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女郎果然生氣,月宮內依舊夜夜笙歌,靡靡之音不斷,卻始終大門緊閉。德順帶着一溜小內侍將東西送到,躬身退出去,正巧碰見一旁吃了閉門羹的冼珠。

“如何,後日的冊封禮女郎可說了些什麼,”她笑盈盈地迎上去。

這位月宮女郎簡直就是膽大包天,十日前將皇帝趕出門不算,冊封的聖旨也被一併扔出來,之後一連數日,樓應鐘都被拒之門外,裏面的宮人也着了魔似的任由她指揮,將門封死,誰來都紋絲不動。

德順今天被一眾宮娥簇擁着進去時簡直受寵若驚,原以為女郎見了冊封禮上要穿的禮服會歡喜,這可是制衣局眾位綉娘不眠不休縫製了數月才做好的哩。

上面的展翅欲飛的鳳凰栩栩如生,按禮制這本不是貴妃能穿的,但皇后一力要求,陛下也點頭默許,綉娘們自然使出渾身解數。

女郎將捏着衣袍的兩肩,迎着日光將它展開,華麗的衣袍在光照下熠熠生輝,圍繞在她身旁的舞姬都痴迷的看着,目露嚮往。

可她卻沒有眾人預想中的喜愛,將東西往身後一扔,托腮望着窗外:“真沒意思。”

守在旁邊的宮娥驚呼一聲,急忙往前一滑趴在地上,好在禮服落地之前用身體接住,不讓女郎穿它時沾上一點灰塵。

其他的宮娥一擁而上,一人牽着一角,小心翼翼的將它運送到一旁的朝服架上,仔細檢查后沒見一絲褶皺才鬆了一口氣,才折返到女郎身邊嘰嘰喳喳地誇讚着這禮服是如何精美。

“也只有這樣的衣袍才配讓女郎穿上身,”女郎近來很是喜愛的綠衣舞姬驚嘆道。

不曾想到這一句卻捅了馬蜂窩,女郎怒氣洶洶地走到她身旁,柳眉倒豎:“怎麼,連你們也覺得我只配穿這種東西?”

她環顧四周,一雙妙目從宮人身上掃過,那舞姬驚覺自己似乎說錯話,急忙跪下,伏在地上求饒。

“拖下去。”她語氣冰冷。

那舞姬不明白昨日還與自己耳鬢廝磨的人,怎麼今日就如此無情,被侍衛帶下去是心碎又無助地喊着:“女郎!”

在她不耐煩的揮手下,德順默然退下,其餘的宮人回到原本的位置,只當自己是泥佣,不敢出聲。

“宿主,你這樣是不是太無情了,”從她和皇后搞在一起后就默默自閉的031,終於忍不住開口。

它默默觀察了很久,覺得宿主就是個情緒不穩定的定時炸彈,美貌的加持讓這顆炸彈威力巨大。宿主出宮前還懵懵懂懂,身懷重武器卻不知道怎麼使用,經過那趟沒眼看的花樓之旅,她逐漸摸索出使用方式。

然而她善惡觀混沌,道德底線基本沒有,很難相信她曾經是接受過教育的現代人。眼下男女主還算正常,031趁機提出要走:“樓應鐘和崔蓉蓉對你的愛意值都七十多了,到八十咱就走行嗎,你這樣搞七搞八的我承受不住。”

雖然愛意值越高越好,但這種不招呼一聲,就隨時上演的毫無底線的打碼劇情讓系統感覺好疲憊。

宿主露出個顛倒眾生的笑,直接給031判處死刑:“我還沒玩夠呢,要走你自己走。”

*

德順將剛才裏面發生的事告訴冼珠,隱去了舞姬的鬧劇,冼珠憂心忡忡地回到太陰殿,見到倚在門邊的皇后,扯出個笑臉:“女郎似乎不太高興。”

她這幾天閉門不出,皇后夜裏悄悄去月宮尋她卻被拒之門外,見不到有情人,皇后只覺得心都要碎了。

現下聽冼珠這麼說,更是傷心欲絕,撫着心口喃喃道:“是我對不住她。”

冊封禮那天內外命婦穿戴一新,在宮室內正襟危坐,皇帝和皇后相攜走進來,兩人落座后很是沉默。

皇帝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皇后眼睛有些紅腫,臉色憔悴。

內侍唱了時間后,本該接受冊封的貴妃遲遲不見人影,室內如烏雲壓境,空氣悶得人喘不過氣來。

如此過了大半個時辰,門外總算有了動靜,一隊美貌宮娥抬着一口箱子姍姍來遲,待進來後為首的宮娥抖若篩糠地將箱子打開,露出裏面堆得滿滿的黑灰。

裏面夾雜沒燒完的聖旨碎片和半片焦黑的禮服袖子。

眾人還沒回過神來,隊伍內一名宮娥牽着只穿着錦繡衣裳的猴子走上前來,支支吾吾的開口:“女郎托奴帶了話,她說,既然您二位把人當猴子耍弄,那說明這貴妃之位猴子也坐得,她不忍您二位為難,特將此猴和貴妃之位獻上。”

她抖着聲音,強忍着害怕將話說完,室內一片寂靜,有膽小的貴婦人眼睛一翻就暈了過去。

崔蓉蓉強忍哭聲,背過身去,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滾滾落下,樓應鐘知道她看中玉腰奴,見她傷心垂淚,強忍着怒意將人安撫一番才拂袖離去。

樓應鐘怒火中燒,罪魁禍首卻在月宮裏打鞦韆,悄悄示意宮人退下,他上前替她推鞦韆,聽着女郎快意的笑聲,心中的怒火奇異的平復下來。

她腳尖點地,扭過上身掛在他身上,對剛才的事隻字不提,“聽說今日有燈會呢,你去不去?”

樓應鐘用手背輕撫她帶着涼意的臉頰,看着眼前慾壑難填的妖女:“你這沒有心的怪物,早知今日,當初就該殺了你。”

“殺我?誰捨得?”她跳下鞦韆,挽着他親親熱熱地往宮外去,撇下這爛攤子看燈會去了。

一場鬧劇就這樣草草收場。

宮外的坊市燈火通明,大街小巷到處都是帶着面具提着花燈的人,樓應鐘摟着她的腰,好讓兩人不被人群擠散。

她臉上帶着醜陋的巫儺面具,見到路邊賣糖果子的小販,牽着樓應鐘腳步輕快的跑過去,二人來得匆忙,身上沒有銀錢,女郎便用一隻寶石耳墜換了一紙包糖果子。

路上只要見了新奇玩意和吃食,她就拿身上的飾物和人家換,等走到放河燈的地方,只剩腕子上一隻九寶累絲手鐲。

她將手上的東西一股腦的往樓應鐘懷裏堆,背對着他寫了張紙條,塞進剛才用項圈和人家換的河燈往水上推,不等它飄遠就拉着他去看雜耍。

樓應鐘兩手滿滿當當,問她:“你怎麼不吃?”

女郎坐在他肩膀上,見那街頭藝人表演噴火絕活,也跟着周圍的人拍手叫好,將手腕上的鐲子褪下趕着大家一起扔銅錢的時候,扔出去。

等人群散去她才意猶未盡地拍拍樓應鐘的腦袋:“你這獃子,難道不知我當初是逃荒來的?餓習慣了我早就不餓啦。”

說話間卻發現原本嘈雜不已、人聲鼎沸的街道不知道何時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獃獃地望着她的臉,原來她臉上的面具不知道何時掉了。

人群之中不知是誰高喊了一句仙女,人群如潮水般向她湧來。

樓應鐘當即把人放下來,用外袍蓋住她頭臉,拉着她逃跑,待到遠離人群,女郎才重見光明,她撐着膝蓋喘氣,好半晌后靠在樓應鐘懷裏放聲大笑。

她臉上戴着樓應鐘的面具,用手撫摸他的眼角,柔情繾惓的隔着面具在他唇上印下一吻:“雖然你對我的好不及阿贏半分,但現在我很開心。”

她用如此溫柔的語氣,說出誅心之言。

一番玩鬧之後她有些睏倦,樓應鐘背着她往內城走去,宮門轟然關閉時她的呼吸變得安穩綿長。

女郎的花燈被緊跟其後的侍衛打撈上來,樓應鐘將裏面已經被水沾濕的紙條展開,上面歪七扭八地寫了個贏字。

*

那場笑話般的冊封禮之後,宮中果然多了個猴貴妃,帝後由着女郎留下那猴子,任她給起了個貴妃的名字。

猴貴妃整日穿着綾羅錦緞,戴着玉石珠寶在皇宮裏招搖過市,累了便隨便找處假山窩着睡覺,有時候天黑了還不見回去,便有宮娥侍衛點着燈,在禁廷內的各處花園裏呼喊着:“貴妃——貴妃——奴來接您回宮啦!”

如此幾聲之後,猴貴妃果然就擦着眼睛出現了,乖順的讓宮人抱着回宮。

至於月宮裏的美人,自然還是當著她無名無分的驕奢女郎。

這一日,皇后突然心念一動,想起女郎和亡國之君贏危一起在冷宮長大,忙差人去尋還未出宮的前朝老人,一面又使人去冷宮裏仔細尋找女郎曾經留下的蛛絲馬跡。

實在是皇帝日日霸佔女郎,她和女郎的關係本就見不得光,有時候兩三日都見不到一面,飽嘗相思之苦,冼珠見皇后如此,心裏也不是滋味,便提議道:“女郎身世成謎,娘娘不是很想知道女郎過去究竟如何?”

於是皇后便以修繕冷宮為由,派了大量宮人整日在冷宮裏掘地三尺。

過了幾日,果然有所發現,冷宮裏一處偏僻小院,地底下翻出了十多具屍骨,有一具化成白骨的女屍手上戴着十分貴重的寶石戒指和玉鐲。

於是趕緊帶着清洗乾淨的珠寶首飾,上報皇后。

皇后宮裏坐了個白髮蒼蒼的老嬤嬤,正在竭力回憶當年禁廷內的事,她腦子已經不太靈光,常常回憶許久才說上幾句,斷斷續續的,讓人心焦。

皇后卻聽得入神,連皇帝何時進來的都沒發覺,她握着嬤嬤如枯枝般粗糙的手,說:“嬤嬤,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

“女郎被她爹爹媽媽賣進宮時,是我去接的,她瘦得像個皮猴,問我是不是進宮了就能吃飽飯了,我說當然了,宮裏的老鼠都比別處大呢。”

老嬤嬤的嗓音蒼老沙啞:“只可惜女郎命不好,被分到冷宮伺候五殿下,五殿下那時候自己都吃不上飯呢,怎麼顧得上一個小宮女的死活?我們猜她過不了幾日就要餓死,沒想到殿下挺喜歡她,每日將自己分到的那些殘羹冷炙勻一勻,好歹兩人都能吃上一口。”

“有一日我碰見她,她說殿下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小春,還教她怎麼抓老鼠吃。”

*

兩粒黑葡萄似的眸子,在消瘦的面龐上,顯得大而恐怖,嬤嬤見她實在可憐,有心想幫她卻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

彼時柔妃勢大,鬥倒了皇后,五皇子贏危身為廢皇后的兒子,也遭了皇帝厭棄,待到柔妃當了皇后,在前朝後宮中攪弄風雲,更是沒有五殿下的立身之地。

新皇后恨屋及烏,年幼的贏危被扔到冷宮一處偏僻的院落自生自滅,缺衣少食不說,還整日有宮人來欺□□罵他,有善心的宮人偷偷給他食物,第二天就被新皇后的眼線沉屍井裏。

漸漸的便沒人敢管,人人都以踩他一腳為樂。

被人遺忘的五殿下就這樣在冷宮裏苟延殘喘,直到有一天管事的太監領了個半死不活的小宮娥來,她瘦得好像一根蘆葦,連那些人吐過唾沫的剩飯都說好吃。

“五殿下,這麼好吃的東西你怎麼不吃呀?”小宮娥睜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一臉困惑。

她說自己沒有名字,出生起就沒吃過飽飯。

五殿下看着她懵懂的眼神,第一次發現世上竟還有比自己更可憐的人,他悄悄將袖子裏的刀片收起來。

“五殿下,你真厲害,我和爹爹媽媽逃荒的時候看別人吃老鼠的時候可香可香了,可惜爹爹總是抓不到。”小宮娥坐在地上,饜足的舔了舔沾着油花的手指,真心實意的誇讚着。

五殿下用同樣細瘦的手指,摸了摸她稻草般枯黃的發,冷不丁說道:“我給你取個名字吧,你是春天來的,就叫你小春吧。”

小春不識字,五殿下用樹枝在沙地上比劃着要教她認字,一向唯命是從的小宮娥卻拒絕了:“念書太累了我不想學,小春只要會寫殿下的名字就好了,六殿下身邊的太監就只會寫他的名字呢,聽說這是恩寵。”

五殿下大笑,掐着她的脖子,帶她從狗洞鑽出去認清了現實。

一直以來蒙在眼前的迷霧終於散去,小宮娥見到了雍容華貴堪稱絕世美人的皇后,聽說皇帝十分愛重她,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一個笑臉就能讓皇帝神魂顛倒,遠在後宮卻能操弄前朝之事。

幾年之後,皇帝沉迷煉丹,皇后權勢更盛,小宮娥只覺得被權力裝點的皇后更迷人了。她看着破舊水碗裏映出的美麗面龐,問殿下:“既然皇后是後宮中最有權勢的人,那小春比皇后更美,為什麼小春不能當皇后呢?”

殿下撫着她艷若春花的消瘦臉頰,沉默許久,自言自語道:“是啊,為什麼不能?”

二人年紀漸長,不僅小宮娥越來越美麗,五殿下也繼承了廢皇后的美貌,面若好女,只是二人一如既往的瘦弱,冷宮裏的老鼠都被抓完了,每日的飯食也越來越少。

皇后潛藏在冷宮裏的眼線,起了邪念,卻被贏危割破喉嚨。

有一天皇后養的狸奴跑進了冷宮,她孤身一人追着狸奴進去時,卻見愛寵歪着頭被人提在手上,鮮血沾濕了它美麗的皮毛。

小春撐着一口氣站在他身旁,問道:“今天能吃飽飯了嗎?”

小宮娥把絕大部分的口糧都省下來讓給贏危,由她的殿下去狩獵,同樣虛弱的少年勾起一抹蒼白的笑:“當然了。”

氣急敗壞的皇后衝上來要殺他們,卻被贏危殺死,他受了傷短時間內無法再去尋找獵物了,小宮娥默默接過他片下來的肉,煮成肉湯。

這是她出生以來吃過的第一頓飽飯。

快被吃完時,他們也熬過了這個冬天,他們將皇后和以前殺死的人埋在一起,小宮娥舔着嘴唇,珍惜的和殿下一起吃完最後一頓,一直處於飢餓而變得混混沌沌的大腦終於清明,前世的記憶紛至沓來,她扣着喉嚨想將吃進去的全部吐出來。

曾經喝進去的鮮美肉湯,此刻都化作了毒液。

從那之後她便很少再餓了。

*

“從她將名字告訴我之後,我就鮮少再見到她了,後來便聽說她被六皇子抓了去。”老嬤嬤轉動着渾濁的雙眼,奮力地回想過去的一切。

發現自己實在想不起了,只好搖搖頭,向皇后告罪:“對女郎的過去,奴實在是知之甚少,只知道陛下很寵愛女郎,連上朝也要女郎相伴。”

皇后這才發覺樓應鐘不知何時坐在了室內,還想追問,到底還是任老嬤嬤先行退下,老嬤嬤顫巍巍起身的時候,從冷宮趕來稟報的宮人恰巧進來。

她看着呈上帝後面前的物件,遲疑着開口:“這、這好似是孝純皇后的物件。”

“嬤嬤如何知道?”冼珠代主追問。

“這……孝純皇后失蹤后慎刑司的人拿着這些物件的畫像四處盤查,奴們也被盤問過幾回,五殿下也被帶走打了個半死。”

樓應鐘目光沉沉,讓人將這老嬤嬤帶下去,他突然想起燈會那日玉腰奴說的話——你不及阿贏半分。

德順看着沉默的陛下,只覺得風雨欲來。

皇帝坐了片刻,看向一旁還在為女郎的悲苦身世感懷的皇后,正欲上前寬慰幾句,卻猛地發現皇后一雙美目里尚未收回的情意。

樓應鐘看得分明,這絕不是一個女人想起另一個女人時該有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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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絕人寰白月光(快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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