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敵不動,我不動(1)……
這一刻的陽光是垂直而下的,樹影婆娑,枝繁葉茂間漏下的光影,編織出了一條斑駁璀璨的地毯,夏蟬高亢地奏響樂章,蝴蝶和蜻蜓自由飛旋在這熱烈滾燙的季節。
方岳的手勁從輕到重,心臟隨着這股他自己施出的壓力,重重地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節奏鏗鏗鏘鏘,聲音遠比擂鼓嘹亮,熱浪從他的手心席捲至他整條手臂。
他抓緊着陳兮,將她往上拉了一步,前方山路依舊狹窄陡峭,兩邊雜草叢生,艷麗的昆蟲從他視野中一躍而飛。
這一下已經拉完,方岳沒有回頭,他放鬆着手臂肌肉,連帶着鬆了一下手勁。只是鬆了點勁,他的手仍舊包裹着陳兮的四根手指,方岳等了等,那四根手指沒有自己離開,前方道路還很長,她還需要他拉着,方岳默不作聲地重新收緊力道。
陳兮這段時間吃胖到了一百斤,一百斤是什麼概念?
之前她在網上幫家裏買大米,二十斤一袋的大米,她總共買了五袋,快遞把大米放在小區監控室,那天家裏就她一個人,刷題刷得她頭暈眼花,肩頸酸痛,她想着正好鍛煉,就跑去監控室自己搬大米。本來打算一趟搬兩袋,提起米袋后她才發現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氣,拎着兩袋米,她沒能走出監控室,後來她很有自知之明地只拎了一袋大米回去,就這樣,到家后她手臂還一陣疲痛。
當天傍晚,剩下的四袋八十斤大米是方岳搬回來的,方岳進門后把米擱在地上,臉不紅氣不喘,陳兮知道他力氣大,現在她被方岳拉了一把,她有種自己雙腳都騰空的錯覺,身體彷彿沒有絲毫重量,十分輕盈地就上去了一步。
方老闆一路都牽着方奶奶,兩位長輩健步如飛,此刻視野盡頭已經不見他們的蹤影,除了蟲鳴鳥叫,四下一片寂靜。
往年六月上旬沒這麼熱,今年是個高溫天,黃梅雨下得斷斷續續,根本降不了幾分溫度,酷暑讓山風也變得溫吞吞的,吹在人身上,反而有幾分煽風點火的燥熱。
方岳本來就比陳兮高很多,現在又在陳兮上坡,陳兮視線無處安放,就落在了他的腿上,看到他右褲腿外側有條黑綠色的痕迹,陳兮有點沒話找話:“你褲子髒了。”
方岳這時才又一次回頭,陳兮指了一下他的右褲腿,方岳低頭瞟了眼,說:“應該是刮到了雜草。”
方岳右手牽着人,他用左手撣了撣右邊的褲腿。
他今天穿的是黑色T恤和杏色休閑長褲,腰間系了一根皮帶,抬手的時候一陣風吹來,T恤下擺撩起了一些,露出了皮帶的痕迹。
他的T恤依舊是廉價貨,衣領有些大,露出了小半肩膀,褲子是方茉一年前給他買的,又是那家淘寶店的清倉款。
今天要爬山,方老闆叮囑過這裏山路不好走,遍地都是雜草蟲子,讓他們都穿長褲。
陳兮穿的也是長款牛仔褲。
撣完褲子,方岳看了一眼陳兮:“小心點。”
陳兮:“嗯。”
方岳拉着陳兮繼續爬山,陳兮踩着他的腳印,問道:“墓地大概有多遠?”
方岳說:“十幾分鐘路。”
陳兮:“還好啊,不是很高。”
“這裏是老墓地,墳包建得都不高,但路不好走。”
陳兮走到現在還沒看見有墳包,她問:“你上次來這裏是什麼時候?”
方岳:“初一暑假。”
陳兮:“哦,奶奶上次說起過。”
方岳問:“什麼時候?”
“高一國慶節,我們不是來這裏喝喜酒么?”陳兮幫他回憶,“奶奶說你們上次回來就是你初二前的那個暑假。”
方岳想起來了,那次喝喜酒,奶奶還帶着他們滿村轉悠。
“嗯,那年暑假有位親戚過世,我們回來奔喪,順便給爺爺掃了墓。”方岳說。
陳兮問:“那位親戚的墓地也在這裏嗎?”
“鎮西有座新建的墳場,他葬在那裏。”
“初二到現在,四年了,你四年沒回來掃過墓,一個人能找到爺爺的墓地嗎?”
方岳說:“放心,不會把你帶迷路的。”
陳兮說:“我沒不放心。”
兩人隨心所欲地瞎聊,彷彿忽視了那兩隻交握着的手的存在。
十幾分鐘后,他們終於走到了目的地,右側山坡下面有一塊平台,平台上立着一個墳包。
方奶奶在擺放祭拜要用的東西,方老闆戴着兩隻棉手套,正在清理墳包四周的雜草。
下坡的路也有點陡,方岳一直牽着陳兮,把人帶到了下坡的平台。站到了平地上,方岳和陳兮雙雙神色如常,對視了一秒,方岳自然地把手鬆開。
陳兮是左撇子,伸手的時候習慣性伸出左手,這會兒左手重新暴露在新鮮空氣中,悶熱的手一陣涼爽。她左手鬆松地攥着拳,右手揉了揉有些潮紅的左手手背。
方岳動了動手指頭,右手插進了褲兜,視線沒在陳兮身上,他對方老闆說:“我來。”
方老闆正熱火朝天拔着雜草,他揮揮手:“不用你,一邊去一邊去。”
方奶奶擺着碗筷說:“你倆別動手,等我這邊好了叫你們。”
碗筷擺好,方奶奶一邊點着香燭,一邊說:“老頭子,我來看你了,你在下面怎麼樣啊,身體好點沒有?”
陳兮跟方岳站在平台邊沿,邊沿圍着一片低矮的灌木叢。
方奶奶誰都不搭理,全情投入地在跟方岳爺爺說私話,情緒上來的時候,她往日囂張的說話腔調,帶着一股罕見的溫情和懷戀。
方老闆給方岳遞了一個膠袋,眼神朝旁邊示意了一下,嘴巴動了動,陳兮沒讀懂意思,方岳有經驗,他看向陳兮,下巴往旁邊一指,讓她跟上。
陳兮跟着方岳往旁邊走,鑽過低矮的樹叢,她才發現這塊平台上原來還建着一座墳。
陳兮小聲問:“要去哪?”
方岳示意她看墳包:“給鄰居爺爺送點吃的,請他在下面照顧一下我爺爺。”
陳兮見識少,“啊……”
方岳看她微張着嘴,他不合時宜地揚了下嘴角,“來幫忙。”
兩人蹲下,一塊兒把膠袋裡的祭拜用品拿出來。
兩邊隔着樹叢,方奶奶的聲音隱隱約約,陳兮聽不太清,她說:“奶奶跟爺爺感情真好。”
“嗯,”方岳低聲說,“別人家奶奶最疼小孩兒,我們家,奶奶最疼爺爺。”
方奶奶當年招贅,一眼就相中方岳爺爺,那時方家父母是反對的,因為方岳爺爺除了美貌一無是處,身子骨一看就不中用。那個年代沒有顏控這詞,方奶奶顯然是個不自知的顏控,她一意孤行娶回方岳爺爺,起初方岳爺爺對方奶奶並沒有感情,相處起來相敬如賓,但架不住方奶奶會寵人。
當時的夫妻生五六個孩子都是正常的,方奶奶的親妹嫁到外省,生了八個孩子,方奶奶卻只生了三個。方岳爺爺就被人戳脊梁骨,周圍人說他生不出孩子不中用,方奶奶哪能聽這話,凶神惡煞把閑話都罵了回去,還把責任都攬到了她自己身上,說是她自己不願意再生,他們管天管地管得也太寬。
就這樣,方奶奶十年如一日地寵着方岳爺爺,夫妻倆後來如膠似漆。
方岳說話聲音壓得低,陳兮一邊給這位陌生爺爺燒紙錢,一邊豎著耳朵聽,故事講得差不多的時候,樹叢另一邊終於想起他們。
“阿岳兮兮,過來!”方老闆叫人。
兩人回到方岳爺爺的墓前,一人接了三支香,方奶奶教他們:“來,讓你們爺爺保佑你們高考出個好成績,有什麼願望也跟爺爺說一下。”
兩人輪番拜祭,又給爺爺燒了點紙錢,紙錢全部燒完,將墳包前收拾了一下,眾人下山。
山腳下是一片老居民區,新洛鎮地方小,下了山,方奶奶碰見了住在邊上的一位老朋友,兩人許久不見,碰見后就開心地聊了起來。
當年方家所在的村子拆遷,全村都成了暴發戶,時過境遷,各家際遇都不同。
老朋友跟方奶奶說:“老李家兒子賭博,把家產全敗光了。”
方奶奶:“我上次回來怎麼沒聽說?”
老朋友:“這不是賭了好幾年么,今年年初的時候要債的找上門,他們家人才知道家裏那些錢早就沒了。”
老朋友還說了其他幾家的新聞,比如有一家,男主人暴富后就找了小三小四小五,最後妻離子散,還有一家,兄弟姊妹爭家產,打得頭破血流,差點出人命官司。
方奶奶唏噓不已,不禁又想起了家裏幾個小的,去年方茉在她的鐵血手腕下終於考上了大學,今年方岳和陳兮也高考結束了,方奶奶決定之後得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二女兒和小兒子那邊,她不求家裏再怎麼大富大貴,只希望家裏別出敗家子。
於是方奶奶說:“待會兒你直接把我送到你妹那裏!”
方老闆暗自為劉一鳴幾個小孩兒祈禱,他應了一聲,然後問方岳:“兒子,回去你來開車?”
方岳還沒開過高速,他“嗯”了一聲。
回去路上,方老闆坐在副駕給方岳把關,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方岳開得穩穩噹噹,完全沒有方老闆的事,外面太陽大,車裏空調涼快,方老闆後來還睡著了。
抵達荷川,方老闆一覺睡醒,抹了一把嘴邊的口水,方奶奶給他後腦勺來了一下:“指望你,什麼都指望不上你,就知道睡睡睡!”
方老闆樂呵呵地笑了笑,方岳先將奶奶送到大姑家,方老闆指揮方岳:“去你媽那兒!”
陳兮和方岳之前連續工作,今天周二不忙,方媽也正好讓他們放假,所以把方老闆送到婚介所后,方媽沒留他們,給他們裝了點茶館的點心,就讓他們回去了。
車子停在婚介所前面的車位,兩人一前一後,方岳打開駕駛座車門上了車,陳兮站在車尾,朝副駕方向看了一眼,然後腳步朝左,依舊坐到了駕駛座後面的位置。
前面方岳沒說什麼,如常發動車子。
回到家裏,打開空調,兩人得先個洗澡,方岳說:“你先。”
“哦。”陳兮沒謙讓。
他們在廚房喝過水,又一前一後上了樓,陳兮回房拿換洗的衣服,進了衛生間,方岳拿着冰水走進自己卧室,關上了房門。
他們中午時分爬山,現在天邊太陽依舊高懸,夏天日落晚,現在才不到四點。
方岳站在門背後,右手握着水杯,杯身上掛着水珠,冰涼水汽如有實質地滲進了他的指尖,但大約氣溫高,這點涼意沒有帶走手上的餘溫。
今天不是他第一次握陳兮的手,那回方茉離家出走摔了他的手機,陳兮把他推到破屋門口,偷偷摸摸把她自己的手機往他手裏一塞,當時方岳就捉住了她的手,那動作他是無意識的,腦中半刻空白,呼吸心跳也全紊亂,挺沒出息。
他不知道陳兮今天把手遞給他是什麼意思,回來的路上他們也沒說過幾句話。
方岳不自覺地看向了房裏的小門,陳兮現在在衛生間,方岳走到小門前,試探性地轉了一下門把——
門鎖發出轉動的聲音,四下靜謐,這聲音陳兮沒有錯過。
陳兮站在衣櫃前,看向那道小門,過了幾秒,她腳步輕緩地走了過去。
她本來已經準備沖澡,扎丸子頭的時候才發現她少拿了內衣,所以又回了房間。
門背後她一直是反鎖着的,剛才是方岳誤碰了門把?就算誤碰了門把,門鎖也不可能發出轉動的聲音。
可是他轉門把幹什麼?
陳兮想起剛才回來,她坐得依舊是駕駛座後面的位置。
今天方岳已經能獨立上高速,他的駕駛技術沒有問題,但他還是沒讓她坐副駕。
水杯里的水沒見少,方岳還握着杯子,他對自己說,少胡思亂想,陳兮遞個手沒其他意思,他不能這麼沒出息。
陳兮手上拿着衣服,靜靜看着門鎖,他讓她離他遠點,或許那個車後座已經是最好的證明,又或者他本來就會照顧人,天生就有這麼高的安全意識。
薄薄的一道小門,少年少女相對而立——
總之,敵不動,我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