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且折花流連(1)
“什麼嘛”,計劃沒成功,謝蘭亭有點高興,又有點鬱悶,“哥哥,你為什麼見到我一點都不驚訝?”
謝忱與她手指交纏,輕笑道:“因為我本來就在等你。”
過了片刻,他道:“挽之,你手心的傷……”
謝蘭亭搶在他說完之前,猛一下撲過去,抱住了他:“這不重要!”
謝忱被她這樣攔腰一抱,有點無措。
他身上那種在朝堂上的肅殺氣勢,忽而就散盡了,許久,才抬起指尖,在她鬢邊極溫柔地摩挲了一下:“那麼,挽之覺得什麼才重要呢。”
“想就這樣一直抱着哥哥”,她收緊了手臂。
謝忱身上有一種很特別的氣質,從容而又蕭索,一川溪雪,明月天霜,是凍雲皎潔清寂的影下,一隻雪鶴泅渡孤崖萬里的靜默。
她在哥哥身邊,總覺得很安寧恬淡,遺世而忘卻塵寰,好像光陰被一下子拉得很長很長,目光流轉,半生也就在這一瞬匆匆地過去了。
也確實是“半生”了。
“我好想念、好想念哥哥”,謝蘭亭喃喃道,聲音裏帶着一絲輕顫,“這次……差一點就見不到你了。”
直到此刻,她才覺得上輩子那些腥風血雨,都真切地遠離了她。
曾見過的那一幕幕,那些末路窮途、江山傾覆,那些同袍化灰痕,錦繡成焦土,那些天地之間大作的悲聲,都一一消散。
傷口淋漓之中,盛開出了一莖纖細柔軟的小花。
自重生以來,有一縷陰雲一直在心頭揮之不去。
她有時會想,她真的改變歷史了嗎?奇兵滅綏真的成功了嗎?這一切,會不會只是她被困在萬靈焚身大陣之中,所做的一場夢?
她看見被救下的殷若羽,這樣懷疑着;
看見桓聽跪地投降時,這樣懷疑着;
直到現在,她抱着哥哥,嚴絲合縫地貼緊了,一點間隙也不留。
埋在他雪白的頸間,深吸着他身上那種清淡好聞的氣息,終於感覺,自己又真實地活了過來。
他將她從風雨飄搖之中,重新拉回了人間。
迷亂中,她感覺到謝忱將她帶回房間,輕輕握着她的手,溫聲細語地說著什麼。
但謝蘭亭一個字都沒在聽。
身為大將軍,她是絕對不能在下屬面前露怯示弱的。但在哥哥身邊,她總可以做任何事,或者,乾脆什麼也不做。
她發了一會呆,把自己放空,然後去數他的眼睫。
就在她數了兩遍,數量卻不一樣,想要伸手撥拉一下的時候,終於被謝忱握住了指尖。
“挽之”,他的聲音里泛起了一絲無奈,“你……”
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她抱得死緊,埋着臉,在身上亂吸一通,蹭來蹭去。
像一隻離家很久的貓咪,回來后,一遍一遍檢查心愛的玩具是不是一切都好,安然無恙,有沒有被不長眼的人暗中染指。
熟悉的淡香籠罩過來。
彷彿雲山空谷之間,一點霜色橫天,煙霞浮影,梨花一樣溫柔的月光灑遍了衣襟。
嗯,很好。
仔仔細細地檢查了好久,謝蘭亭終於滿意了。
她抬頭向他笑了一笑:“哥哥,那些煩人的事總算都過去了。”
謝忱卻看着她,輕輕地吐出了一句“對不起”。
謝蘭亭猛地回過神來,驚愕道:“不不不,哥哥,你在說什麼啊?這跟你沒關係,不是因為薛載他們要對付我那件事,你別亂想……”
“不管是因為什麼,對我而言都沒有區別”,謝忱用很淡的語氣說,“是我無能,讓他們傷害到你。”
他的神色依然很
平靜,是所有人都見慣了的、從容風度的謝司徒模樣。
可是,她一低頭,就看見他指尖掐進掌心,鮮血淅淅瀝瀝地滴落下來。
“哥哥!”
謝蘭亭頓時急了,抓過他的手,將手指一根根掰開:“你別這樣!”
謝忱掙了一掙,沒掙脫,便任由她慢慢抹去他掌心的血跡,找出一管葯,一點一點輕柔地塗抹上去。
“才沒有呢,你一點都不無能”,做完這一切,她轉頭生氣地喊道,“你永遠都是最好的!”
謝忱微微一震。
這時,她看見了謝忱的手側,那一道細小的、無法癒合的傷痕,像是一彎月牙,映在他的雪膚上,流照着素白的山間清泉。
她握着他的手,輕輕用唇貼了一下那道傷痕:“哥哥就是我心頭的小月亮。”
謝忱驚訝地看着她,卻在她清湛的目光中慢慢移開了視線。
在這一刻,這位面對驚雷風雪等閑視之,刀風劍雨面不改色的謝司徒,彷彿忍不住要落荒而逃。
謝蘭亭故作嘆息道:“唉,好想立刻變成一隻毛絨小熊啊。”
她看了一眼旁邊的哥哥,謝忱如若未聞,垂着眼眸,正在低頭專心研究袖邊的水紋,彷彿能望出一朵花來。
“好喜歡哥哥”,她笑眯眯道,“要是變成毛絨小熊,現在就可以親你一口了。”
過了片刻,一隻白皙清凝的手抬起,輕輕碰了碰她的衣角。
“這樣也可以的”,他淡聲說。
…
回家的第一晚,謝蘭亭一頭扎進了哥哥的院宅【琴樽小隱】,準備製作一件新年禮物。
“我從綏宮裏給你帶了一支筆”,她撐着臉說,“不過呢,我覺得禮物還是親手做比較有誠意。”
謝忱握住了那支可以蘸星光寫字的筆,眉間被映得光華璀璨,一片明亮。
他落筆在紙上寫了一首小令,低眉的一瞬,流動的萬頃星河都成了襯托,唯有眸中花木錦繡,天地爛漫。
“我打算做個雕花玩偶”,謝蘭亭欣賞了一會眼前的美景,高高興興地問他,“哥哥想要什麼樣的玩偶,是蠟燭雕呢,還是冰雕?木雕?紙雕?”
謝忱抿着唇,輕輕一笑:“我想要能一直帶在身上的那種。”
“啊”,謝蘭亭忽然來了靈感,“那我準備做一個漂亮的寶石雕玩偶!我先找找素材。”
這裏,推窗就是滿山新雪。
庭中一樹梅枝峭寒,因為天太冷,後院的流泉早已冰封凝結。月色里,霜華冷浸,暗香浮動,處處顯出一種寂寂蕭疏的雅緻來。
謝忱從架上翻出一塊石頭,遞過來,她低眉一看,忍不住笑了:“啊,是我很久前做的極光石。”
這塊石頭特別漂亮,純白剔透,輕盈地凝聚了冰雪,略微不規則的邊緣像是一片起伏的冰川。
提着燈一照,就流轉着許多種不同的瑰麗色彩,璀璨如夢。
“你居然還留着它”,謝蘭亭忽然覺得特別高興,粲然笑道,“那年,是我第一次看到極光,而且還是和哥哥一起呢。”
“好”,他握着她的指尖,在寶石上輕輕地比劃,“挽之覺得如何?”
“啊,漂亮是漂亮”,謝蘭亭微微躊躇,“可它並不是寶石……”
它原本就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在冰原上隨處可得。
只不過,她用法術將北極光收攏了進去,才顯得如此美麗。
這時,她一抬頭,正好看見謝忱也正望着她,清淺的眼波中,彷彿也暈染開了北極光似的溫柔,不由得心一動。
“哥哥喜歡就好”,她很快做了決定。
為了防止把極光石雕壞,片刻后,她找來了一筐草莓,準備先
來練練手。
然而,草莓很香很甜,往往雕刻一兩下,她就會忍不住偷偷吃掉一些。
半柱香時間過後,謝蘭亭驚恐地發現,一百隻草莓,居然只剩十個了。
“……”這還得了!
要對付一種秀色可餐的東西,最好的方法,就是找到一樣比它還要秀色可餐的東西。
於是,謝蘭亭不看草莓了,改為盯着謝忱。
刻一刀,看一眼,神情嚴肅,如臨大敵。
“挽之”,片刻后,謝忱放下捲軸,嘆息道,“你這樣一直看我,我怎麼看得下去書。”
“隔壁那麼多空房間,你想看書的話,可以自己挪過去”,謝蘭亭刺啦一刀,在草莓上勾勒出小獅子的鼻子,“我一個人在這裏就行。”
謝忱“嗯”了一聲,但一直沒有動,只是靜靜地望着她。
“……”莫非哥哥也想玩?
“那還是一起吧”,謝蘭亭眨眨眼,抱起一堆東西,貼着他旁邊坐下,“我思前想後,覺得這種事,還是要和人一起做才有意思。”
謝忱果然微微笑起來:“好。”
謝蘭亭覺得今天也準確地猜中了小月亮的心思,很得意,便給自己撥拉了一顆草莓。
她把草莓高高地往上扔,然後張嘴去接,好幾次,一點也沒出差錯。
其實,不要說她的劍法冠絕天下,就算是一個普通的高手,這樣接住草莓也很容易。
但她卻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業,立即就去拉謝忱:“哥哥,你瞧,我超厲害的!”
謝忱帶着一抹淺笑,支頤看她。
等她玩完了,就把人拉過來,抬手給她抹去了臉上濺到的一點汁水。
謝蘭亭在他掌心一陣亂蹭,頭髮都蹭得飛起來,一片毛絨絨:“哥哥,快來吃我雕刻的草莓。”
她緊盯着他,可下一秒,連眼睛都不知該往哪兒放。
謝忱這時咬了一口草莓,輕輕抿唇,一點緋色的汁水流淌出來,愈發顯得唇色嬌艷欲滴。
他雪白的手指正拈着那顆草莓,湊到唇邊,那種極致的白,又交映着極致的艷色,蠱惑至極。
這畫面視覺衝擊力實在太強,謝蘭亭心一跳,想移開眼,卻又覺得眼神像是被吸住一樣,分毫不錯。
她越湊越近,忽覺眼前一花。
一隻小蝴蝶溜溜噠噠地從窗戶里進來,貼在謝忱的指尖,然後原地躺下,準備假扮成一個不會動的指環。
“好啊,原來是你!”
謝蘭亭定睛一看,頓時認出來,這就是之前在朝堂上,貼了貼謝忱眼睫的那隻小蝴蝶。
“走開,壞東西”,新仇舊恨一起算,她生氣地揪住了小蝴蝶,將它掀飛出去,“我都沒貼到呢,你這傢伙憑什麼。”
謝忱不覺失笑,頰邊一點小梨渦若隱若現。
“哥哥”,她握住他手腕,看着他的眼眸,一字一句道,“我也要。”
他從善如流,給她餵了一顆草莓:“好,現在挽之也有了。”
謝蘭亭食不知味,只顧盯着他的指尖,過一會,忽然鬆開手。
這一下,其實力道很輕,但還是在他手腕上留了一道刺目的紅痕。
她低頭撫了撫,感覺自己像是在觸摸一團雪,白得晃眼,卻有那麼一點艷麗的痕迹橫亘在這片明凈的雪色上,像是一粒火星,在心頭迸濺燃燒開來。
哥哥那麼纖細柔軟,不過是輕輕一觸,都能留下如此清晰的痕迹。
若是再用力一點……
還沒等她想清楚,身子就忽然晃了一晃。
“挽之?”謝忱變了臉色,去探她的靈脈。
謝蘭亭撐着額頭,片晌后,便回過神來:“我剛才
好像……凰血跳了一下。”
見謝忱眉尖輕輕一顫,她忽然意識到,這可能是哥哥一直以來最擔憂的事之一。
凰血是一種正氣凜然又極端危險的血脈,像烈火一樣永遠在動蕩,很多人因此而夭折喪命。
她以前也失控過好幾次,每次都命懸一線。
現在想一想,她在受苦的時候,哥哥是不是也經歷着同樣的煎熬、恨不能以身相代呢?
“不要緊的,哥哥”,謝蘭亭放輕了聲音,“我現在能控制住自己了,不會再有生命危險。”
謝忱蹙眉道:“可是你之前流了血。”
“哥哥,你認真的嗎?”謝蘭亭無奈至極,將手舉起,對着燭光看了看。
她修長的手指被映得清透生光,緩緩合攏,又充滿了凌厲的美感:“不過是給了一二十滴血而已,小事小事,傷口都快完全痊癒了。”
謝忱被她這種滿不在乎的態度氣得心口一堵,閉了閉眼,許久才緩緩說:“你又要去救誰?你……你受了那麼多的苦,我總在盼望,如果你不是凰血就好了。”
謝蘭亭一怔,脫口道:“可如果我不是凰血,哥哥,我們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會相遇。”
謝家正是看中了她的凰血和劍道天賦,才會破格將她認為弟子,悉心教導。
倘若沒有那場滅門之變,她如今,也該跟謝家的一個人聯姻,然後被寫進族譜,成為謝家引以為傲的榮耀了。
只是,那個人……會是謝忱嗎?
她想到這裏,就蹭過去,一把抱住了哥哥:“哥哥別擔心,如果我真的發作,你讓我抱一抱就好了——就像現在這樣,你總能讓我平靜下來的。”
謝忱無奈地說:“這算什麼方法?你得去後山浸冰泉。”
“那也是明天的事了”,謝蘭亭哼哼道。
她握住他纖細的手腕,輕輕一拽,就扯着他一起倒在了榻上,“而現在,我要來抱着哥哥睡覺了。”
這樣嚴嚴實實地抱了個滿懷,她才發覺,即便室內開了取暖法陣,他身上還是好涼,又那麼清瘦,就像一團霧氣,在月色下,稍一晃神就散了。
謝忱輕輕將指尖抵在了她側頸,像是要感知靈脈的跳動。
她卻以為他要推開她,立刻就多用了些力氣,抱得很緊,就像一隻貓咪死死抱着心愛的毛線球一樣:“唔,這下哥哥你跑不掉了。”
“我哪裏都不去”,謝忱無奈,抬手輕柔觸了觸她的眉間,“快睡吧。”
他這樣一動,素白的脖頸就在她眼前晃過。
那線條清瘦優美,秀骨上都是月色,映着窗外長夜,如寒涼的江水一樣鋪陳開。
謝蘭亭看久了,就覺得自己彷彿也坐在一隻小船中,隨波逐流,滿身月華,輕輕蕩漾。
他身上就是有這種特別的氣質,從容閑適,世我兩忘,一方在烽煙亂世里,始終都乾淨明澈的山與水。
她在他身邊,就總覺得自己可以躺下來,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幹,就像小船順水而下,停停又走走,水流飄到哪裏,就是哪裏,餘生都不必靠岸。
謝蘭亭真的覺得困起來,迷迷糊糊地傾身,在他側頸咬了一口。
唇上還有着那種月光的涼意,她特別驕傲地說:“我抓住了月亮呢!”
“是”,謝忱輕輕撫着她的長發,“我是你的。”
“好睏”,她帶着倦意說,“今天飛了千萬里,感覺很累,再往前也一直沒有休息。但是,時隔這麼久能再見到哥哥真是太好了……”
睡意像流水一樣蔓延過來,最後,眉心似乎一涼。
謝忱極輕地、也極盡溫柔地吻了她一下:“晚安。”
...
謝府後山,有一方冰泉。
這是專門為了壓制凰血的躁動所設立的,謝蘭亭一直很喜歡在那裏玩,冰冰涼涼,很是舒服,正對着雪山大海,風景也十分宜人。
但她絕不想一早上就被拽起來。
“哥哥”,她把自己掛在謝忱身上,懶洋洋地說,“再睡一會嘛,又不急。”
因為之前在綏地忙着對付世家,太久沒合眼,她睡也睡不夠,嗓音里還飄散着幾縷倦怠。
若換做別的事,謝忱自然是由着她,唯獨這一件關乎她的安危,至關重要。
“乖,我們得早點去”,謝忱低頭哄她,聲音清緩,“若等到日出,冷氣逸散,效果便大不如前了。”
謝蘭亭才不管什麼效果,她根本就不認為凰血會出問題。
“不聽不聽”,她滿臉抗拒,“等我睡一覺再說。”
謝忱幫她攏了攏亂蹭過來的髮絲,溫聲道:“後山新添了很多有意思的東西,都是你喜歡的,挽之不想去看看嗎?”
謝蘭亭有一搭沒一搭地玩着他手指:“你也可以叫人送過來啊。”
他溫言細語,許下一堆條件,然後又被她一一回絕。
“快閉嘴”,到後來,她甚至生氣了,“反正我不管提什麼要求你都會答應,你的就是我的,說這些有什麼意義,我要睡覺!”
謝忱眸中漾開一絲清淺的笑意,指尖輕輕拂過她眉眼:“好,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謝蘭亭困得要死,才不想理他。
“你好煩!”
她不高興地揪着毛毯上的毛,隨即又將毛毯一抖,把哥哥也圍進來,死死地抱住,像是手腳並用的小獅子,毛絨絨地蹭成一團,“哥哥,你就在這裏讓我抱着好了,為什麼要動嘴呢,不許說話,睡覺睡覺!”
然而片刻后,就在謝蘭亭聽不到動靜,快要陷入沉睡的時候,忽然感到懷裏一空。
天啊,小月亮跑掉了。
她瞬間蔫了。
謝忱很快回來,遞給她一張小紙片。
“什麼玩意”,謝蘭亭大聲控訴,“我才不要,我要我的抱枕,不,我要哥哥!”
直到謝忱坐到床邊,溫柔地任她糾纏過來,像八爪魚一樣抱着,她才終於滿意了,一點一點去蹭他的側頸。
片刻后,謝忱輕輕地推了推她:“挽之,動一動。”
謝蘭亭困得不行,不情不願地挪動腦袋,湊過去看那張小紙片:“讓我看看是誰的字這麼丑,像鬼畫符一樣……啊,好像是我的。”
睡意頓時消散了些,因為她認出了這東西。
字跡很稚嫩,紙張也已泛黃。
這是她很小的時候,在某一個謝忱的生辰,跑遍了十條街都沒買到合適禮物,最後苦思冥想,寫了這樣的一張“我可以幫哥哥實現任何一個心愿”的小卡片。
她很少見到哥哥那麼高興的樣子,之前沒有過,之後也不太常見。
他把其他所有的禮物都扔掉,珠玉琳琅,字畫奇珍,然後將那些禮物盒都堆到一起,花了一整天,選出了他認為最合適的一個,把這張小卡片裱好,放了進去。
此刻,謝忱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臉,說:“那挽之願意現在去冰泉嗎?”
“好吧,哎,可是……”
謝蘭亭思維還有點卡頓,好一會,才擠出一句疑問,“可是,這個願望紙片,對你和我來說都很重要,怎麼可以把它用在這樣一件小事上?”
謝忱淡淡道:“和你有關的,都很重要,那便不是小事了。”
他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謝蘭亭沒有辦法,只能悶悶不樂地爬了起來,把自己想像成一隻每天早上必須出門散步的毛絨小熊。
腦門上豎起一根呆毛,也像小熊揮爪似的晃了晃。
謝忱坐過去,幫她按住了這一根呆毛,手心像是被羽毛輕輕撓過,有些發癢。
“謝挽之啊謝挽之,身為一隻小熊,能夠早起去玩水和覓食已經很好了”,她迷迷瞪瞪地往外走,“你有什麼理由感到不快樂呢?”
庭院下,積着厚厚的落雪,潔白無暇,好像一大塊柔軟的松糕,看起來很舒服的樣子。
謝蘭亭到雪地里打了兩個滾,清醒了些,見哥哥站在燈花月影里,笑顏淡淡地看她,不知為什麼忽然就覺得心情很好,爬起來,向他奔去。
謝忱自然是接住了她。
她把臉湊上去,哥哥就取出一塊帕子,為她一一拭去了眼角眉梢的落雪。
“我決定將大雪封為「年度小熊之友」”,謝蘭亭抖了抖腦袋,試圖將所有的雪粒子都一併抖掉,“哥哥,印璽呢,快拿來給它蓋上……哎喲!”
她忽然腳下一滑,險些摔了一跤,當即改口道:“不,我決定將它封為小熊之敵。”
謝忱輕笑,上前把人撈回懷裏:“好了,小熊,我們走吧。”
“還有這個”,謝蘭亭想了想,把願望小紙條折成一顆小星星,點亮后,用絲線串好,掛在他腕底,“這次不算,以後或許還可以用。”
她看着這一顆“小星星”綻放在哥哥纖細雪白的腕骨上,像是一場緘默盛開的綺夢,清光陸離,疏影靈動,忽然打定了主意。
嗯,看來以後要給哥哥摘一些真正的星辰才行。
去往後山,要穿過整座謝府。
因為家裏從不留人過夜,天一黑,僕從就去了別莊。此刻空蕩蕩的,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天色未明,遠處雪山的輪廓在夜幕里若隱若現,群峰環立,相對如削。
最靠近的一座山,橫跨在冰海之上,看起來像一道舉杯的人影,邀請滿天明月同酌。
那個“酒杯”里,有一線寒水貫穿而下,匯聚到了後山,就變成了冰泉,採集世間極致的寒冷,歷經冬日,永恆不滅。
謝蘭亭極目遠眺,在山的另一邊,隱隱看到了一線燈火:“哥哥,那是秦楚府上?起得這麼早,除了他也沒誰了。”
秦楚在尚書台,專管風紀吏治。
其行事作風,約等於一打的鐘夫子疊加在一塊,過分的刻板,過分的吹毛求疵,過分的不近人情,實在令人悚然。
她一想到此人,就忍不住嘆氣:“不行,我不能去冰泉了。我這次回來可沒打申請,萬一路上撞見他,他還不得當場跳腳,參我一本「目無綱紀,放蕩不羈」啊。不行不行,得避開。”
謝忱安撫地捏了捏她的手:“他不敢。”
然而,怕什麼來什麼。
剛到山前,就看見一人青衫端正,提着燈,身形挺拔地佇立在那裏,猶如傲骨勁秀的一支青竹。
燈輝灑落,映照出他的臉,劍眉入鬢,浩然正氣,俊美得驚人。
正是秦楚。
謝蘭亭見到他,氣勢先短了一截,不是怕,而是煩:“哈哈哈,阿九……不是,秦大人,好巧啊……”
秦楚用黑白分明的瞳子看了她一眼。
有那麼一刻,謝蘭亭幾乎以為他要不顧風度地翻白眼了。
“是很巧。我出來晨跑,不成想,竟也能撞上大將軍”,他將“大將軍”三個字咬得格外重,冷冰冰地問,“怎麼,我這是一不留神跑到離泱城了么?”
謝蘭亭乾笑道:“啊,這個……”
“很好”,秦楚拿出一枚寫着她名字的玉簡,當場開始咔咔刻劃起來,“臘月廿七日,謝蘭亭行為不端,私自行動回京,惘極謬矣,本官行規勸之義,再一次遭到嚴詞拒絕……”
謝蘭亭湊過去一看,發現這枚玉簡居然還是嶄新的,不由地
充滿希望道:“我的罪名就只有這麼一點嗎?”
“你怕是在做夢。”
秦楚冷笑一聲,乾坤袖一甩,嘩啦啦倒出堆成一座小山的玉簡。
他把剛才那枚放在了最上面,寫上編號:“這是你的第五百八十一條大罪。”
那麼多玉簡,有控訴她衣冠不整的,有言辭輕狂的,甚至有上朝站姿不對,和同僚打招呼先用了右手,如此種種。
可想而知,她平日率性而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究竟在秦楚心底造成了何等不可磨滅的陰影。
“都五百八十一了?”謝蘭亭仔細回想了一下,遲疑道,“我伐綏之前,不是只有三百條嗎?”
秦楚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你離開的這段時間,我仔細翻看你往日的行為記錄,一字一字讀過去,又找出了兩百多條不妥之處。”
謝蘭亭:“……”
那你可真是好負責啊。
秦楚一抬眼,猛然發現她大半個人都倚在了謝忱身上,頓時眼前一黑:“像什麼樣子!站沒站相,自己拉垮也就算了,莫帶壞了別人!”
謝蘭亭嘿了一聲:“我說阿九,做人何必這麼斤斤計較?休假么,當然是怎麼舒服怎麼來了,非得站那麼直,你是準備排隊去祭祀啊?”
“你、你……”
秦楚差點當場撅過去。
謝蘭亭像沒骨頭似的,往哥哥懷裏一倒:“阿九啊,做人別太刁鑽了。人和毛絨小熊還存在着百分之五十的相似呢!你今天為什麼不能勇敢地當一次毛絨小熊,腦袋空空,少來挑我的刺?”
秦楚氣得伸手去抓她,直接用上了靈力:“你給我站好了!”
就在他手要碰上去的一剎,謝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那種眼神很平靜,像是流水浸潤着斜陽芳草的長堤,無波無瀾。
然而,秦楚卻被這一眼,硬生生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了許久:“你就這樣縱着她?”
“挽之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謝忱凝立在微茫的曙色中,淡聲道,“你可以走了。”
秦楚眉頭皺得更緊。
不久前,薛載死的時候,他作為朝中重臣,就站在不遠處見證着。
謝忱那時的眼神,和此刻一模一樣。
那是一種看死物的眼神。
看着一個人,和看着山間隨意掌控生死的無情草木,沒有什麼區別。
因為唯一所在意的被威脅、被觸碰,便想着讓他們都去死,冷漠到讓人不寒而慄。
謝家沒有長輩,謝忱自己又已站在了絕巔。
如今這世間,已經再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壓制他,也再沒有誰,能跟他談什麼條件了。
秦楚覺得跟他根本說不通,就轉向了謝蘭亭,一字一句道:“明君可以坦蕩真性情,但不能放誕任情。為帝為王本是九死一生之險路,你既有這樣的心思,就要在每一方面都做到天日之表,才不致授人話柄!”
謝蘭亭一怔,不覺也嚴肅起來,推開哥哥,緩緩站直了。
秦楚面色依舊冷厲:“將軍昔日說過,我是你的一面鏡子,秦楚想問,如今此言還作數否?”
謝蘭亭點了點頭:“自然作數。”
“那將軍何以知錯不改?”秦楚語聲銳利,如見刀鋒,“我今日不過是提出一點小小的質疑,你就開始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來日若你欲修朝政,整飭世家,臨御百姓,恐怕更是聽不得旁人的意見。你也是從血與火中,千軍萬馬廝殺,打下來的天下,豈不知人心方寸,更甚於刀劍交兵?將軍如此偏聽則暗,是想孤軍心、孤民心、孤臣心,自絕於江山社稷不成?”
謝蘭亭長長嘆息了一聲,拱手道:“
好,我改,我現在就改。”
秦楚面無表情,拂袖而去:“我明天會繼續跟進你的。”
謝蘭亭無奈嘆氣:“行行行,你開心就好。”
秦楚尚未走出多遠,忽而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一停步,從袖中摸出兩隻茶杯。
那杯中貼了保溫符,猶是茶煙泛碧,熱氣裊裊。
“冬日清晨,應喝熱水”,他將兩杯茶分別遞給二人,神情嚴肅地道。
謝蘭亭一瞬間,恍覺自己提前步入養老生活。
但秦楚的視線實在太有壓迫力,未免他繼續長篇大論,她只好伸手接下。
待走到山上,冰雪搖曳,她還有些心有餘悸:“天吶,阿九真是越來越嚇人了。”
謝忱眸光輕輕一閃,語氣平淡道:“若挽之不想看見他,我便將他處理了。”
“不行不行”,謝蘭亭一驚,使勁搖頭,“哥哥,阿九是我日後登基一統天下,留給自己的社稷肱骨之臣,我的一面鏡子。即便他犯了天大的錯,我也會想方設法地保住他,何況只是說了一點討厭的話。”
她一掃謝忱的手中,開玩笑道:“哥哥,都說吃人的嘴軟,你還捧着人家給的茶呢,居然就要動手了?”
謝忱輕嘆一聲:“我只是覺得,這次你險些被害死,從今往後,便不能再讓你受一絲一毫的委屈。”
謝蘭亭覺得,這個“差點”,其實差得有點多。
但她一見到謝忱此刻的神色,就知道哥哥是認真的。
他真的會為了保護她,不惜做事做絕。
“哥哥,話不是這麼說的”,她苦惱地抓了抓頭髮,“他如果不是得我重視,早就被我一劍拍飛到天邊去了。我修為這麼高,只要我不想,誰敢讓我受委屈?”
“所以,你沒必要過度擔心我的。”
謝忱從來不反駁她,只是安靜聽着,但觀其眸色,顯然一點也不贊同。
“啊……”
她有點沒轍。
這時,正好到了冰泉前面,霧氣飄渺,千白道雪色的白練,如同塵埃野馬從池上飛空而起。
謝蘭亭靈機一動,飛身掠向了池面:“哥哥,你等我一下。”
掌心忽然一空,謝忱下意識伸出手,只有冰冷的霜風穿過指間。
她今天只是出來玩的,當然沒有帶岑寂劍。
但劍術練到冠絕天下的地步,手中有沒有兵刃,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謝忱抬起頭,看她懸浮在水上,以指為劍,斬向了天穹。
這是「好景劍法」的第三式,華亭鶴。
並非純粹的劍招,而是用劍氣所引發的天地異相來對敵,威能無限。
劍光霎時大作,如星斗飛光,化為一隻仙鶴形狀升入長空。
飛躍黯淡的黎明前,在萬里雲霄之間,隨着更多靈力如海一樣湧出,明亮如火。
仙鶴輕輕振翅,不斷散發出光芒,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將頭頂都點亮,翻湧染成一片瑰麗的流光溢彩,如同帶狀,橫亘蒼宇。
天空猶如一面深暗的明鏡,映着雪山,和這一片驚艷的色彩。
“哥哥,快看”,謝蘭亭輕輕吹了一口氣,“我製作了一些極光,是不是特別漂亮?”
謝忱淡淡掃了一眼蒼穹,就側過身看她。
“很好看”,他認真道,不知說的是人,還是景,“縱天地之廣,也是世中無雙。”
謝蘭亭頓時驕傲地抬了抬下頜:“那是自然!哥哥一向很有眼光。”
她想了想,一伸手,讓流焰從萬里青天倒懸而下,綽綽淌回,像一粒粒星辰掉落在掌心,慢慢冷卻凝結,成了一枝冰花。
這一手劍意化形,也可算是登峰造極了。
她握着這枝花,飛過去,輕輕插在了他鬢邊:“喏,送給你。”
謝忱微訝,隨即對她舒顏笑了一下。
冰雪的光輝落於眉睫之間,素白到了極致,更顯得他容色清絕,唇上一點艷色明麗如許。
謝蘭亭便也跟着笑了:“你看,我可是天下第一劍,很厲害的”。
她理了理他發間的花枝,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所以,哥哥完全不用再為我擔心,也千萬別再想着過度保護我,好不好呀?”
謝忱喜歡看她笑起來的樣子,明亮驕傲,又神采飛揚,讓他覺得這霜寒人世間,竟還有一縷光可以把他照亮。
為了守住這一抹笑意,他可以付出任何代價,當然也包括暫時放過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都聽挽之的”,他說。
他的語氣那麼溫柔,謝蘭亭一聽,忽然感覺,凰血似乎又不受控制地翻湧了一下。
她趕緊跳進冰泉,把自己埋進去。
謝忱坐到岸邊,拿着一卷書在看,一邊遞給她一隻飄在水上的早餐托盤。
“哇”,謝蘭亭拍拍手,“都是我喜歡吃的。”
她從一堆食物裏面,找出加了三倍冰糖的酸梅汁,噸噸噸灌下去,總算感覺緩和了些。
謝忱手指輕輕摩挲着紙頁,層雲之間淡抹的光輝沿隙而下,凝結在他腕底,像是質地分明的金玉。
“哥哥,你在看什麼?”謝蘭亭在水底吐出一個泡泡。
“一些上古時代的碑文勘誤”,謝忱又揭過一頁書,道,“下次便去九星學宮講一講這個。”
謝蘭亭掃了一眼,見上面都是根本搞不清來路的神魔異種文字,一個個宛如霹靂迸濺,長蛇爬行,頓時頭大如斗。
她只好使勁盯着哥哥看。
饒是謝忱一貫淡然,也被她這種十分專註的視線看得沒有辦法,忽而舉起書,擋住了自己的臉:“挽之,收一收。”
“才不要”,謝蘭亭嘀咕。
她游到岸邊,悄悄將手伸過去,握住了謝忱纖細凝白的腳腕,“哥哥,來陪我下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