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六十一章
從阮卓的精神圖景就能大約推斷,他是真的住在那種類似城堡的建築里。
但實際看到的時候,還是覺得眼前的場景過於夢幻了點。
柔和的淡藍色尖頂,整座城堡都圍滿了綠色的爬藤,在阮卓圖景里見到的那座灰塔,被品種多樣的薔薇和月季環繞着爬滿。
庭院裏觀賞用的灌木被修剪成各種各樣的小動物形狀。
院子裏有一顆枝幹蜿蜒的大樹,樹根那裏有幾簇顏色鮮艷的毒蘑菇。
見她的目光在那裏停留得有些久,阮卓很淺的笑了一下,說:“那些是陶瓷做的,兔子洞裏怎麼少得了毒蘑菇。”
阮家城堡的大門也顯得童稚又浮誇,門邊立着一米多高,穿着風衣的兔子陶偶,手上提着煤油燈。
金屬門環上坐着一隻花仙子,玻璃做成的翅膀,閃着微弱的光。
據阮卓介紹,這些都是他小時候和母親一起做的,她看見那隻花仙子的手臂上有一個小凹陷,是一枚小小的指印。
那應該是阮卓的。
阮卓母親死後,他的監護權被移交到舅舅手上,為了他的安全和精神穩定,阮卓本人被送進塔里。
舅舅接收了那些為了阮卓而存在的實驗室,維持它們的運轉。
他們並沒有從大門進去,她捏着他的小指,被他帶着從側後方的一扇低矮的小木門進去。
這扇門只比大門口那隻兔子高一點,兩人委委屈屈的彎着腰進去。
“這可真是……”小春看着面前的景象,忍不住嘆出聲:“我以為是愛麗絲夢遊仙境,結果是胡桃夾子嗎?”
空無一人的房間內部,壁爐正在燃燒,火星子在交叉堆放的木柴上跳躍,色彩鮮艷,等比例放大的胡桃夾子立在角落。
她看見牆壁上掛着許多阮卓小時候的照片,有幾張的背景是在這個房間,裏面的陳列擺設和現在分毫不差。
就連沙發扶手上搭着的羊毛墊子,擺放的角落都和十多年前一模一樣。
雖然沒看見傭人的影子,但這裏應該是有數量相當龐大的團隊專門打理,才能保持得和他記憶中完全一樣。
“我以為這是架空世界。”她問系統。
系統:“半架空吧,你能在這看見這麼多耳熟能詳的童話故事,搞不好還能看到熟悉的文學巨着什麼的。”
她看着牆上的照片出神。
阮卓小時候看起來非常陽光又外向,就連沮喪的時候都帶着勃勃生機。
還有幾張是他蓄着及肩長發,穿着蓬蓬的小洋裙,被打扮成小女孩的樣子。
“別看。”阮卓耳尖泛紅,把手伸到她眼前,遮住她的視線。
“你小時候很漂亮。”她看見壁爐上面的寶石托盤上,放着幾個小姑娘用的發圈,有櫻桃的,還有點綴着鑽石的髮夾。
旁邊的落地衣架上掛着條寬大的羊絨披肩,這條披肩隨他母親出鏡的頻次很高。
阮卓的母親看起來是個明艷溫柔的大美人。
“你們倆的眼型很像。”
“真的嗎?”他平復了心情,放下遮住她目光的手,湊近前去看。
他已經忘記母親平時是什麼樣子了,深深鐫刻在記憶中,被他銘記的是她崩塌的精神圖景,和她略帶驚恐的眼神,以及最後的日子裏,她蒼白躺在病床上的樣子。
小春退後幾步,仔細端詳着照片上的大美人和站在面前的阮卓:“你完全繼承了她所有的優點呢。”
阮卓倒沒有什麼外人不能提起他母親的禁忌,他看上去甚至還挺開心的。
傭人們和平時接觸的人,都會盡量避開他的這些“傷心往事”,就連舅舅緬懷母親的時候也會特地避開他。
母親去世后,像這樣隨意而溫柔的回憶起那些關於她的過往,這還是第一次。
“咦。”她撐在身後柜子上的手,突然感覺到一股涼意。
小春有些好奇的看着身後的五斗櫃,阮卓眼神一亮,說:“差點忘記這個了。”
他走到柜子側面,五指伸得筆直,像刀一樣傾斜着落下,在她驚奇的眼神中斬下柜子的一角。
阮卓把它一分為二,把其中一半塞進她嘴裏。
她看見他嘴裏那塊頂起他的頰肉,舌尖一舔,是略帶苦味的香濃滋味。
一點點甜。
是黑巧克力,她想起之前在他圖景里被他們分食掉的那把短劍,她眼睛微微瞪大,看着旁邊的傢具,不會這裏還有什麼神奇的巧克力製品吧?
“沒有了。”阮卓攤開雙手。
這個斗櫃裏面裝了小型冷凍裝置,當初製作的時候除了食用巧克力還加了一些別的東西,才能在這種溫暖的環境中保持造型。
壁爐里的木柴噼啪作響,空氣中傳來木頭燃燒時的油脂香氣。
他帶着她穿過這個略顯夢幻的房間,穿過長長的走廊。
左手邊第一間的卧室門半開着,看裝飾應該是女主人的房間,再往裏面走一點,那間房裏面放滿了玻璃柜子。
裏面溫度很低,大大小小的玻璃柜子裏放的全是各式兒童傢具。
“巧克力……?”
阮卓點頭,他長眉舒展,暖黃的燈光照在他臉上,將他眉間那些倦怠變得朦朧:“我小時候總吵着要一間糖果屋,這些都是我母親還在時找人做的,也有一部分是親戚送來的。”
那時候這些散發著甜蜜香氣的傢具都擺在他的玩具房裏,母親半夜忙完了常常要進他房間看一眼,看看他是不是乖乖的躺在床上。
“她總怕我偷偷爬起來去偷吃巧克力。”
阮卓牽着她的手,帶她走過那些旋轉樓梯,來到他小時候無憂無慮生活的高塔。
床幔從牆頂落下,潔白的白色帳幔在堆在床腳,描金紋飾的窗戶,用透明絲線掛在半空中,好像在迎風飛翔的魔毯。
他的童年一定無憂無慮,又快樂美好。
這座城堡里,她眼神所至的每一個角落,無一不是精心佈置,蘊含著他的親人的巧思。
所有的一切都透露出他是一個泡在蜜罐里長大的孩子。
他曾經擁有非常非常多的愛。
阮卓,是在含着金湯匙出生,長在錦繡堆里的。
他拉着她席地坐下,他轉過身,半個身子都趴在地上,把手伸進床底摸索,好像在尋找什麼。
好半天他才摸到一個淺色木盒。
阮卓把盒子放到盤腿而坐的小春面前:“打開看看。”
木盒裏是一隻巧奪天工的寶石蜘蛛,大塊閃着光華的綠寶石構成它的身體和腹部,八條節肢由鑽石鑲嵌而成,每條腿中間貫穿前後的綠寶石和它的身體交相輝映。
看起來非常靈巧,拿起來的時候它的腿甚至還在顫動。
四歲的時候他迷上了觀察昆蟲,常常拿着捕蟲網在庭院後面的樹林裏瘋狂捕捉各種昆蟲。
甲殼蟲、泥鰍,還有螞蚱,但是這些都比不上他在灌木叢里找到的小蜘蛛,他把它裝在漂亮的黃銅首飾盒裏,不顧家人的阻攔要帶着它睡。
他要把它養大,長大了送給喜歡的女孩。
母親一邊笑一邊揉肚子,她蹲下來摸着他的頭,說女孩子可不會喜歡這種東西啊。
幾天後他的蜘蛛不知所蹤,但是不久之後舅舅送來了這隻寶石蜘蛛,他們說這才是女孩子會喜歡的東西。
寶石蛛的腹部可以打開,他在裏面留了小紙條。
具體是
什麼已經不太記得了,只記得當時困惑又激動的心情,困惑於女孩子為什麼會喜歡這種石頭。
激動的是他把秘密留在這裏,十幾年後將會由某個女孩子打開。
小春看見寶石蛛腦袋上有一個凸起,按下去的時候一個白色的東西從它的肚子裏面掉出來,落在地毯上。
她把捲起來的小紙條展開。
阮卓也忍不住湊過去看。
半個指節長的小小紙條里寫着——喜歡你。
四歲的阮卓還不太會寫字,喜字的上半部分衝出紙條,歡寫成了喚,還殘留着塗改的痕迹。
三個字歪歪扭扭的大字,快溢出來了。
“真好啊。”阮卓說:“還以為不會有送出去的那一天呢。”
被母親和舅舅注視着,塗塗改改寫下的這份心意,被完好的保存了下來,穿越時空來到他命定之人的面前。
阮卓忍不住喟嘆。
真好啊。
她是不一樣的。
在殺了那麼多嚮導以後,在他的精神圖景排斥這些嚮導的接觸之後,他沒想到還能有一天能和自己命中注定的嚮導坐在一起。
這顆星球上有多少人呢,在那之中成為哨兵和嚮導的幾率是多少。
在茫茫人海中遇見命定之人的概率又是多少。
他從來不覺得父母的愛情是悲劇,有哨兵八十歲才遇見他的命定之人,他垂垂老矣的時候,她才剛踏入高中,青春年少。
也有人到死都沒遇見對方。
他的父母是幸運的,帶着一點孤注一擲的瘋狂,和一些能將對方燃燒殆盡的熱烈渴望,將這份需要付出生命的感情徹底點燃。
阮卓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帶著剋制又溫柔的力道。
被他殺的那些人的面目已經模糊了,她們是否帶着真心接近他呢,記不清了,只記得有些或許是帶着愛慕之情來的吧。
不管成功或者失敗,阮家都會拿出巨額的金錢和想像不到的好處。
但是沒人成功。
不是沒有人想用感情攻略他,把精神安撫先拋到一邊,但是那點黑夜中猶如螢火的感情怎麼能照亮他被灰霧爬滿的天空。
阮卓是父母親的珍寶,用愛和生命澆灌成長的小花。
要有多少的愛才能打動他呢,阮卓想,沒有那麼多愛,那深沉的恨意也可以的吧?但就是感受不到。
連恨都少得可憐。
但是在命運的牽引下,她出現了,他感受不到她對自己有多少愛,洶湧而矛盾的恨意倒是能感覺到。
“怎麼這樣看着我?”她戳戳寶石蛛打開的肚子,疑惑的看着他。
“沒什麼。”他將下巴擱在她肩膀上,揉了揉眼眶:“就是你太亮了,稍微有點刺眼。”
沒有顏色的灰色世界,她亮得像黑暗海域裏的燈塔。
“哈?”小春不明所以,她放下那隻寶石蛛,發現木盒的緞面下還有一層,裏面是張舊照片。
年幼的阮卓從照片邊緣探出半個身子,手上拿着根燃燒的仙女棒,抿着唇笑得很克制。
從他的身形來看,應該是他覺醒后拍的。
照片右下角用彩色油筆畫了顆愛心。
“你喜歡這個?”
阮卓捏着照片的一角,仔細回憶:“應該吧?記不太清了。”
“記憶里我應該更喜歡大煙花?”他有些不確定。
過節的時候他應該很熱衷於放煙火這種活動,覺醒后就再也沒放過了。
煙火對他來說太刺激了,尖銳的升空聲和過於刺激的視覺感受。
仙女棒是他母親拿來哄他開心的,滋滋炸開的白光還是會讓他覺得刺激,他很久才能拿
到一根,每次都會很珍惜的點燃。
他帶着她走到露台。
從這裏望過去是巨大的月亮,和銀輝下水晶一樣的靜謐湖泊。
這是他精神圖景中鐵灰色場景,他想再看一次的景象。
露台的高櫃裏放着滿滿一盒仙女棒,粗略一看,可能有幾百根吧,這是他母親死前留下的。
她把火機攥在手心,問他:“還點得燃嗎?”
“不一定。”他說:“畢竟已經十幾年了。”
他吹着眼皮,長睫微顫,而且他已經長大了,不會再盼望它燃燒時的樣子了。
啪的一聲,小春將火打着,她嘗試着點了一根,於是那東西就發出滋滋的響聲,冒着白煙開始噼啪的燒了起來。
阮卓的眼睛下意識的瞪大。
時隔多年,又看見了,這種伶仃細弱的煙火的顏色。
聞到了那種硝石燃燒的味道。
“還是喜歡的吧。”小春含笑看着他,她摸着砰砰跳個不停的心口,說:“想要再看一次的那份心情,傳達到了我這裏哦。”
他的喜歡,她感受到了。
阮卓看着他的笑臉,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心情,他有些緊張,他看見微風吹過,塔樓下的湖泊被吹起一片漣漪。
這座美麗的莊園外纏繞着的巨量鮮花,在夜風的吹拂下發出簌簌的響聲。
她把他想再看一次的東西拿了一把在手上,幾乎掏空了盒子的一半。
火苗在火機的出氣口跳躍着。
阮卓下意識的向前一步,他想抓住她,卻只來得及看見她極速下墜的身影。
她向後倒去,越過攔在後腰處的欄杆,銀色的花火伴隨着大量的白煙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隨着她的墜落,這白煙越拖越長。
她高舉着手臂,舉着手中那一束於夜空中驟然亮起的那一團銀色。
阮卓的手只撈到一團空氣。
他聽見她落水的聲音,那些光也隨着煙湮滅。
但是他看見了,在他的世界隨即亮起的,是那彎被她落下時撞成千萬片的月亮。
城堡的倒影映在她身旁,他又看見了藍色的塔尖。
阮卓倚在欄杆上,焦急的在水中尋找她的身影,直到她浮出水面。
他看見她的笑容。
他來不及去看不再灰撲撲的月亮倒影,只顧得上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