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

擁抱

於錦芒轉身,頭輕輕磕了一下他的胸膛,沉默良久,才說:“看來你這個人並不是無藥可救,還是有那麼點兒可取之處的。”

這是一個很輕淺的擁抱,只有如此溫溫柔柔的兩下,溫熱的額頭撞稍涼的胸膛。於錦芒閉上眼睛,嘗試去回想有關愛戀、有關前男友的一切……都沒有。

她的記憶是無波的海。

昔日愛人在沉靜之淵。

“想起來怎麼死的沒有?”於錦芒深吸一口氣,後退,看大路世安,“我總覺得,你最近溫柔了好多。”

“還是沒有,”路世安搖頭,“不過,我確定了,死因和你有關。”

於錦芒想:“該不會是我殺了你吧?”

路世安說:“你高估了自己的殺傷力。”

於錦芒又提:“會不會是你為了救我而死?”

路世安仔細看她房間,開始找尋能睡覺的地方,漫不經心:“比如?”

“比如,”於錦芒想,“火災?你救了我出來?”

路世安說:“我身上有被火燒過的痕迹?”

於錦芒說:“你為了替我試毒?”

路世安:“我們並不是生活在武俠小說中。”

於錦芒苦惱地搖頭,身體往後重重一躺,睜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嘆氣:“不想了,不想了,頭痛。我這樣聰明的小腦袋瓜,應該去關心人類。”

路世安站在桌旁,靜靜看她。

“我們有沒有辦法提前離開這個世界?快快去下一個地方……”於錦芒一個骨碌,又坐起,扭頭看路世安,“你還記得上次自己怎麼離開的嗎?”

——很遺憾。

路世安也給不出什麼有用的線索。

他上次給小路世安送了信,回來路上跌入這個世界。

毫無徵兆。

這種突然的“平行世界穿越”和“時間跳躍”目前的樣本數據太少,無法歸類、分析出什麼有用的信息。好在於錦芒是個隨遇而安的性格,她轉身,想要睡覺,又聽到外面的媽媽在打電話,聲音低低。

“……是,這周六周日,不能安排我值班?”

於錦芒輕輕下床,她貼近門板,耳朵靠近,仔細聽。

媽媽的聲音很低,她知道媽媽的小習慣,腰不好,睡前一定要做理療——是個貼在腰上的按摩儀,能發熱,能淺淺按摩。

房間太小了,能充電、供她理療的地方,只有房間的那個沙發。

媽媽還在打電話,應該是給超市的領班。

超市裏的工作其實挺累的,一天下來,要站到腰酸背痛,更不要說上貨下貨的時候了。

於錦芒坐過一段時間的兼職,才終於體會到有多痛苦。

不過高中時候的她還意識不到,一直在苦惱,為什麼媽媽幾乎每個周末、節假日都要加班,就算不加班,也要去爸爸那個小便利店幫忙。

媽媽聲音很低,她很謙卑,快五十多歲的人了,在面對才二十多歲的領班時,低微得像一個小學生,語氣柔和,有着小心翼翼的窘迫和迫切想要示好的膽怯。

“啊……行……行,下次節假日調班,先找我,行嗎?”

“嗯,嗨,這不是有雙倍工資和假日工作補貼嘛?我們家楠楠快要高考了,唉,大學要交學費,也不知道她考什麼樣的……”

“嗯,對,對,對,您說得對,就算是考三本也得上,不是?好歹算個本科,學費貴點就貴點,咬咬牙,省一省就出來了……好,好,您先忙,我不打擾您了。”

電話結束了。

隔着門板,於錦芒聽到媽媽的一聲嘆息。

長長的、不知所措的一聲嘆。

她靜悄悄地又回到床上。

路世安坐在床沿,低頭看她:“睡吧。”

“可能這真是平行世界,”於錦芒小聲喃喃,“這是於勝楠的媽媽,不是我的媽媽。”

路世安說:“你知道。”

是的。

於錦芒知道。

事情不是非黑即白。

於錦芒閉上眼,側着臉,埋進胳膊中:“所以我才不明白,為什麼那時候會對我說出那麼傷人的話。”

那時候,指她考研失敗。

於錦芒在家中決定二戰,但壓力令她只堅持了一個月,便落荒而逃,買了火車票去北京——對家裏人,為了不至於天天被念叨,她謊稱找到一份工作。實際上,於錦芒幾乎大部分時間都在備考,學習,讀書,為了能考研上岸……只在偶爾的時候,去日結的兼職群里接一些散單做。

那是她壓力最大的一年,也是最窘迫的一年。

只有前男友和她一起住在狹窄破舊的房子裏,老舊房子裏有蟲子,他們連殺蟲公司的錢都付不起,晚上一起上網搜各種除蟲攻略,藥物……

於錦芒睜着眼睛,她看着路世安。

她想不起來日日夜夜中陪伴她的前男友的臉。

空白。

空白到像是被人刪去,稍一用力去想,就鑽心地痛,好像尖銳的玻璃扎破她的腦子,阻止她繼續往下想。

路世安伸手,捂住她眼睛,微微往下,溫柔地讓她閉上眼睛,輕聲說:“睡吧。”

睡吧。

於錦芒閉上眼睛:“我睡不着,你唱首歌吧。”

路世安低聲哼:“惱春風,我心因何惱春風,說不出借酒相送……”

他哼的是粵語,於錦芒聽不懂:“這是啥?”

路世安解釋:“張學友的《李香蘭》。”

於錦芒搖頭:“我聽不懂粵語,你用普通話唱吧。”

路世安想了想:“粵語歌詞直接改普通話不行,對了,這首歌倒有國語版本,好像叫《秋意濃》。不過我不記得歌詞。”

“記得也不要唱了,”於錦芒說,“調子怪慘的,你都死了,還要給我唱這麼悲傷的歌,不太好吧。”

路世安笑:“你想聽什麼?”

於錦芒閉着眼睛,手拍打着床:“當然是搖籃曲啦,比如什麼,’太陽出來我爬山坡,爬到了山頂我想唱歌’’抱一抱啊那個抱一抱,抱着我的妹妹上花——’”

轎子沒出口,只聽卧室門被媽媽咚咚咚敲響。

她嚴厲:“大晚上不睡覺,你作什麼妖?”

於錦芒說:“夢話,夢話,媽,都是夢話!”

“快點睡,”媽媽大聲,“別鬧了。”

於錦芒乖乖扯被子蒙住臉:“好。”

路世安坐在床邊,忍俊不禁。

礙於媽媽,於錦芒不敢再說話了,她閉上眼睛,沉入夢鄉。

眼睛再一睜,已經到了清晨。

於錦芒醒得格外早,聽見廚房裏燉着小米湯的鍋響,她便跳起來,衝過去,倒把廚房裏的媽媽嚇了一跳。

於錦芒用力地抱了她一下——從讀研后,她的寒暑假很短,回家次數也少,匆匆的,甚至只住一晚——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媽媽。

“媽,”於錦芒說,“今天早上吃啥?”

為了省電,廚房和客廳都沒有開燈,昏暗的一團,媽媽灰白髮中夾着蒼白,她拍了一下於錦芒的手:“吃炒雞蛋。”

於錦芒開心:“好,炒雞蛋香!媽,你多放點油!”

幹完炒雞蛋,去上學路上,於錦芒買了幾個肉包子來投喂可憐的大路世安,等她一路吹着小涼風到教室的時候,小路世安已經坐在桌子前了,正聚精會神地學習。

往後兩日,小路世安都在恨鐵不成鋼地逼着於錦芒學習。

他並不在乎身旁的人是不是“未來的於勝楠”,更認定她口中的“未來你沒有和於勝楠在一起”是純粹的報復性語言。

簡而言之,這個人就像是石頭,又冷又硬,刀槍不入,巍然不動如山。

再一次被圓錐曲線所打敗后,於錦芒趴在桌子上,泄氣,小聲嘟囔:“你知道嗎?我可是北京XX大學的研究生哎!”

北京XX大學,是小路世安寫在志願表上的學校。也是當初他的第一志願。

很可惜,他也沒有考上。

小路世安眼皮也不抬:“真的?”

“真的,”於錦芒鯉魚打挺,起來,“我爸媽拿到通知書的時候,敲鑼打鼓,還放了好幾掛鞭炮……”

“挺好的,”小路世安說,“這次的細節比上次更真實了。”

“喂喂喂,你怎麼不信呢?”於錦芒不滿,“是真的。”

“我信,”小路世安說,“不過挺驚詫的。”

“驚詫什麼?”

“驚詫你這狗窩裏放不了剩饃饃的嘴巴,居然現在才能將這個消息透漏給我,”小路世安說,“挺難得。”

“放不了剩饃饃怎麼啦?”於錦芒驕傲,“我都和人說了,等幾十年後,我老死了,我就立一塊兒碑,上面刻個二維碼,拿手機掃一掃就出來,顯示——「我考上了北京XX大學的研究生,牛逼吧」。”

“女孩子家家,不要說髒話,”小路世安波瀾不驚,頓了頓,又問,“錯題集整理完了沒?”

於錦芒:“……馬上馬上。”

她小聲嘀咕着,埋頭整理錯題本。

距離高考只剩下不到五天。

於錦芒的成績一塌糊塗,慘不忍睹。

大晚上的,於錦芒實在睡不着,爬起來去搖大路世安,推醒他。

“不行,我們必須得離開這裏,”於錦芒說,“再留下去就糟了,你也看到了,我現在這水平,指定考不上本科。”

路世安揉着眼睛:“你知道怎麼離開了?”

“不知道,但有了點眉目,”於錦芒冷靜分析,“根據我多年看影視劇和小說的經驗,鬼被困在某地不能離開,一般都是執念。我們現在被困在的地方,或許也是你記憶中的執念——或者說,不能釋懷的地方。”

路世安打了個哈欠:“然後呢?”

於錦芒繼續說:“上一次,我們給初中路世安送了情書——這會不會是初中路世安的執念?他暗戀青春貌美如花似玉溫柔善良完美無缺——”

路世安說:“修飾詞倒也不必這麼多。”

於錦芒從善如流:“——的我,所以他那時候的執念是和我認識?或者我對他示好?執念解除,所以我們就跳到你的下一段執念。”

路世安若有所思:“你形容的有點像高僧化解怨靈。”

“哎呀,你知道我想說什麼就好,”於錦芒定定看他,“你看過高中版路世安的日記,你應該比我更了解他——所以,他現在的執念是什麼?”

路世安嘆氣:“我上次只粗略一翻,也沒看完。更何況,他的新日記本不在家裏,可能在教室。”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於錦芒胸有成竹,“所以我今天放學時候,趁他上廁所,偷走了他的日記本。”

路世安:“!!!”

於錦芒爬起來,從書包中翻出來日記本,路世安要去搶,她高高舉起,同他對峙。

路世安說:“偷看別人日記本不道德。”

“是的,”於錦芒說,“我不像你那麼缺德。”

路世安說:“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所以也不算太缺德。”

“是的,我也這麼想,”於錦芒繼續點頭,“所以我想讓你看,然後再念給我聽。自己看自己的日記,自己念自己的日記,就不算我們缺德啦。”

路世安:“……”

於錦芒將日記本遞給他:“看吧,小路和小於下半生的命運,就掌握在你手上了。”

路世安不發一言,他閱讀速度極快,也或許是小路日記寫得簡短——他匆匆翻了幾頁,忽然合上,不自在乾咳一聲。

於錦芒說:“是什麼?!”

路世安躲避她視線:“沒什麼。”

“你還是不是我的好盟友啦,”於錦芒不滿,她撲過來,嘗試從路世安手中拿走日記本,嘟囔,“到底是什麼?我就是想知道他現在的執念嘛,我想快點快點離開這些破地方,我要回去我要工作……”

路世安被她撲倒在床,於錦芒騎着他胸口,穩穩拿到日記本。

路世安還在說:“真沒什麼。”

於錦芒說:“閉嘴。”

她翻了幾頁,翻到剛才路世安最後看的那一頁上,他剛才掐的用力,筆記本都被掐出深深的甲痕,深刻至極。

再看日期。

恰好,是於錦芒附身小於勝楠身體的前一天。

“有道德、且不想看別人日記”的於錦芒捏着那個日記本,不看上面的字,只拿着,懟到路世安面前,叫:“大聲念出來,這上面寫得什麼?”

路世安痛苦極了,低聲幾句。

於錦芒不滿意:“聽不到,大點聲!”

路世安閉上雙眼,提高聲音:“今天上午不小心碰了小於的手,一節課都在bo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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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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