落得這般下場。

對武澎,元笑也顯得十分愧疚。

“我還想,要他先從我這裏出去,再受罰。”他低下頭,看着自己握着韁繩的手,眸子裏仍是害怕的,吐出的話卻並不關乎自己的恐懼,“他出不來,就得連累他和我一起受苦了。——好在他還沒醒,也許感覺不到。”

什麼樣的人,在得知自己要被斷手之後,想到的會是不要連累他人?

徐慎之看着他。

他的臉頰還腫着,帶着斑駁的指印。

他為救人幾乎命喪黃泉,卻連一個“謝”字都沒得到,反而被倒打一耙。挨打不說,還要因此被斬斷肢體。

遭遇這樣的事,誰能不恨?

他的眸子裏,卻竟連半分怨懟都沒有。

那雙眸子一直都是清亮的,水一般的柔軟包容。哪怕那裏頭正切實地裝着害怕,也找不到絲毫怨恨。

簡直像是廟裏的菩薩。

……

這樣的人,當初,究竟是因何原因……

待回到元宅時,元笑攢着的韁繩已經微微變了顏色。顯然是讓手心的汗水沾濕了。

在過來的路上,可沒見他有這麼多汗,想必不會是忽然熱出來的。

他卻什麼都沒說,安靜地卸了馬車,牽着馬。等待徐慎之與元無憂耳語請示過後,他便跟着徐慎之,一路到了馬廄。

而後,不必徐慎之吩咐,他找了個不礙事的地方跪坐了下來,拿了個木盆接着。然後,他撕下衣襟,用力繫緊了自己的小臂,便深深地吸了口氣,伸出手來,閉上了眼。

年輕人的手生得很漂亮,像女子柔荑一般秀美。很難想像這樣的手曾於戰場上廝殺過。

唯有翻開掌心,看到常年握刀的厚繭,才能意識到,手的主人真的用這樣的一雙手創出了無數功績。

縱使如此,他也只是個年輕人而已。

靠一身本事避開傷死,和閉上眼睛任人傷害,也終究是兩碼事。

年輕人閉着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着。

“誒,這是要幹嘛啊?”在看元笑拿盆過去的時候,張平就已經慌了。

人身上還有什麼玩意兒得拿盆接着啊……不就是血!

“徐公子,這到底是要幹嘛啊?”這些人到底要在他的馬廄做多少出格事啊……

“奴籍冒犯高門,依律斷手。”徐慎之簡單地回應。

“??????”張平滿臉震驚,半天,冒出了一句,“就……就……就普通地打一頓……不行嗎……”

彷彿是自然而然地順着張平的話,徐慎之道:“若只是衝撞而非冒犯,確實依律當鞭。”

“啊對對對!衝撞,衝撞。”張平連忙道,“你看他白白凈凈,姑娘家似的,哪兒像是敢冒犯大人物的樣子。肯定是不小心衝撞了。”

“倒也是。”徐慎之道,“衝撞高門,百鞭。”

“百……”張平哽了一下。但一想到本來是要斷手的,他忙道:“確實……還是這個好,就這個吧。”

倒是元笑,聞言睜開眼睛,眸子裏裝着驚訝。反應過來后,他就儘是驚喜和感激了。

“多謝大人。”他連忙道謝。

人要打他百鞭,他反而感激稱謝。

徐慎之沒回他,對張平道:“若是鞭,就得你來了。”這宅子裏總共就這麼幾個人,能做這事的除了徐慎之就是張平。總不能讓煙羅或是小姐來。

他這麼一說,張平又哽住了。

“你昨日還找我哭訴,說絕不能再讓你干烙印之類的活兒了。那鞭怕也是不行。這樣,就還是斷手——”

“——等等等等等!”張平趕緊把他給攔下了,“鞭,鞭就鞭唄……我也沒說不,不能幹啊……”

他話是這麼說,卻是人生中頭一次不敢摸腰后的馬鞭。

見他如此,徐慎之終於忍不住,笑了一下。

“仔細想來,衝撞高門,這個也不太合適。”徐慎之道,“他雖然做成了主家的吩咐,但過程中惹怒了他人,可以說是做得不夠好。那還是‘辦事不力’更合適些。”

“……這個辦事不力,又要罰什麼啊……”張平被他整得頭大,“別又是什麼不是人的法子……”他從未如此深切地體會到朝廷廢奴的正確性。

“站籠三日,不予食水。”

站上三天,不吃不喝嗎?

聽着就難受得不行。但這個和百鞭比起來,又要輕上許多了。

張平鬆了口氣。

這麼一鬆氣,他忽然又覺出自己的無恥來。

小姐對他何等得好。這人對小姐何等得糟。

他竟在意起這人的境遇來。

不該是罰得越重越好嗎?

想到這兒,他哼哼唧唧地變了顏色,道:“那就罰唄。”

倒是元笑,聽到“站籠”兩個字,臉色頓時變了一變。

站籠……說輕可以算輕,想重也可以很重。

他在軍中,被霸凌得最嚴重的一次,就是站籠。因為做得太過,欺凌他的人反倒被行了軍杖,除去軍籍。

站籠這個,若是能讓人好好站着,倒還輕上許多。可當時,那些人從犄角旮旯尋了個矮籠子,要他連站立都站立不直。而站籠上面的孔是很小的,堪堪卡着脖子。若是站不住,就會被那個孔弔死,窒息而亡。

他那時還看不出那東西的兇險,被關進去才意識到不對。

他又不能毀軍中刑具,只能在裏頭半彎着腿,站了一整夜。直到第二日有人過來,他才被救了出來。

那時候,饒是他自恃體力,也再站不住了。若是換了旁人,多半當日就會被弔死在那裏。

後來,他才知道,那籠子根本就是一種已經被廢的酷刑,就是要人在疲憊不堪中絕望死去的。

那麼現在……

徐慎之繼續道:“我們沒站籠這種東西,總不能專程去找個。反正站着就行,就站馬廄這兒吧。”說著,徐慎之已經解下了元笑小臂緊繫着的布條,免得他血液長久不通。

他又順手將這布條綁在了他的手腕上,迫使他站起來,另一頭隨手系在了馬棚的木欄上,剛剛好讓他站着。

那布條系得根本不緊,連他的手腕都沒有勒紅。

他只是尋常地站着,根本沒有籠子的限制。不要說不會窒息,就連坐下蹲下都不是不行。

結果……這就是給他的懲罰嗎?

他曾吃過很多苦。他閉上眼睛忍受,忍過了折騰就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竭盡全力不把那些事情放在心裏。

他從往日的暗無天日中來到這裏。

往日被加註在他身上的霸凌,大多是因對方的惡意樂趣,不見得有多少人是真的恨他入骨。

唯有此處的主人,應當是最痛恨他,最恨不能他去死的。

可這裏給他的懲罰,卻反倒溫和得過了分。

元笑摩挲着手指,低下了頭。

其實她可以,真的可以,再凶一些的。他沒關係。

她那麼生氣,那麼難受。見他不好過,她應當就會好受些。

他想讓她好受。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張平忽然回過味兒來。

不對啊……徐公子雖然管小姐東管小姐西,又是得吃青菜又是得好好讀書的,把小姐煩得不行。但在做事上,他向來最聽小姐的話,從不越俎代庖。要怎麼罰,他肯定是請示過小姐的。

所以其實……結果應該從一開始就定下了。根本不可能來回變!

“……徐公子,”張平生了氣,“其實你是在逗着我玩兒的吧。”

“嗯。”徐慎之點頭。

“?”張平氣壞了,“徐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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