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往昔
二
“朝着東南，不要回頭，一直走下去，在那裏的難民營住下。到難民營后把這張紙交給我，我會派人照顧你。”
直到一小時前，穗矢才恢復意識，並發現有這樣一張信紙在他手中，下面還押了紅色的指紋印。再回過神來，穗矢肩上的咬痕已經不再出血，還纏上了一圈圈的繃帶。
“誰寫的……對了……醫院！我要找醫院！”
穗矢環顧四周，那雙馬尾少女已經不見蹤影。
他抱起外公，衝出小店，街道上火光衝天，就近的建築已被炸成廢墟。小店旁的車位上，是自家千瘡百孔的轎車，穗矢懷中，是他血肉模糊的外公。
他已經明白了，無論如何奔跑，也不可能逆天改命了。
“爺爺！振作啊！”
外公用盡最後一口氣，摸了摸穗矢的冰冷的臉頰，含笑而逝。
“不要啊——！！！”
不要從我這裏，再奪走什麼……
一陣嘶吼，穗矢跪在地上，無法特別悲傷，無法特別憤怒，淚水已經流干，無法做出表情，有點像行屍走肉。
空氣中，硝煙瀰漫，拚命逃亡的人們，早已不見了蹤影。燃燒的建築旁，穗矢與外公依偎在一起，迸跳的火花聲嘶力竭，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安靜卻又悲壯。
背着外公，寂靜的街道上，穗矢漸漸靠近小店破舊的門面，腳步聲如沉重的哀嘆——外公的生命，已經宣告結束。
見轎車旁有被炸開的土坑，穗矢將外公緩緩放下，取來一根燃燒的木頭。夜風飄零，外公的屍骨隨着火焰一點點化為灰燼。恍惚間，似有蒸汽從火焰上冒起。
穗矢的眼球已經充血，視線也漸漸模糊——他所目睹的，正是一切被摧毀的樣子。
他尋思着，自己當初的選擇錯了嗎？難民營早在內亂之初就已經成立，如果不是自己硬着頭皮不去，這些事就不會發生了吧？何況現在家毀人亡，自己不也只能遵照那張信紙的指示，去往難民營了嗎？
可是所謂難民營，又豈不是徒有名號？那是人能待的地方嗎？
在這場內亂中，索軍為了搜集廉價勞力，以保障人身安全為借口，挪用政府資金建造所謂的“難民營”。他們收容大量遭受戰火的平民，逼迫他們晝夜無休地勞動，不僅如此，生活條件還相當糟糕。難民營中，自殺者層出不窮。
所以，寧可在這裏硬撐着小店，也不想去難民營受苦受難啊……
從冰箱裏拿出一瓶烈酒，穗矢站在店門外，面如死灰。瞭望這破敗不堪的街道，絲毫沒有往日的生機。
“救救我……好痛啊……”
坍塌的瓦礫間傳來斷斷續續的求救聲，引起了穗矢的注意。一陣糾結后，他將酒瓶摔碎在地，循着聲音，奔跑而去。
“喂！聽得見嗎！”
“大……哥？穗矢！穗矢！”
“阿良？阿良！”
一頓翻騰，穗矢終於看見那個年輕人，將他救出。他全身的衣服都被蹭爛，還滲透着血色，唯一沒有傷痕的是他眉清目秀的面龐。
阿良，在穗矢的小店打工已經有六年了。幾小時前，索軍入侵，阿良正在買菜回來的路上。因為手裏拎着大包小包，為了避難，他躲到一棟矮房後面。然而索軍無眼，在被炸毀的幾棟建築里，偏偏就有那棟矮房。
“嗚哇！疼死我了……我這手是骨折了嗎……”
“阿良沒事的！我去找繃帶！”
穗矢衝出餐廳，
懷裏揣着木板和繃帶，口袋裏塞着一大瓶碘酒。
“哥，你知道嗎，我那會兒買完菜回來，結果‘砰’地一聲，房子就塌了，這算什麼破事嘛！簡直就跟洗澡的時候聞到下水道反味一樣，太噁心了！”
阿良一陣亂罵，聲色俱全，反倒讓穗矢安下心來。
“這麼有精神，看來傷的不是特別重。”
“哪裏不重啊！不過比死好了……哇哇哇……疼死我了……”
一套簡單的包紮固定，穗矢扶起阿良，讓他活動活動腿腳。
“還好，腿只是皮外傷，這手千萬別亂動啊。”
“嗯嗯……”
二人向小屋走去，打算先休息一陣。今年剛剛滿十八歲的阿良，幾個小時沒吃飯，肚子就開始叫喚了。見狀，穗矢從冰箱裏拿出一個飯糰，遞到阿良手中。
“只有冰的飯糰了。”
“謝謝啊……哥，之後該咋辦啊……當初也是你告訴我，千萬不要去難民營，我才繼續在你這兒打工的，現在……”
阿良抬起頭，穗矢正站在窗邊，遙望一片火海的街道。
“不知道呢……”
“我聽說難民營也有好壞之分的，不知道你有了解嗎？”
穗矢沉默不語，目光凝重，似將要崩塌的天空。關於難民營，穗矢沒有任何的期待，但是如今不去難民營，在此小店堅守，等待的無非一死，或是餓死，或是被殺死。為了活下去，難民營或許是唯一的選擇，況且還有那張指引的信紙……
但是，如果真的去難民營，自己和死了又有什麼區別？外公已經犧牲，家園已被摧毀，倒不如在這裏做個守靈人，哪怕只能再活一兩年，也不枉身為一個人而活着。
“哥？”
“從今以後，你自己活下去。”
緩緩轉過身，穗矢的容貌，此刻竟蒼老了十年。他拿出口袋中的信紙，走向阿良。
“看這信紙上的提示，我覺得應該是好心人所給，不出意外，這應該是附近最好的難民營了。”
“那我們一起去啊，哥。”
“不，你自己去就好。”
“哥！”
“你給我自己去！”
一陣推搡，阿良躺在床上，豆大的淚珠劃過臉頰，浸濕了床單。望着阿良悲傷的神色，穗矢面色陰沉，背過身去，牙關緊咬。
“為什麼啊……我要和你在一起啊！你是我哥啊！我是你弟啊！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啊！”
“和這個沒有關係！我決不離開這裏，但你跟着我會死！不管我是誰，你的任務就是活下去！”
“哥要是不去難民營，我也不去！”
“你必須去！”
“我不要！”
阿良衝上前，一把摟住穗矢，哭喊聲嘶啞而力竭，斷人心腸。
“我這輩子都要跟哥在一起！死也要一起！你不許丟下我……”
本想掙脫懷抱，穗矢卻感到渾身無力。模糊的雙眼中，往昔的歲月如相片般，一張接着一張，在腦海中閃過……