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一）
這些年BJ的天氣從來沒有被大家說過正常，今年尤其如此。剛進入五月，夏天似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讓北方的人們領略一下它的熱烈，連續幾天三十度左右的氣溫已經讓大街上開始出現短袖和短裙的男男女女了。
蘇洋根本沒有時間欣賞路邊的風景，他一邊用紙巾擦着汗，一邊馬不停蹄地趕往跟客戶約好的會談地點，遇水的紙巾已經破碎，沾的他滿臉都是。
“這該死的鬼天氣……”蘇洋嘟囔了一嘴，聲音剛夠自己聽見。
本來今天的會面地點應該是在復興門的一棟寫字樓里，這也是客戶的公司所在地，但這位客戶臨時把見面的地點約在了東三環國貿附近的一家星巴克，並且告訴蘇陽一個小時后還有其他的安排，蘇陽一邊往地鐵跑一邊看手錶的時間，心裏同時計算着最節省時間的交通路線。
出了地鐵站，悶熱的天氣撲面而來，雖然星巴克離地鐵站出口沒多遠，蘇洋還是出了一頭的汗，一是因為天氣，二是跟客戶的會面時間被大大的壓縮了。蘇洋沒有直接進入星巴克，而是轉向了一旁的商場，他記得商場一層的拐角就有一個衛生間，雖然時間已經很緊張了，但是刻在骨子裏的職業素養仍然讓他無法這樣狼狽地與客戶面談。蘇洋從來不會承認自己是“外貌協會”的，但是他非常重視第一印象對人的影響，這也可能是長年的銷售工作帶來的經驗。進入衛生間，蘇洋熟練地開始整理自己，他把一個人的形象分為上中下三個部分，每個部分各有重點，上的部分里最重要的是頭髮，不一定非要髮油髮蠟的加持，但最起碼要乾淨、整潔。中間的關鍵是脖子到胸口之間，不論場合是否正式，從來不穿不帶領子的衣服與客戶見面，領帶要打就要正式的溫莎結，脖子下面的第一個扣子永遠牢牢的繫着。下的部分就是鞋子，黑色是必須的，盡量是系帶的那種，同時很重要的一點：要有鞋跟。一切準備就緒之後，蘇洋看了看錶，滿打滿算還能跟客戶聊17分鐘，“足夠了。”他在心裏默默地說。
推開星巴克的大門，一股冷氣讓蘇洋的毛孔瞬間收縮，也不知道是為了讓咖啡儘快變涼還是最新的營銷手段，這裏的空調開的又早又冷。最近幾年，星巴克越來越像菜市場—混亂、嘈雜，坐在裏面的精英們三三兩兩，一邊嚷着過億的生意，一邊打量着每一位從身邊走過的人。蘇洋稍稍皺了皺眉，還好很快就發現了要見的人。
“實在抱歉張總，我來晚了。”蘇洋欠身坐到張總對面，同時把名片雙手遞給對方。
像是沒有聽到蘇洋的寒暄，張總拿着咖啡往嘴邊湊的同時說道：“你給我發的那個項目我簡單看過了，我覺得前景蠻不錯的。”
“是的張總，目前該公司是第二輪融資，這次領投的資金方是國內光電子領域的龍頭，本次融資規模不大，估值跟相似行業比較優勢很明顯，所以時間也比較緊張…”
“他們家主要是做啥的？啥時候打算上市啊？”張總不等蘇洋展開就打斷了他的介紹，同時把手中的咖啡放在桌上，壓住了蘇洋名片的一個角。
蘇洋的心涼了一半。對方簡單的兩個問題，蘇洋立即做出了如下的判斷：該客戶幾乎沒有看過他之前發的項目材料，同時這個項目不適合這個客戶。
“是這樣的張總，簡單的來講，這個公司是做眼鏡的，但不是普通的眼鏡，而是智能眼鏡，通過這個眼鏡我們可以看視頻、打遊戲、同聲傳譯等…公司目前還處於研發階段，
雖然未來有證券化的計劃，但是目前來看，離IOP（俗稱上市）還有距離…”蘇洋想用最簡練的語言給客戶描述清楚公司的基本情況。
張總一邊用嘴巴吹着那個蓋着蓋子的咖啡，一邊心不在焉的聽着，那個蓋子有個細長的小口，當對着那個小口吹氣的時候，會發出嗚嗚的聲音。
“我們接觸這個項目比較早，對該公司的團隊也很了解，公司創始人和高管團隊都是從北…”
“小蘇你這樣”，沒等蘇洋說完，張總說道：“這個項目離募集結束不是還有一段時間嗎，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回去之後再仔細看看你發給我的材料，完了再聯繫你。”
“張總…”
“你看等會兒我還約了個客人，要不…”
“沒問題，那您看完后隨時聯繫我。”
“你看光顧着聊了，你還沒點喝的，要不然點個咖啡？”
“不用了張總，我包裏帶着有。”
握手，告辭。
出門右拐，蘇洋的臉上仍然掛着和張總告別時的微笑，昂首走在路邊靠右的位置。儘管只是過了十幾分鐘，蘇洋的確感覺到這會兒的天氣不那麼熱了。
蘇洋是一名非常優秀的銷售人員，大學畢業后他在一個門戶網站做sales，主要負責banner廣告的招商推廣工作，剛好趕上互聯網的東風，工作沒幾年就在BJ買了房，因為蘇媽媽迷信，說他是大海水命，西方屬金，而金生水，所以她極力勸說兒子把房子買在了BJ的最西邊。蘇洋心裏清楚，除了迷信因素之外，選擇這麼偏僻的地方還有一個核心原因就是房價便宜，老一輩的人精打細算慣了，也不在乎他的房子離八寶山那麼近，用蘇媽媽的話來說：墓地都是上風上水！自從買了房子之後，蘇洋像是找到了掙錢的竅門一樣，沒過兩年又買了一輛奔馳S300，這是他從小就心儀的牌子。蘇爸爸是一名司機，在蘇洋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喜歡拉着他到處跑，只要停下車來他就拽著兒子看馬路上的小轎車，給孩子說各個車牌的名字。也就是從那時候起，蘇洋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有一種車名字叫奔馳，標誌也很好記，這樣的一輛車頂得上爸爸開的好幾輛麵包車，雖然這種車不如爸爸開的車拉的人多。
轉折點出現在今年年初，也就是馬平川跟蘇洋第二次面談之後。馬平川是蘇洋的大學同班同學，跟後者不一樣的是，他大學畢業后按部就班地考取了人民大學金融專業的研究生，再畢業之後進入了中國金融機構的黃埔軍校-華金公司，他從一名研究員做起，憑藉紮實的理論功底和事必躬親的調研態度，很快就升任了部門副經理，後來的幾年也不知怎麼的，馬平川像坐上了火箭一般開啟了工作的晉陞之路，部門經理-部門總監-高級總監-副總裁，在他和蘇洋去年見面的時候，已經是華金公司五十八年司史上最年輕的高級副總裁。同學們在一起的時候都半開玩笑說：馬屁穿（馬平川的外號），還是你的名字起得好啊，一馬平川！私底下同學們也有小道消息在傳，說他傍上了華金公司董事長倪剛的千金。
蘇洋的成長經歷註定了他是個小富即安的人，仔細想來自己的人生已經非常滿意了，畢業十年不到，在BJ有車有房，這是難能可貴的財富積累速度，即使是在非同齡人之間也算是那前百分之五的選手，要知道身邊有很多同學北漂不成回老家的大有人在，但是自從和馬平川見面之後，慾望之門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打開了。蘇洋從來不認為這是貪婪，每次家裏人電話問他為什麼要創業的時候，他總是義正詞嚴的講：人要是不拼，那跟鹹魚有什麼分別。
其實蘇洋心裏還是有點打鼓的。首先私募基金對他來說絕對是一個新的領域，雖然大學學過一些金融類的知識，但是這些學到的皮毛應付工作根本不夠，而且大學的知識跟實際的工作脫節太嚴重，在他畢業那會兒，可以說“股票”這個詞他聽都沒聽過。其次，打工和自己當老闆完全不是一回事。為了湊夠啟動資金，他在年初就賣掉了自己心愛的奔馳轎車，那輛車甚至連5萬公里都沒有跑夠，用賣車的錢和這幾年所有的積蓄湊夠了九十萬，全部拿來和馬平川創立了洋平資本。當然，蘇洋創業的信心也多數來自馬平川，一個國企的中高層管理人員，放棄了美好的前途，和我這樣的一個老百姓合資創業，尤其是啟動資金還是我的兩倍還多，這是一種什麼精神？我又有什麼資格沒信心呢？每次客戶路演失敗，蘇洋就會這樣給自己心理暗示。其實蘇洋也有自己的底線，那就是八角遊樂園旁邊的那套房子，那套他媽給他算過命買的房子，在創立洋平資本之初，為了顯示創業的誠意，蘇洋曾考慮過抵押那套房子，用更多的資金來和馬平川合資創業，後來由於辦理抵押貸款的流程較長同時也是對風險的考量，最終沒有成行。在後來蘇洋波瀾壯闊的投資生涯中，這套房子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尤其是在那最黑暗的時刻，挽救了自己的生命，如果能夠打開上帝視角，蘇洋一定會為自己當初浮現的那個抵押房子的想法汗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