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告別
三
“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大家叫我阿良……”
“你爸媽呢？”
“都不在了……”
阿良……初次見到你，大概是六年前的一個晚上了。那天晚上飄着雪，我聽你說，你出生的時候，媽媽意外去世，爸爸變成酒鬼，名字也沒有給你取。十歲，爸爸患肝癌去世，從那以後，你在街上乞討了兩年……
夜色籠罩，漆黑的街道上，空無一人。攙着瘦骨嶙峋的小手，穗矢與他一同踏入小店，雙眸中，閃過堅定的光芒。
“條件一般，將就着先住下吧。”
餐廳，穗矢端來兩個色拉飯糰，一塊炸雞排，放在阿良面前。不一會兒，他將盤中的美食吃個精光，連油水都舔得乾乾淨淨。看着他的吃相，穗矢心裏不由得一陣酸楚。
“謝謝大哥！”
“不用這麼客氣。我叫穗矢，待會你去洗個澡，我幫你理一下床鋪。”
“謝謝……謝謝……”
天亮了。
“哥，我來幫你刷碗！”
“我怎麼能收童工，我去幫你找孤兒院吧。”
“大哥，我不能再浪費您的錢了，我一定要幫您打工！”
阿良……多麼懂事的孩子，性格開朗，幹事也麻利，客人都喜歡。他來我這裏工作，純粹是為了報答我，哪怕一年前災難降臨，阿良也絕對沒有離開過。
阿良，是我的家人。
“不要再哭了……”
撫摸着阿良粗糙的手，穗矢的眼眶亦悄悄濕潤。
“哥……那你算答應我了咯？”
“嗯……答應了。”
話音剛落，阿良激動萬分，笑容燦爛，將穗矢抱得更緊，淚水沾濕了他背後的大衣。
“謝謝哥……謝謝哥……”
然而又有誰知，穗矢這一聲答應的分量何其沉重？他將要拋卻已經融入骨血的事業，或許幾十年的潛心研究都將化作泡影。
穗矢打開總閘，店鋪明亮如初，二人準備收拾行裝。小屋裏，存放着穗矢的生活用品，而阿良的生活用品則存放在地下室中。兩個男子，一個在地上忙活，一個在地下忙活，地上的在哭，卻沒有眼淚；地下的在笑，卻淚流滿面。
折騰了幾十分鐘，穗矢的行裝已整理完畢。他來到地下室，打算再看看外公昔日留給他的珍重之物。那是一年前，內戰爆發之初，外公所為他打造的藏品。
站在狹長的木製櫥櫃前，穗矢一聲長嘆。拉開櫥門，一陣檀香味撲鼻而來，裹挾着往日的氣息，喚醒他沉睡的回憶。
隔板上，一尊威風凜凜的武士甲胄正端坐於此。左右兩側，分別懸挂着一把精緻的武士刀和一柄優美的長弓，甲胄正上方，則是一把裝飾典雅的燧發手槍。
這套藏品，是外公的絕唱。外公年輕時，以傳統手工藝為生，憑着對武士文化的一腔熱血，加上日以繼夜的操練，他的作品質量堪比現代最高工業水準。據說曾有人用他鍛的太刀與軍工打造的匕首對砍，那匕首竟直接裂成兩半。
穗矢出生的時候，外公已經退休，外婆因為得癌，在穗矢出生五年前就已經去世。穗矢的降生，無疑是外公最大的福音。
記得小時候外公經常坐在床邊，跟穗矢講武士的故事，還有自己年輕時的風采，哄他入睡。而穗矢可能是遺傳了太多外公的基因，學生時代，他不像其他孩子愛玩電子遊戲，反倒對手工藝情有獨鍾。一到周末，
他總會趕完作業，在外公的卧室里泡上一個下午，就這樣，爺孫倆的感情越來越深。
幾年後，穗矢即將讀大學，面臨選擇專業的問題。因為傳統手工藝沒落，他難以繼承外公的事業，好在培養了強大的動手能力，一次偶然的烹飪嘗試中，穗矢發現了新的出路。在大學，他閱讀了大量關於油炸、煎烤料理的書籍，加上自己研究，總結出一套炸物烹飪法，畢業后便開店實踐。果不其然，他的烹飪手法使得街邊最常見的小吃也能令人慾罷不能。
而這也恰恰應了外公的喜好，他非但沒有遺憾，反而很支持，甚至主動當起了試吃員。儘管分開居住，外公總會不辭辛勞，跑到穗矢的店裏轉轉。雖然因此早了幾年得高血脂，但他並不後悔。
外公常說，堅定的精神是武士前進的源動力。一年前，穗矢的炸物店生意遭受衝擊，壓力很大。為了加油鼓勁，外公重操舊業，為穗矢量身打造了一套武士裝備。加上阿良的陪伴，穗矢終於重拾信心，他積極在網站上做廣告，又精進廚藝，也就有了後來艱苦維持生計的故事。
“哥，這些……是你外公製作的吧。”
“嗯。”
提起外公，阿良這才意識到，店裏到處都沒有老人的蹤影——穗矢的外公已經走了。他停下手裏的活兒，鼻子泛酸，走上前拍了拍穗矢的後背。
“外公會一直陪着你的，不要灰心。”
穗矢無以回應，緩緩關上櫃門。阿良看着，雙眉微皺，感到有些不解，便問穗矢：
“哥，為什麼不把這些帶着呢？”
這一問，竟如雷貫耳。瞬間，百感交會於穗矢心間，化作一陣痛楚回蕩在胸前——他杵在原地，方寸已亂。
穗矢怎會不知，阿良之意是讓外公與穗矢同在，保佑自己呢？然而，每當回憶起外公瀕死前血肉模糊的軀體，每當想起外公只能用這樣的形式“陪伴自己”，又豈能不令人感到悲愴？
但這些裝備又怎僅僅是裝備？它們不是單純的物品，它們蘊含著外公的愛與鼓勵，蘊含著武士精神的內核，它們給予自己活下去的勇氣。然而說到勇氣，穗矢哪裏是有勇氣之人？面對叛軍，自己連動都不敢動，更不可能如外公所說，像武士一樣正面迎敵了。
可是，外公之所以打造這些裝備，不就是希望自己能像武士一樣勇敢活下去，如果拋下這些不管，外公的夙願如何實現？但是方今亂世，空有勇氣怎能拯救一介草民的未來？雖說這些物品不可能賣了換錢，對於一個小百姓，當下該考慮的，難道不是如何在難民營中生存下去嗎？
但是就算看當下，有幾件裝備帶在身上，說不定能在路上保全性命呢？誰知去往難民營的路上就不會遇襲呢？
穗矢想到此處，不禁一聲冷笑，眼角落下無奈的淚水。他想，自己可真是不爭氣啊，說到底，還是苟活這個理由讓他下了決斷。
又過了半個時辰，二人的行裝打點完畢，至於四件武士裝備，穗矢將甲胄獨立放在一個最新的箱子裏，武士刀、長弓則由自己攜帶，而燧發手槍由阿良攜帶。外公離世前還留下了一些箭矢和黑火藥，穗矢自然也都帶上了。
破舊的屋檐下，行李箱們站成隊列，等待出發。小小的店鋪里，燈光包裹着歲月，在開關聲中緩緩消逝。直至最後一盞燈熄滅，穗矢拉下總閘，小店恢復往常的黑暗與沉寂。
門口，捲簾已被拉下，這家炸物店的故事，暫時合上了書頁。和這裏的自己說聲再見，穗矢拖着行李，腳踏泥濘的小路，轉過街角，同阿良一起，奔赴未知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