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Boki!
於錦芒啪地一聲,將整個攤開的筆記本蓋在路世安臉上。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於錦芒維持着壓制住對方的姿態,雙手死死地壓住那個筆記本,房間中悶熱,於家寧晚上在便利店中盤貨,庄素梅要上夜班,房間中只有他們兩個。
在這熟悉的房間裏,一人一鬼,就這樣對視着。
於錦芒呼吸急促,她說:“臭不要臉。”
路世安一動不動,臉上蓋着筆記本:“確實挺不要臉的。”
於錦芒又說:“小小年紀就這個樣子,長大后不知道還要……”
路世安苦笑:“正常生王里反應,他控制不住。”
於錦芒繼續:“才不是,你就是……”
話沒說完,她察覺到異樣,又驚又怒,猛然睜大眼睛:“你你你你你——”
“嗯,我,”路世安鎮定,他說,“正常生王里反應,我也控制不住。”
於錦芒在抖,又羞又氣,熱血上頭,令她想要打路世安,又覺得這樣不太好,正思考如何下手,又聽路世安嘆:“別動,再亂動,我也不知會怎麼樣。”
於錦芒叫:“你你你——”
“它有自己的想法,”路世安低聲,“先下去好不好,挺刺激人的。”
彷彿被燙到了,於錦芒鬆開手,她從對方身體上下來。筆記本仍舊蓋在他臉上,他抬起手,遮住額頭,似是無奈地一聲嘆息:“小芒果。”
那語氣,就像是——
你看,我已經說過了。
房間中又悶又熱,沒有空調,只有一個小風扇,十六塊錢買的,就五個翅膀,吹起來呼呼呼地帶勁兒。不過自從對着頭吹被吹到頭痛后,於錦芒就再沒怎麼用過。
這是她高中時候的卧室,悶熱,焦躁,在這瞬間,於錦芒忽然無法分清,自己到底是於錦芒,還是於勝楠。
現在躺在她床上的人,的的確確是路世安。
是那個在於錦芒記憶中空白的路世安。
“高中男生沒辦法控制他的生王里反應,”路世安握着蓋在臉上的筆記本,平和地同她解釋着目前的窘迫,“你要知道,這是我的初戀。”
於錦芒說:“都說初戀很單純,你這一點兒也不單純。”
“Boki失敗那不叫單純,”路世安說,“叫陽,萎。”
於錦芒:“……那你說高中男生不能自控,你又不是高中男生了。”
“嗯,”路世安終於移開日記本,他微微偏臉,燈光下,他半眯着眼睛,臉頰都浸在溫溫潤潤的光中,“是。”
於錦芒嘀咕:“是什麼是。”
“是我喜歡你吧,”路世安看她,輕聲,“於錦芒。”
於錦芒彈跳起來,像一隻被電到的小麻雀,齊刷刷豎起一身的炸毛:“路世安你有毛病啊!”
不等他回答,於錦芒悶頭就跑,也不理路世安,埋頭就走,她驚詫捂臉,呀,臉燙,手也燙,燙得都不像屬於她的東西……怎麼這樣,怎麼這樣。她霎時間驚住了,一邊走,一邊慌,拚命伸手摸臉,摸脖子,怎麼摸都還是燙,燙得她心驚肉跳,好像從身上摸到不屬於自己的贓物。
身後的路世安追上,也不說話,就這樣不遠不近地跟着她。
一路下了樓,路燈昏黃。
氣得於錦芒回頭,大聲喊:“路世安,你已經死了。”
路世安說:“我知道。”
於錦芒說:“聽過那句話沒有?一個好的前男友就該像個死人……”
“是,”路世安聳聳肩,聲音有點笑,“你瞧,按照這個標準,我算不算你的好前男友?”
“你……”於錦芒捂着耳朵,“我不想聽,我們雖然分手了,但我也不想讓你死。真的,我能理解我們因為各種矛盾走不下去最後和平分手,但我們曾經相愛過所以我不想讓你死。我也不可能——”
“所以,”路世安深深看她,“去阻止小路世安和小於相愛。”
於錦芒放下手,怔怔看他。
“阻止他們相愛,”路世安說,“不要讓他們認識,小路就能繼續活着。”
於錦芒問:“只有這一個方法嗎?”
路世安說:“只有這一個。”
他說得堅定,於錦芒愣了半晌,忽聽身後庄素梅聲音:“楠楠?在這裏做什麼?”
她回頭,看見庄素梅推着電瓶車,疲憊不堪。
原來是車子壞了。
電車壞在半路,庄素梅一個人推了兩公里,才推回家。
大晚上的,庄素梅又冷又疲憊。於錦芒顧不得和路世安爭論,先幫媽媽把電車推去小區電車棚下放好,又扶着媽媽上樓。庄素梅手掌生繭,硌得於錦芒手有點剌剌的痛。
曾經……曾經的這一晚,於錦芒只記得,她在房間中溫書,隱約聽到媽媽在外面哭。只是那時兩人還在冷戰,等於錦芒做好心理準備出去,媽媽已經離開客廳,卧室里也關了燈。
現在的於錦芒知道了她哭的原因。
倒了熱水,又給媽媽打了個一個雞蛋做蛋湯。庄素梅紅着眼睛,拍了拍於錦芒的手:“回去睡吧,明天還得早點上課。”
於錦芒說了聲好。
她回到自己卧室,路世安已經不在了。
他大約去於某龍房間中睡了。
於錦芒躺在床上,睜大眼睛,大腦放空,思前想後,幾番掙扎,還是決定。
等高考後。
高考結束后,再果斷地和小路世安講清楚,一定要阻止這場真·出人命的戀愛……
至於大路世安,算了,算了,畢竟曾經相愛過,所以她剛才的心動,還有他詭異的話,大約都只是不甘……一定只是不甘……
於錦芒閉上眼睛,重新陷入黑暗。
今日的夢裏,她終於完整、重新記起前男友的一切。
前因後果,起始和結束。
於錦芒和前男友的第一次見面,是初中,中考考場上。
兩個人是前後桌,於錦芒粗心大意,忘記帶了直尺,沒辦法畫輔助線,坐在座位上要急死了。無奈,考試途中舉手,低聲問監考老師,有沒有多餘的直尺。
前排埋頭做題的前男友聽見,一言不發,啪地一聲,折斷了自己的透明長尺,舉手,請老師將另一半從0開始至10的斷尺給她。
考試中,於錦芒不敢開口道謝,只記得他乾淨的白T恤,有一點淡淡的清凈的香。
那時候的於錦芒還很靦腆,不愛說話,聲音細小,買東西時付了錢,也要小聲地告訴老闆。明明是消費者,進店裏買東西卻像做賊。
她那時還活在自卑中。
她還活在謹慎和膽怯中。
膽怯到不敢抬頭看前男友的臉一眼,只盯着他脖頸上的喉結,遞過去直尺,再細聲細氣地說一聲謝謝。
如今的於錦芒都忘掉了。
她忘掉了曾經那個懦弱又膽小的自己——忘掉了自己是於勝楠。
勝楠,生男。
還是是家裏的老人取的。
一定要用這個名字,不用,他便賭氣絕食,躺在一張木板床上,一動不動,像一個頑固的殭屍,不肯讓任何人餵食。
於錦芒最討厭自己這個名字,只比招弟、招娣好了那麼一點點……還有盼盼,婷婷……
名字都是好名字,壞的是老人取名背後的心。
還有亞楠,齊楠,平楠,楠楠,來楠,求楠……
楠,楠,楠。
男,男,男。
他們都想要男孩,卻來了一個她。
她頂着這個名字,好像頂着一張“令人失望”的標籤,好像玩具廠中被打上“質檢不合格”的殘次品,好像明明白白地告訴大家——我父母重男輕女喔,我不受重視也不受歡迎喔。
初中時的她無數次想要換掉這個名字,鬧得久了,父母也覺得可以,但換名字的手續太麻煩了,學籍,身份證,戶口本……都要換。於家寧一看這麼多手續,立刻皺起眉頭,搖頭說不換了不換了。
要折騰死個人。
她只能繼續頂着於勝楠這個名字讀高中。
之前,小學在鎮上,一個班級里有好幾個楠楠;等上初中,就只剩下兩個,到了高中,她就是那個獨一無二,是老師點一次名、她都要將頭低一寸的於勝楠。
她沒有辦法否決自己的名字,也無法否決被帶到這個世界上。
這種窘迫的心理,一直持續到高二——
學校文理分班,她和前男友分到一起。
喔,對了,那時他們還只是稍微熟悉一點的同學。
第一堂課,班主任在台上講話,她在台下心不在焉地抄寫英語作文模版句子,聽到旁邊這位新同桌開口:“你是於勝楠吧?”
她嚇了一跳,轉臉看,看到這位新同桌正仔細看着她。
於錦芒終於在記憶中完整地看到前男友的臉。
是她已經熟悉的一張臉。
四目相對,他露出溫和的笑,主動開口:“我叫路世安,還記得嗎?咱倆上同一個初中,中考時,我就在你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