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皇帝要封貴妃,滿朝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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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那崔家女郎行事囂張舉止妖異,鋪張奢靡,整日領着一眾宮人飲酒作樂,實不是貴妃的好人選,再者崔皇后把持禁廷,操弄內廷閹人干涉朝政,崔氏本就把持河下數萬精兵,若任由崔氏姐妹獨佔後宮,到時外戚勢大必定要動搖國本。”
“請陛下三思!”
殿上一眾老臣慷慨激昂地勸要擦亮眼睛,千萬不要被妖妃迷惑,其中不乏消息靈通知道那女郎真實身份的,也藉機附和,想將這女人趁機除掉。
樓應鐘看着台階下跪着的眾人,眼皮微垂:“哦?那眾位卿家覺得孤該如何?”
他的聲音不辯喜怒,跟隨他數年的公孫嘉卻明白這看似平靜的話語裏暗含着洶湧的怒意,此時的樓應鐘如同被激怒的雄獅,盤踞在王座上冷冷注視着惹怒自己的存在,隨時準備向前將對方的喉管咬碎。
只要再多一句。
公孫嘉在心裏默默評估為首這人的價值,思索着該不該開口將人保下。
工部侍郎,內閣兩朝老臣的女婿,身後站着盤踞皇城多年的世家,若不能將其身後的人連根拔起,現在殺他似乎不是明智之舉。
但是他好像並沒有發現一隻腳已經站在懸崖上,皇帝的提問是現在能握住的最後的繩索,他卻毫不猶豫地鬆開了:“臣等認為陛下應該選秀充盈後宮,至於那惑亂人心的妖女,自然是該殺!”
公孫嘉盯着手上的白玉笏板微不可聞地嘆氣,思考着如何能快速又不傷筋動骨的將他背後的勢力除掉。
樓應鐘果然大怒,那臣子還要再勸,高聲呼喊着妖女誤國理當殺之,若陛下執意如此今日便唯有死諫。
他喊完便向旁邊的立柱衝去,侍衛內侍在皇帝的授意下巍然不動,那臣子觸柱後頭上血流不止,胸口微微起伏,在滿朝大臣的注視下咽氣。
大殿上安靜的連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
樓應鐘冕旒上垂下的玉石流蘇輕響,他終於開口:“孤與皇後夫妻情深,選秀一事休要再提。”
帝後繼位大典后不久,朝臣就吵着新皇登基應當要儘快充盈後宮,被樓應鐘拒絕,此時藉著那位女郎做筏子舊事重提,自然是不甘心自家適齡的女兒沒能進宮分一杯羹。
公孫嘉冷笑,就算皇帝點頭,皇后盤踞的禁廷鐵桶一般,縱有十條命也不夠闖的。
工部侍郎一死,朝會上眾臣都噤若寒蟬,後宮禁廷內卻是歌舞昇平。
蹴鞠場上嬌聲不斷,皇后推了宮務親自下場陪玉京殿的女郎蹴鞠,二人各領一隊,帶着數位宮娥在場上追逐,好不熱鬧。
場外圍了一圈看熱鬧助威的宮人。
崔家雖然詩書傳家,是清貴的文官,崔蓉蓉雖然熟讀各種詩書典籍,但也並非整日繡花寫詩的弱質女流,出嫁前常常蹴鞠投壺,身形高挑行動矯健,騎術也很是不賴。
相比之下,玉京殿那位女郎腳下的技術實在差勁,常常將球踢,同隊的無人能接,要麼就是跑着跑着人走遠了,球還在原地。
崔蓉蓉看準時機,趁那美貌女郎被場外的助威聲吸引,悄悄地將球送到她腳下,眾人假意追逐她,實則小心的幫她護球,直到她終於把球送進球門,才暗自交換眼神鬆了口氣。
直到日頭漸高,那女郎玩心漸散,連聲說不玩了。崔蓉蓉親自將人攙扶着帶到一旁陰涼的地方,宮女連忙上前打扇。
崔蓉蓉輕柔地給懷中香汗淋漓的女郎擦去額頭上的汗珠,那女郎將下巴擱在她肩膀上,眼睛半闔:“阿姐,你真好。”
她黏股糖般歪在崔蓉蓉身旁,小動物一樣在她身上嗅來嗅去,兩人又是一番打鬧后,小春終於累了,靠着她沉沉睡去。
崔蓉蓉摸摸她的鼻尖,她柔軟的面頰像花瓣一樣,帶着一點粉紅,見身旁女郎睡得酣然,她心中生出一種歡喜,與憐愛,心想莫非她真與這女郎上輩子真是姐妹不成。
崔蓉蓉入宮已經數月,樓應鐘自然不會將他的寶貝美人交給她管教,自玉腰奴上次縱馬出宮后,帝后二人非常默契的加強了禁廷內的守衛,樓應鐘日日將人帶在身邊,旁人想接近也有心無力。
他夜夜笙歌,本該和他一起享受勝利果實的皇后,卻被撇在一邊。
婢女冼珠和隨她入宮的嬤嬤都十分不滿,偷偷說皇帝是忘恩負義、薄情寡恩,因為早就被皇后三令五申不許議論那一位,只能把對玉京殿那位妖女的埋怨藏在心中,只能看着自家女郎日漸消瘦。
望着燈火徹夜不滅的皇帝寢宮,崔蓉蓉摸着那半面虎符心下微沉。
她等了許久,終於等到機會。起因是夏日炎熱,給宮裏送冰的一時出了岔子,宮裏地窖藏的冰還不夠玉京殿那位一個人用的,只好縮減了皇帝和皇后的冰。
皇帝那裏每日用兩個銅盆裝滿冰,擺在他桌案後面倒也能緩解一二,崔蓉蓉這裏她本就苦夏,又宮娥眾多,整日處理各項之前遺留下的宮務,走來走去的,人氣兒一多,冰化的也快,這點量怎麼夠用。
皇后卻只顧着關心玉京殿那邊的冰夠不夠用,若是不夠便再從這兒減一些。
冼珠一怒之下便跑到玉京殿去與人爭論,那裏門房院角都堆滿了冰塊,寒氣繚繞,往來的宮人甚至穿着冬日的棉衣,吵嚷間驚動了那位傳言中的妖女。
她踏着霧氣飄然而來,裊裊娜娜,好似月宮仙子。
冼珠神色恍惚地回到皇后的太極殿,後頭還跟着個好似冰雪雕成的精怪一樣貌美的女郎。
皇后見了美人好一番驚嘆誇讚,整日和那女郎親親熱熱的,倆人整日形影不離,好似親姐妹一般。
女郎被接到皇帝的太極殿裏時,皇后就遙遙望着太極殿的燈火,徹夜不眠,待到白天女郎打着哈欠姍姍來遲,兩人便抵足而眠。
冼珠好奇問起,皇后便笑着對她說:“我與女郎實在投緣,見了她就像見了親妹,心裏喜歡憐愛得緊。”
冼珠聽后想起還在河下的崔氏二房女郎,皇后在家時雖然對她也十分親近,姐妹之間常常睡在一起,卻沒有如此事無巨細的關心,連光着腳踩在地上都怕人着涼了,要親自捧着那位女郎的腳穿上襪袋才好。
再者皇后的父親是被那贏氏暴君處死,冼珠聽聞這位女郎曾經陪伴暴君左右,按皇后的脾氣應該將人一劍殺了便是,怎的卻如珠如寶的捧在手心。
玉京殿女郎來玩時,皇后總是顯得格外開心,冼珠在門外聽着,只覺得皇后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
直到有天那女郎吵着要去游湖,冼珠看見皇后無條件的縱容寵溺時,突然明白了些什麼。
太陰殿的宮人們在嬤嬤的帶領下,魚貫而入佈置浴池,天寒地凍的湖面都結了冰,一時之間也鑿不開,女郎說要嬉水,她身體弱受不了寒風,只好找一處浴池勉強先應付着。
身後皇后與女郎還在嬉鬧,鶯聲曼語好不熱鬧,冼珠立在貴妃椅旁,隨時聽候差遣。
皎潔如月輝般的皇后側身躺在榻上,眉目含笑地看着一旁拿着玉搖鈴玩樂的女郎。
女郎跪坐在她身旁,漆黑的長發在她身後傾瀉而下,一番打鬧后,她額上被汗水打濕,像剛從天地間生出來的女妖。
她帶着一種魔媚的笑容,靜靜地看着身處蛛網而不自知的皇后。
冼珠從沒想到,一向殺伐果斷的皇后也會這般柔情似水。
冼珠的內衫被汗液打濕,牢牢地黏在她的後背,她告訴自己在宮中生存,就要當瞎子、當啞巴。
不知過了多久,冼珠雙腿早已站得發麻。
女郎好像終於玩膩了,隨手把玉搖鈴拋在一邊,撇下皇后獨自向浴池,冼珠見皇后獃獃的坐在那裏,好像有些傷心,只好又把她扶到浴池旁邊。
冼珠看見女郎提着裙擺雙足打水,嘟囔着說無趣,小小浴池實在沒意思,看也不看一旁含着淚要落不落的皇后,擰着濕發就離開了,天真又無情。
一旁的嬤嬤拉着皇后的手臂,伏在她耳邊安慰她,冼珠咬着唇過去叫她:“嬤嬤。”
嬤嬤好不容易才將皇后哄好,抬眼問她:“冼珠,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是怎麼進府的?”
冼珠自然記得,是皇后在雪地里救了差點被凍死的自己,給她吃穿。她接過嬤嬤分過來的一縷發,將發膏往上抹,低眉斂目:“冼珠知道該怎麼做了。”
嬤嬤家在崔府世代為奴,女郎生下來就由她照看,就算女郎要嬤嬤的命,也只是一句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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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被皇后擾得不能安眠,皺眉醒來,不悅的將她作亂的手揮開。
似乎發現自己做錯事了,她露出個討好的笑容,急忙向她認錯,崔蓉蓉眉目如畫,小春倒是願意多忍耐她幾分,小春對沒用的樓應鐘沒有什麼耐性,對着美人到底還是忍住了怒氣。
見崔蓉蓉得了她的原諒就開心地藏也藏不住,覺得有趣,湊上前去與她玩樂打鬧。
“冼珠收集了些新鮮的民間玩意,你來么。”她眼含期盼。
“舞姬們排了新的曲子,司天監說今日月光不錯,我要在月宮裏賞舞呢,”女郎懶洋洋的,將手指在她臉頰上抹凈。
再者,天天陪皇后玩這種姐妹情深的遊戲,總是對着同一張臉,她也覺得無趣。
公孫嘉監修的那座高樓早已完工,高聳見雲,果然沒辜負她一番期待,中秋時她差一點就覺得自己真的摸到了月亮。
塔樓里整日絲竹樂器聲不斷,她搜羅了不少美麗舞姬和唱曲的少年閹人,整日在裏面聽曲賞舞,好不快活。
只是她沒讀過什麼書,給這座十分喜愛的塔樓起名字是卻犯了難,這樓離月亮如此之近,碰上大霧起風時真是仙氣裊裊,又有各色美貌侍女和絕色舞姬成日裏穿着羽衣紗裙穿梭其中,如天上仙宮一般,冥思苦想許久,乾脆就叫月宮。
月宮裏眾人都拍手稱妙,女郎就如月上神女一般,天上的仙娥見了都要自慚形穢,叫月宮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崔蓉蓉聽她要和那群舞姬廝混,心中氣悶不已,想到樓應鐘今日交代過的話又覺得對不住她,到底還是擠出個笑臉哄人。
她身份卑賤,樓應鐘要封她做貴妃,只能借崔家名義,正好崔家三房有一早夭的女兒,年紀和小春對得上,帝后二人一合計,讓崔家認她做女兒把貴妃的名頭先安上再說。
崔蓉蓉哪有不答應的,心想若這玉腰奴真是她的小妹妹,她定不讓她受這些苦,使她顛沛流離的長大,必要將她視若珍寶,讓她無憂無慮的長大。
做戲做全套,定下來后崔蓉蓉便時時哄着她叫自己阿姐,她每喊一句,崔蓉蓉便覺得心都要被她喊化了。
崔蓉蓉見她滿含信賴的目光,心裏更覺得愧疚,她自然知道她的女郎心中執念是什麼,恨不得立即退位將她想要的雙手奉上,但她卻不能退讓,只有權力才能讓擁有她。
“阿姐?你發什麼呆呀。”女郎嗔怪着看她。
崔蓉蓉心知她到了晚上從樓應鐘那知道封貴妃的消息必定要發瘋耍癲,強笑着開口:“你不是看上個美貌胡姬嗎,阿姐前幾天差人買了回來,等會就給你送過去。”
“只要你開心,你想要的阿姐都給你。”崔蓉蓉望着威嚴矗立在遠處的太極殿,聲音越來越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