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暗香浮夜
謝蘭亭熟門熟路,翻牆進了衛府。
她向來最佩服衛玉溫兩點。
一是他身為法術宗師,居然祭煉了一個金玉棺材作為武器,打架之後管殺還管埋,非常貼心,可謂是當代“以棺證道”第一人。
這第二點,就在於衛府有一群神奇的侍女,個個都是人才,十幾隻手,如同長在一個人身上。
“喲,大將軍,我就說今兒怎麼我嘴角一直翹呢,原來是您來了?”
剛一落地,侍女們就呼啦一下簇擁過來,把她迎了進去。
謝蘭亭認認真真把姑娘們的臉都看了一遍,困惑道:“是盈盈,瑩瑩,穎穎,鶯鶯,和小瑛?”
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位“盈盈”在掩唇輕笑:“大將軍好狠的心,這麼久沒來,一來就認錯人。”
謝蘭亭略微汗顏:“抱歉。”
“將軍今天不如就留在這裏,不要走了吧。”一名侍女嬌聲說。
緊接着,十幾隻手從旁邊伸出,把她按在了座位上。
遞葡萄的遞葡萄,脫披風的脫披風,擦手的擦手,講趣事的講趣事:“您不在瑤京的這段時間,很多事情都發生了改變,只有一件,永遠照舊。”
謝蘭亭好奇道:“是什麼?”
她剛一張嘴,就被塞了一顆水靈靈的葡萄:“當然是我們公子的拖稿啊。”
盈盈們巧笑倩兮,七嘴八舌地講道:“將軍你有所不知,前段時間,蕭尚書病得快死了。他一向愛極公子的書法,就讓公子給他題墓志銘。結果呢,公子一拖再拖,從開春拖到冬日,天天都說「等會就交」、「明天就交」、「下周肯定交」。蕭大人又倔得很,吊著一口氣,一定要等到公子把字寫好,結果,就這麼捱着捱着,居然硬生生把不治之症給拖好了。太醫院聽了,贈送公子一個美稱,「賽華佗」。”
謝蘭亭:“……”
侍女又笑道:“那幾天,上門來求字的病人是踏破了門檻。公子煩得要死,根本懶得應付,乾脆就找謝司徒要了一張旨意。所以,公子現在是「奉旨拖稿」了。”
謝蘭亭喃喃:“真不愧是宣卿啊。”
同樣是醫學奇迹,她只能把鍾夫子氣得站起來,宣卿卻能治不治之症。
自己還是境界太低了。
衛玉溫剛一回來,就聽見這句話,差點一口氣沒接上來。
他扶着牆,驚天動地地咳了一陣。
等回過神,發現侍女們都圍着謝蘭亭轉,居然沒有一個理他,頓時更覺得心酸了:“這位女士,你能離我家遠點嗎,每次一來,府上人都要跟着你跑光了。”
在他發間,一條色澤明媚、鵝黃鮮艷的緞帶忽然飛起,穿過如霧的長發,十分活潑地衝著謝蘭亭彎起,揪出一個愛心。
“你好”,謝蘭亭知道那是一個擁有自我靈識的法寶,便微笑着回應道。
緞帶高興極了,把自己揪成一朵小花。
她瞥向衛玉溫,頓時一臉嫌棄:“你還回來幹什麼?”
衛玉溫:“……”
這明明是他府上!
他氣得要死,但敢怒不敢言:“我是找了個借口偷溜出來的,你趕緊走,我也準備收拾收拾,迴流華過年了。”
“你確定?”謝蘭亭錯愕,“從瑤京到流華,距離可不近。”
衛玉溫心想,還不是因為得罪了你哥,得回家先躲一陣,一邊隨口胡謅道:“是我衛家的規矩,在外面的小輩都要回總部過年。”
謝蘭亭懷疑地看着他:“我之前遇見你堂妹,她可沒打算回去。”
衛玉溫納悶道:“我哪個堂妹?”
謝蘭亭微妙地沉默了一會:“想嫁給我的那個。”
衛玉溫眼前一黑,彷彿已經看到
了自己被謝忱灌毒酒的場景了,緊張道:“她沒把你怎麼樣吧?你不知道,她從小在家裏就是個混世魔王,舞刀弄劍,上樑揭瓦……”
忽見謝蘭亭神色怪異,不由問:“怎麼?”
“我說的是衛婉”,謝蘭亭緩緩抬手撐住了額頭。
衛玉溫瞬間倒吸一口涼氣:“什麼?你見的是婉婉?”
謝蘭亭同樣感到窒息:“你居然還有第二個妹妹想嫁給我?”
兩人互相看看,都覺得這個世界如此殘酷。
片刻后,衛玉溫終於動了。
他一邊使勁將謝蘭亭往外推,一邊咬牙切齒地說:“你趕緊走啊,快走!我衛家人到底做了什麼孽要碰上你,你去禍害阿忱不好嗎!”
謝蘭亭試圖跟他理論:“可是,我手腕的傷口還沒有痊癒,會被哥哥發現……”
“哈,他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么”,衛玉溫冷笑,劈頭蓋臉就是一陣怒吼,“他又不會對你怎麼樣,你能不能硬氣一點?要是發生了什麼,你就去親他,去堵住他的嘴,讓他沒空再胡思亂想!快滾!”
最後這兩句話,端的是擲地有聲。
謝蘭亭還沒回過神來,衛府的門就已經無情地拍上了。
她沒辦法,只好慢吞吞地挪去了正德殿。
冷風吹拂,巍然掠過蒼然萬木、參差宮闕,她像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輕輕落在殿頂,揭開一片瓦。
這時,謝忱正在向司空薛載遞上那杯毒酒。
在晚涼侵衣的瞬間,他淡然的聲音也不則不徐響起,如同輕輕一提筆,劃分開了日光與將至的夜色。
“閣下還有什麼遺言嗎?”
謝蘭亭略略吃了一驚,沒想到幕後謀划者居然是薛載,一位被稱譽為“儒風耿耿,帝圖赳赳”的策士,和她從前交情甚至還不錯。
出征前,他甚至還豪擲千金,買下一壇美酒祝她凱旋。
人心易變,更勝於逝水。
這感概一霎在心頭掠過,隨即,她目光又定格在了謝忱身上,一瞬不瞬。
上一次真正見到哥哥,其實已經是上一世的事了。
等變成了鬼魂,經受萬靈焚身,她也只讀過史書里他的悲涼結局。
國破家亡,橫劍自刎。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幫她復仇。
謝蘭亭坐在檐上,衣袂飛揚,懷抱着岑寂劍,用眼神一寸一寸細細描摹着謝忱的面容。
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忽然就變得很寧靜,彷彿天地人間,都在此停歇了片刻,冰消雪融,盛開出一整個春日。
啊,她撐着頭,有點嘆氣地想,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
什麼時候能把哥哥抱進懷裏呢。
謝忱靜立在階前,淡淡地看向薛載。
薛載端着酒杯的手微微發抖,良久,面色慘然道:“成王敗寇。到了這個地步,我已不奢望苟活,只求司徒大人看在往昔我支持你新政的份上,高抬貴手,放過家中幼子。”
他長嘆一聲,將毒酒一飲而盡。
謝忱唇角微彎:“很好。”
明明在做着血濺三尺的事,他看起來卻溫柔如水,沒有流露出一絲殺意。
這時,有一隻清透的蝴蝶穿窗而入,纖長如羽,輕輕地停在了他的眼睫上,竟絲毫未被驚擾,反而眷戀地蹭了蹭他。
謝蘭亭有點想當那隻小蝴蝶。
謝忱伸出手,小蝴蝶便飛到了他的指節上,靈動的翅膀輕輕翻動,他看了一眼薛載,而後從袖中摸出了一樣東西。
薛載被這一眼看得遍體生寒:“你……竟然如此!”
他忽然意識到,謝忱沒有展現出殺意,因為他完全就沒覺得自己在殺人。也許,從一開始起,他就未
曾將自己放在眼中。
站在高處袖手人間,這汲汲眾生,也不過就是聚散如斯的浮雲,隨手可滅。
等他看清楚了謝忱手中拿的東西,更是面色大變。
那是一根小孩練劍用的腕帶,上面還綉着一個“薛”字。
“謝夕玦,你竟敢做出這樣的事,誅滅滿門,連一個孩子都不放過……”薛載厲喝道,瀕死之際,拼盡最後的力氣向他撲過去,“我詛咒你為天命所絕,不得好死!”
謝蘭亭心一緊,下意識就要出手。
謝忱平靜地凝視着他,動也不動,眸中一片明凈的湖光,波瀾不起。
薛載撲到半空,那杯毒酒便已經發作,劇痛翻湧,如同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他還想強提一口氣躍起,卻是力有不逮,重重轟摔在地上,一晌便無聲息。
百官見此毒劇烈如斯,各自悚然。
薛載雖已死,謝忱還是拔出了劍,劍鋒上數點血痕,宛然如刻,洞穿其心臟而過。
他雖然不能修行,沉檀劍卻是一把詭劍,能夠自行發揮出無比強大的力量。
死在劍下的人,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謝忱淡然垂眸,看了一眼薛載的屍體,輕聲說:“讓孤放過你的孩子?笑話,你謀害挽之的時候,可有想過要放過她么。”
他已經犯了一次錯,讓所愛之人身處險境,就不可能再犯第二次。
那個孩子天生劍骨,他是不會留下任何隱患的。
小蝴蝶探頭探腦一陣,見事情結束了,又飛回了他手上。
祈天子見到這一幕,駭得渾身發抖,眼看謝忱向他走來,想也不想,膝蓋一軟就跪了下去:“仙尊饒命!”
謝忱並沒有理會他,只是從桌案上拿起了一方靈簡:“自興兵伐綏起,所有與綏聯絡過的人,除了已伏誅的八十四位,悉在此處。”
這裏面,有人是想起四年前桓聽打到了蒼陵,擔心伐綏失敗,想提前聯絡綏國投誠的;有讓綏人保護好珍貴的字畫器玩,免遭烽火襲擊的;也有趁亂研究怎麼分一杯羹的;甚至還有人,純粹就是去提醒在綏國的親人朋友趕快跑路的。
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沒有對謝蘭亭出過手。
百官皆垂頭跪下殿中,不少人神色劇變,覺得自己必死無疑。
卻見謝忱拿起靈簡,擲在地上,摔得粉碎。
玉石飛濺中,他的聲音平靜地傳來:“此事到此為止,孤既往不咎。望眾卿各安其職,來日引以為戒。再有仿效者,上天入地,不死不休。”
百官撿回了一條命,聞言喜不自勝,跪地連連高呼“仙尊聖明”。
在謝忱走後很久,殿中的氣氛終於緩和了起來。
“其實,這樣挺好的”,有人說,“滅綏大功已成,毒瘤也已拔出,我們也可以過個好年了。”
又有人說:“我只關心新年九星學宮開不開。這段時間鬧的,謝司徒都不去講課了。”
“初四會辦一場學術討論會”,旁邊的一位文官道,“有好幾個學術話題可以報名參與,「論換命法術是否該被立法禁止」,「如果我在死前把魂魄抽取出來,放到傀儡人當中,我還是我嗎」,「批判性探索天帝陳階青的寒士政策:興盛之始還是覆滅之基」,「妖刀一生無勝,何以破境至尊」,等等。”
“來來來,帶我一個。”
……
謝蘭亭從殿頂跳下來,一路尾隨着哥哥。
她看着他的背影,被最後一縷暮光映得幾乎透明,像是乘風而去的一片紙鳶,輕飄飄的,好似沒有重量。
她忍不住生出了一點作怪的心思,快到家的時候,悄悄去抓謝忱的衣角。
但是剛伸出手,就被他轉身握住
了:“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